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壁上的灯火摇曳,映在少女如枯泉的眸中,愈显苍凉。

    生锈的铁钉从琵琶骨穿过,将彭向牢牢钉在墙上,鲜红血液顺着她破败的衣裙蜿蜒流下,又从垂着的脚尖滴落。

    滴答一声,落于下方形成的血洼中,弹起的小小血珠,又被紧随而来另一滴打落。

    周身所有关节都被斧头砸得粉碎,无力地垂落下来,只余一颗头颅在倔强地挺立着。

    一阵脚步声传来,在腐朽的牢狱间清晰可闻。

    男人一袭便衣走进,大抵是嫌牢中霉味以及腐肉气息交杂,他抬手掩住了口鼻。他在彭向身前站定,看着被钉在墙上的少女,他冷哼一声,道:“彭向……”他拉着长长的尾音,“你当真以为司马虞会娶你不成?”

    彭向张开干裂的唇,喃喃道:“董青,这话你已经说过了。”

    “董青?”男人嘴边浸淫着这两个字,“你觉得这话是他说的?你还真是天真至极呢!!!”他话说着抬手撕下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

    露出一张清秀至极的女子脸庞。

    叶婉晴笑道:“怎么了,彭婢女,看到是我很吃惊吗?”本是男人的声音,瞬间变得娇柔,她之前竟用的假声,她道:“你觉得就凭董青能知道这事吗?”

    彭向嘴唇嗫嚅着终究未能说一个字。她记得,那个她从小就倾慕的男人司马虞,当时珍之重之告诉她:只要她杀了樊侯,他就来娶她。

    当时没有第三人在场,别人如何能知道?叶婉晴又如何能知道?

    即便是司马虞安插在彭向身边保护她的密卫董青,也不可能知道。

    但是如今这话偏偏出自叶婉晴之口!!!

    叶婉晴将人|皮面具随手扔在一旁:“我生为大将军之女,人人尊崇,你不过一介婢女,有什么资格跟我争?就凭你也想嫁郡王?”她笑着道,“我猜你一定在想,我如何知道的郡王说要娶你,对不对?”

    她不待彭向回答,便自顾自地从怀里取出了一枚莹润的圆形玉佩:“这是郡王给我的……定情信物。”

    彭向认得这玉佩,那是司马虞的配饰,也是司马虞早已过世的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物什,也因此司马虞一直将它随身佩戴,从未随意放置过,而今竟在叶婉晴的手中。

    意思不言自明。

    “而你,不过是郡王用来杀樊侯的刀罢了!你以为你一个有夫之妇还能再嫁郡王吗?即便是你将你的夫君杀了,你也不是完璧之身!郡王岂能要你一个寡妇?”叶婉晴用指尖轻轻摩梭着玉佩,“还是至今你仍不明白,仍旧想要嫁给郡王?”

    她不明白?彭向忽地想要大笑,时至今日她还有何不明白的?如今她已杀了樊侯,可是司马虞呢?如今她筋骨尽断,司马虞又在何处?

    就算叶婉晴不说,彭向也早已想明白了!

    “我彭向今生遇人不淑,我不怪他,终究是我太过信他,从不疑他,以至遭此大难。”彭向声音泣血,“从今以后,我与他再无瓜葛,死生不见!!!”

    说到此,彭向眸中闪过一抹不屑一顾的厌恶,她道:“如此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徒,我就是弃之敝履又何妨?”她看向叶婉晴,“而你既然心悦他,大可随手拿去!!!”

    说到再无瓜葛时,叶婉晴还满面欢喜,但到了第二句,叶婉晴面色明显沉了下来,她道:“你说谁忘恩负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大可拿去?”

    而彭向却是闭上了双眼,再不言语。

    叶婉晴见此,她唇边勾起一抹残忍的笑:“你可知,郡王将这枚玉佩给我时曾对我说——她是陶坚之女,让她多活这十几年已是莫大的恩典了。”她将玉佩收入怀中,“差点忘了,你还不知道陶坚是谁吧?”

    “先皇的顾命大臣——陶坚,因不敌司马家族而被冠以谋害帝王之名被抄家灭族,当时带兵杀了陶坚一族之人,便是年仅七岁的司马虞。而当年陶坚发妻怀中抱着的年仅一岁的幼儿——便是你,彭向!!!”

