甬城的夏天热得离谱,刚下班我也不爱做饭,随便去菜市场挑了一根黄瓜,拍碎和猪耳朵拌在一起。魏钰送来的半块西瓜也让我切开,再就着一罐啤酒,这便是我今天的晚饭。

    饭后我照例去河边散步,刚出门就看到魏钰招呼一个男人进网吧。这个男人我有印象,上个月刚来甬城,似乎是魏钰的朋友,言语间对魏钰很是了解,他私下找我问过魏钰的近况。上个月和魏钰大吵一架后便消失了,我也是这几天才看见他。

    此刻他俩正有说有笑地走进网吧,我听见他们在聊什么“沪村”“游戏”?魏钰要去沪村吗?

    为了锻炼身体,我每天坚持顺着甬城河走到区府再走回来,等我绕回网吧那个男人早走了,我便当面跟魏钰说出这个疑问。

    魏钰看着比我更疑惑,“你的缺心眼神功不是刚修成三十三级,怎么这会儿看像是大成了?”

    “滚哪……”

    一番交谈下来我了解个大概,原来不是魏钰去沪村,是魏钰的朋友,那个叫陈风的男人,想拉魏钰北上创业,但魏钰不同意。

    说到这我和魏钰碰了一杯,他刚才拿来一盒花生米和两瓶啤酒,我们边喝边聊。

    我随口问了一句:“魏钰,他带你去沪村捞金你都不去?你物质欲望可真低。”

    一杯啤酒下肚,魏钰捏了几颗花生米放嘴里嚼了又嚼,隔着小吧台看着我笑, “我这是不落入消费主义陷阱,想我当年冠军那会儿,三天两头吃牛蛙,那叫一个奢侈,哥们张弛有度,你这种穷人思维是理解不了的。”

    我嗤之以鼻。

    我和魏钰都爱喝点小酒,十年,我们的酒局不下百场,我自认千杯不醉,魏钰跟我旗鼓相当。

    但这几年是老了吗,魏钰的酒量越来越差,二两酒下肚总爱吹牛,对于他离世界冠军只差一个键盘的“伟业”我早已见怪不怪,有时甚至会顺着他的话说,“厉害厉害,想必魏大冠军年轻时必是战无不胜、出类拔萃吧。”

    以前听我奉承,魏钰的尾巴能把网吧的天花板翘翻,可今天他却罕见地沉默了。

    我以为我戳中他十多年前在太河桥底捡拉圾的伤心事,正想着怎么转移话题,但看他神情似乎真的在回想,又不敢打扰他。

    魏钰思索得认真,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皱眉,半晌才吐出五个字:

    “你说得没错。”

    “……”

    “魏大冠军知道十年后的自己这么拽吗?”

    魏钰笑了。

    他又笑了。

    嫌弃。真的嫌弃。这是当下很流行的散发魅力的方式吗?二十岁的小伙对我这么笑,我当即爱上他;但你一个三十五的大叔这么笑,我只能扯扯嘴角,心里暗骂一句好油。

    记得我刚搬来老街时,还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小女孩,想着跟邻居打好关系,于是自己蒸了馒头挨家挨户送。魏钰的网吧跟我家紧挨着,我进去时他在吧台打游戏,皱着眉头神色不耐,一张脸冷得吓人。

    那大概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待我说完来意他很小声说了句“谢谢”,眼睛一直盯着电脑屏幕,键盘噼里啪啦地似要炸了。

    我当时怕极了魏钰,出了网吧才敢揩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拎着袋子往下一家走。心里在想,这人也太凶了。

    即使他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谢谢。

    魏钰当年虽然一副不良青年的打扮,但也算是帅的,而现在,我看向对面发福谢顶、一脸狞笑的男人,又默默低下了头,老叔叔你谁?

    “年轻不拽什么时候拽啊,我那时傲得不得了,谁都不放在眼里,气头上来了直接把一个大公司的老总踹翻,他劝我?没有,陈风比我还拽,看我踹那一脚够进局子蹲三天的,于是他也补了两脚,哥们讲义气,就算是蹲局子也要跟我一起蹲啊。”

    “啊……那完了,你俩孩子考不了公了。”

    话刚出口我顿时抚额叹息,速度之快仿佛是一道被人设置好的关键词触发指令。

    “哈你这是什么关注点?我就蹲了三天不至于吧?”