    叶婉晴声音尖锐,直冲彭向的耳膜,震得她大脑一片轰鸣。

    彭向猛地睁开眼,涣散的眸光渐渐聚焦,但入眼的却是紫檀木雕花大床,透过薄如蝉翼的轻纱幔帐,直入眼帘的是一副挂于墙壁上的女子画像。

    女子一袭青衣,即便穿着朴素,却掩盖不了她的美,不说精致的鼻型与樱唇,仅凭一双剪水秋眸就可断定其沉鱼落雁之姿。只见女子抬眸向前方看来,眉梢眼角皆带俏皮,薄唇轻启,仿若欲诉说着什么。

    画的惟妙惟肖。

    看到此画的彭向猛然闭上了双眼,这画是当初司马虞让她假意嫁给樊侯,实则行刺杀之事时,为讨她欢心他为她描摹的画作。

    她仍旧记得他曾对她说的誓言……

    想到此处,彭向猛地坐起身,却因动作幅度过大,惊得一旁守候的侍女忙问道:“郡主,可有事?”

    郡主?

    彭向疑惑地看向侍女。

    是了,司马虞为了将她嫁给樊侯,已让皇帝封她为郡主。

    一个想法在心中形成,彭向急切地想要求证:“现在是兴和哪年?”语调不觉间竟带着些微颤音。

    碧珠卷起帐帘,恭敬答道:“兴和二十二年,郡主年芳十五,刚过及笄。”

    瞬间,一阵狂喜涌入心间,她竟重生了!!!

    而且还是重生到两年前。

    彭向呼出一口浊气,使自己平静下来。

    前世,她虽知司马虞负了她,但死前她也看开了,不愿与他计较,但却不成想从叶婉晴那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打从记事起,她就是司马家的婢女,以前尚不知为何受到司马虞的青睐,只觉得他对她特殊,所以她一颗芳心都许给了他。而她也曾疑惑过,她不过一介婢女,他若是要杀樊侯,何必派她前去?现在,她知道了,她是陶坚之女,他对她又岂能不特殊?

    彭向唇角冷冷勾起,如今她既知自己是陶坚之女,那便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本就与她有前世之债,她彭向既然重生,便不可能再放过他,更不会放下这血海深仇。

    她定要让司马虞血债血偿!!!

    将心中的仇恨压下,彭向回躺到了床榻上,脑中捋着现在的形势。

    如今从侍女仍旧叫自己郡主来看,她应是还未嫁给樊侯。她于记忆中搜寻,地处于江南的樊国此时虽然名义上仍属东齐王朝,但世人早就已经将其看成一个独立的家国。

    而在彭向记忆中,商越杀了其父成为新樊侯,但他为了稳固地位,便想通过联姻的方式获得朝廷的支持,同时结交摄政王。而摄政王的嫡子便是司马虞,如今司马虞为了让她嫁与樊侯,已认她做了义妹。

    因此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她要嫁与樊侯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但是此生……彭向心中冷冷一笑。

    天光渐渐暗沉,浓稠的乌云仍旧盘旋在京都上空,没有消退的迹象。

    屋外天色渐暗,屋内便愈发显得阴沉,碧珠取出八宝缠枝灯欲点燃,却被走进屋内的司马虞摆手制止。

    正在思考中的彭向,并没有注意到碧珠已经退出了卧室,取而代之的是越走越近的司马虞。他轻轻地走到榻边,仿佛声音一大她就会飞灰湮灭般悄无声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躺在榻上的彭向吓了一跳,她正在想今后的打算,却猛然发现有个黑影站在她身旁,她甚至都不知对方站了多久。

    她抬头看去,竟是司马虞。

    仔细想来,从她前世嫁去樊国后,就再没见过司马虞,如今竟已有两年多。

    彭向坐起身,透过半掩窗户飘进来的些许天光,她看到司马虞除了有些许憔悴外,俊美无俦的容颜一如往昔。

    眉目似画,凤尾一般的眼角微微上挑,右侧的眼尾还缀了一颗小痣,仿佛凤凰花翎一般飞扬灵动,而其深墨色的眸中与前世相比好似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但彭向并没有深入探究,她看似娇羞地低下了头,但司马虞却抬起她的头,迫使她看着他。

    彭向强迫自己笑了笑,道:“郡王这是何故?”