    “别管,我脑抽……哎来人了。”

    这会儿正是旁边工地轮班的点儿,下班吃完饭的小伙子有时会约着打游戏。待魏钰为客人开好机,他又回来接上前话。

    “唉,后来是那老总特别小心眼,非要让我们进去,那我年轻气盛肯定也拉不下脸和解……这花生米好吃不?超市新上的,裹了蜂蜜,我觉得齁甜。”

    估计是看我一直夹花生米吃,魏钰才这么问。

    “还行,明天我也买点。我下班去的菜市场,哎你知道现在排骨多贵?22一斤!这特么是要逼我吃土啊,吓得我都没敢买。”

    “你还能跟我门对门就知足吧,等这块儿拆了看你住哪,连我都得滚回去跟老头挤一屋。老头不知道又受什么刺激了,我约摸他是知道我跟小贺黄了,最近老催我相亲。”

    “哈哈哈你爸不是说你俩专业对口吗?”

    “屁啊,一个玩摄像头的一个打游戏的哪里对口了?就像一块石头,跟玉差不多大小,能叫它玉吗?”

    最后话题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偏向怎么看石头里有没有玉……甚至魏钰夸下海口,他要有钱就去开玉石,切出的玉算我的,石头算他的。

    魏钰酒劲上头满嘴跑火车,但有一句话说得没错,石头想变成玉必然经历高温高压,改变原生元素的过程无异于抽筋剥骨,即使如此也只能变成玉石,称不上真正的玉,终要被买家嫌弃的。

    这么一看,石头命真苦,九九八十一难一回没少受,圣经一本没取到。

    魏钰网吧的生意实在是惨淡,我跟他喝到九点,只来了两波客人,我着急回家,和魏钰约好明天去我家吃蒜蓉小龙虾后匆匆离开。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我的暂住证过期了,今天社区的人来电话让我带身份证和居住证明去重新办一个,似乎怕我忘了,刚刚系统又给我发了短信。

    唉好巧不巧,我身份证刚过期,只好拿户口本代替,可是户口本我八百年不用一回,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回到家我翻箱倒柜终于把户口本找了出来,幸好家里小,不然像我这种忘性大的人找点东西可太费劲了。

    想到这我又不得庆幸,当年把户口独立出来真是省了好多麻烦。

    我把户口本放进包里,又把翻出来的箱子整理好,一个一个摞在衣柜上,这么一折腾身上出了好些汗,等我全部收拾好,汗已经顺着额头淌到下巴了。我下去洗了把脸,回来把电风扇调到二档,人便扑倒在床上玩手机。

    往常周五我都会打开电视看某大热综艺,但今天过了点便算了,我开始流连各大购物平台买一些衣服和化妆品。

    因为这事关女人的尊严。

    上午我报名单位团建,我的死对头紧跟着也报名了,嚯,她老公给她买了一个蔻驰的包,今天在我面前好一顿显摆,呵,等着吧,明天我就去实体店,不就是蔻驰嘛,老娘买古驰!我还烫头!下周老娘必定艳压烦人精!

    渐渐地,我眼皮沉了起来,胳膊也慢慢下垂,手机滑落在枕旁,我凭着最后一丝清醒抬手关了灯,皱着眉头进入梦乡,甚至连梦里都在跟烦人精吵架。

    ……

    自我工作后就一直没有暑假的概念,只是在某一天突然发现常来魏钰网吧打游戏的小孩好久没见到了,这才后知后觉夏天过去了。

    公司团建选在了九月份,这时秋高气爽,慈城黄桃又正值成熟期,这一趟我玩得很尽兴。

    我摘了很多桃子回来,抱着果筐到家连鞋都来不及换,把桃子分装在塑料袋后便去邻居家串门了。

    邻居人很好,事实上刁蛮的长嘴婆很少,大多数人还是很热心肠的,每户都拉着我唠了会儿家常,老李甚至要留我吃晚饭,我赶忙拒绝了他,桃子还没送完呢。

    我去的最后一家是网吧。

    魏钰果然又在吧台打游戏。

    这一瞬我竟是愰了神,突然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难道是魏钰老吹牛的缘故吗?我不懂游戏,但我莫名有种信心,只要魏钰在,这把游戏必赢。