    然而司马虞还没回答,门外就有下人试探着敲门道:“郡王,晚宴就要开始了。”

    司马虞再次看了彭向一眼,然后转身走出了卧室。

    而守在门外的小厮看到司马虞走了出来,低头行礼道:“郡王,摄政王大人说郡主若是醒来也一同过去,若是没醒,就是抬也要抬过去。”他说的小心翼翼,恐怕哪里说错惹到了眼前这位。这几日也不知怎么,郡王对这新封的郡主格外照顾,昨日更甚,竟因个发烧就将人移到了自己寝居。

    司马虞闻言蹙了蹙眉头,建新急忙解释道:“郡王,今日是樊侯来京的最后一日,他知道郡主日后是他的夫人,说什么都要见郡主一面,摄政王大人那也不好推拒……”

    这话说的声音不大也不小,也因此被屋中的彭向听到了,她不等司马虞回答,就快速大声说道:“郡王,建新小哥说的不错,樊侯的这个要求,摄政王大人确实不好推拒。”她边说边穿鞋下榻,也不待司马虞是否同意,就直接拉开了屋门对建新说道:“还望建新小哥回禀摄政王大人,奴拾掇一番后就过去。”

    她虽已被封为郡主,但仍旧自称为奴,语气很是谦卑。她不记得前世自己被封为郡主后自称什么,但印象中也从未因此便骄傲自大,反而因她知道就要嫁去樊国,还伤心难过了好一段时日。

    司马虞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侧头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眸中暗影沉沉,然后没有任何言语地提步走了出去,一旁的小厮也急忙撑伞跟了上去。

    从始至终,司马虞都没说一句话。

    彭向目送着司马虞的背影在潇潇暮雨中渐行渐远。至此,她才发现,原来常穿白色外袍的他,今日竟穿了一身玄衣。

    但她并未理会,而是冷冷一笑,眸中的冷意一闪而过。

    *

    “郡主到。”太监尖细的嗓音极具穿透力。

    已经开始的晚宴因这一句唱词而静了下来。

    在座的文武大臣或交头接耳打听着郡主是谁,或伸长脖子探看门外最近这位风头正盛的,被评为东齐第一美人的郡主。

    都想要率先一睹芳颜。

    今日晚宴身为东道主的齐哀帝并没有来,而是由摄政王作东。

    坐在摄政王右下首的樊侯商越饶有兴致地看向门口,而坐于左下首的司马虞却是微垂了眼眸,伸出修长的手指提起手中酒杯,抿了一口酒。

    彭向一袭白裙袅袅婷婷地走进,其白裙外罩薄纱,朦胧间就像一朵盛开的娇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她走到大殿中央,俯身对摄政王司马瓒下跪叩首道:“小女彭向拜见父亲。”

    司马虞已认她做义妹,司马瓒自然就是她的义父。她私下自称为奴,但在众人面前,自是不能再自称为奴。

    司马瓒抬了下手示意彭向平身,笑道:“起来吧,不必拘礼。樊侯早就想见你一面,而虞儿说你近来身子不适,”他看了商越一眼,道:“如此在樊侯启程前,总算见了你一面。”

    “小女确身子不适,但也无甚大碍。”彭向起身道,“但既是樊侯相请,小女就算病入膏肓也愿来赴约。”她说完便看似娇妩地低下了头。

    这话说的在场众人哈哈大笑,纷纷说想不到摄政王竟收了个怀春少女为义女,晚宴气氛也因此热闹起来,摄政王笑着与众人饮了杯酒。

    彭向由着太监领她到自己的座位,但商越却笑着向她招了招手,让她坐他身边。

    商越此人虽说不上多英俊,但有一张让其看上去如三月暖阳般温润的脸。

    彭向眸光微闪,脚步微转就要向商越走去,但她脚步刚转个方向,她侧后方就有个声音传来。

    “吾妹虽与樊侯定亲,但毕竟尚未成亲,如若坐在一起,这样不合适吧。”

    是司马虞。

    音色虽清润,但说出的话却暗含刀锋。

    众人这时也都纷纷反应过来点头称是,而商越也不好再做坚持,只端起酒杯遥遥的冲着彭向提了杯酒。

    见到此幕的司马虞眸中闪过一丝冷意,他说道:“向儿,来兄长这坐。”

    此意正中彭向下怀,但她知道,她不能表现的过于明显,于是欲擒故纵道:“这……”她说着看似瞄了商越一眼,好似娘子欲征得丈夫的同意般娇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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