    我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倚在门边静静看着。

    烂掉的果实若把它放进土里,经过一段时间的蛰伏,来年春天也会长出新芽。可如果是果核烂透了呢?我找不到使它重见天日的方法,它会遵守大自然法则,一辈子埋在土里,与同样埋在土里的果核为伴,等待降解。

    土是新生,也是埋没。烂是溃败,亦是自由。

    很抱歉我不是什么大女主,没有涅槃重生的心劲儿,我喜欢夏天,可地上阳光太刺眼,我更想凉快一些。

    “Nice!”

    突然魏钰把手机往台上一搁,做了一个赢的动作,想必他定是赢了比赛,接着他站起身,我看他手伸出的方向应该是要拿一罐可乐,也是这时他看到站在门边的我,他先是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来了怎么不吱声?”

    冰箱门被打开,他伸手拿了两罐可乐。

    “喏,给你带了点黄桃,还有两只炝蟹,吃饭下酒。我还从老李那顺了俩咸鸭蛋哈哈。”

    我走进网吧,魏钰从吧台绕出来,接过我的果筐,边走边掂量重量:

    “哎呦,这一筐得有十斤吧,你扛回来的?劲儿挺大啊石灿。”

    我走到吧台前坐下,喝了两口可乐,故意装做不在意的样子,心里想的却是“完了完了,明天胳膊肯定疼得抬不起来……”

    “魏钰哥开俩机子!”

    网吧走进两个年轻人,我这才注意到已经晚上六点半了,魏钰说他本想吃泡面打个通宵,但我来了便询问我要不要出去下馆子?银泰开了家海底捞我俩都没吃过。

    “你店里不是有客人吗,你先忙吧,我回去眯会儿。”

    “别啊,那俩小孩我都熟,这样,我给你煮面条,你吃完再睡。”

    说罢,魏钰起身去了厨房。

    为了方便居住,他在网吧里间修了个厨房,再往里走还有间小卧室,吧台就相当于客厅,我们每次喝酒都在这。吧台下面还有张小榻,有时他也会在这里打盹,不过这儿更多是打游戏和收银的地方。

    这时又来了两个客人,我给他们开好卡就一直趴在吧台上发呆。

    正当我困得睁不开眼时,魏钰小心翼翼地把面条端上来。

    这是一碗很普通的挂面,我一闻那味儿就知道魏钰肯定加了老坛酸菜面的调料包,荷包蛋放在面条上面,还撒了很多葱和香菜,魏钰甚至把昨天剩的大骨头放进面里,美名其曰“借味”,哼,如果没有我的咸鸭蛋这碗面条绝对不会这么好吃!

    我和魏钰一直秉持着“在谁家谁刷碗”的原则,吃完面条我打声招呼就走了,魏钰忙着捞锅里剩下的面条,看都没看我一眼。

    有缘自会再见,来去皆是自由。

    今天奔波实在是疲惫,我到家还没来得及把相机里的照片导出来就睡着了。

    一夜噩梦。

    ……

    19年最后这几个月我过得很糟糕。

    烦人精升官了,我失业了。

    原本我们是平级,都隶属于仓储部,我们的直系上司决定提前退休,这使得我和她的竞争由暗自较量搬上明面交锋。

    我平时比较懒,一些小便宜也懒得跟他们争,但这次的机会很难得,为此我做了很多努力,但很遗憾啊,最后我输啦。

    原以为烦人精当我领导必要作威作福、到处挑毛病扣我工资,但她没有,她仍像往常那样向我炫耀她老公有多爱她,又给她买了什么奢侈品,她都说不用不用,她老公非得买,“哎呀你说说他真不会省钱”……

    “……”

    我辞职并非一时冲动,我纯粹是咽不下这口气,疯女人她凭什么啊!

    于是三十三岁的我光荣退休,彻底实现早上九点不起床的闹钟自由。

    退休首日我躺在床上刷视频,突然被人拉进一个促销群,到底是人的劣根性啊,我贪图小便宜买了群里“付29写好评返35”的书桌,负责人说为省邮费,他线上发给我实物图,让我下单后直接点确认收货进入评价页面。

    本来我是有些犹豫的,那时诈骗手段远不像现在这样高明但也略有耳闻,可是群里陆续有人晒出返现截图,我心一横,付了款、写了五星好评,最后非但没收到货还倒贴29块钱。

    我怒了。

    一气之下我花光积蓄又买了一个古驰的包,那柜姐送我出店时嘴都笑咧了。她也没想到一个人会因为生气在她那儿买俩包啊,这大傻子天天生气才好。

    呵,我才不生气呢,我虽然糟心事多,但是我的钱也少啊!

    最后在我的不懈挥霍下,某日银行卡余额仅剩两千元,看吧,我就说我是天选打工圣体,甬城消费市场根本离不开我,我才肄业一个月就哭着求我回去上班,试图通过抹掉一个零的方式来吸引我的注意力,真是个欲擒故纵的小家伙。

    最后,在它的苦苦央求下,我屈尊降贵地点了点高贵的头颅,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它的不情之请,慢条斯理地从我三百平米的大席梦思下榻。

    我开始找班上了。

    小甬,这是你欠我的!

    今年过年早,来人才市场招工的单位也少,我粗略一看便知道今天必是无功而返,尤其中途还碰见我前单位的同事来招工,我暗骂一声晦气后匆匆离去。

    此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每个人都有一段时间会非常不幸。短短一周,我先后经历了等公交被水溅、做饭被油崩,出门倒垃圾门被风吹闭而我没带钥匙,不知道被谁传染了流感在诊所打了七天吊瓶,以及在海底捞偶遇万人嫌和她老公!这次我选择主动自戳双目。

    “唉……你说我最近是不是太倒霉了?”

    我伏倒在吧台上,又发出一声长叹,两只胳膊无力耷拉着,无聊地向对面的魏钰抱怨道。

    回应我的是一阵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

    “感冒了戴口罩,别把我客人传染了。”

    我环顾空无一人的网吧,原谅了他的低素质行为。

    “哎呀就是好烦啊,做什么都不顺,昨天身份证掉床底,我去够还给我磕了一个大包,疼得我连饭都没心情做,唉让我饿死算了。”

    魏钰到底念着我花大价钱给他买键盘的情分,头终于从电脑里拔出来,语气很是无奈:

    “你就说你懒得做饭得了,晚上吃熟食行吗?我也懒得做。”

    “可我想吃回锅肉和年糕汤……”

    “那你得跟我去买菜,冰箱里除了榨菜啥都没有。”

    “OK!”

    我瞬间满血复活跟在魏钰身后,一人拿了一个袋子,出门前魏钰突然转身,我以为他是什么东西忘带了,还跟着回头看了一眼,但他好像只是随口一提:

    “石灿,我们明天去拍照吧。”

    我不懂他怎么冒出这么一句话,魏钰知道我是个爱拍照的人,手机里有不少和他的合照,以及他故意留下的自拍照。

    我一边催他出门,一边问他:“明天拍什么?你想拍现在就可以拍啊。”

    话音刚落,魏钰按住我拿起相机的手,慢慢收拢,紧握:

    “石灿,我是说,我们明天去民政局拍照吧。”

    “……”

    那一刻,风都停了。

    我有时会在想,我跟魏钰现在算什么呢?

    陌生人?从我十年前在网吧与他对视的第一眼起就不是了。

    邻居?从他紧紧护住我挨混混爆打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朋友?从他开始向我讲述他辉煌而不为人知的过去起就不是了。

    那我们是恋人吗?

    老李有意搓合我们,私下找到我,问我对魏钰什么看法,当时我礼貌回拒了,心里想的只有三个字:“石非玉。”

    这句话并不是妄自菲薄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也不是嫌弃他生活穷困邋遢而看不起他,事实上,魏钰清楚见证了我在老街的挣扎与蜕变,同时我无比了解魏钰的溃烂和堕落,他知道我懒,我知道他摆,我们不会试图改变对方,而是喝着小酒,在黑夜中嘲笑太阳的愚昧,抱着彼此一起烂在土里。

    “噗哧。”

    我听见了自己的笑声。

    生活判我无期徒刑,但是姐越狱了。

    2019年12月,我头也不回地离开那座困了我三十三年的牢笼。

    自此,天地无拘,顽石有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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