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成悦在公安局工作。工作期间,她唯一的一次出外勤,就是跟着办案组去抓捕并押解一名女嫌疑人。

    那是个冬天,那个犯人是住在偏僻大山里的,她不得不跟着同事进山。她头一次跟着同事办案,万事都觉得新奇,当时以为进山是件多简单的事。当地村工作人员带着他们四个人大中午呼啦啦地驱车赶到山脚下便没了大路,只能把车停在老乡家,几个人带上东西徒步进山。

    那个山路坑坑洼洼,又是上山路,把个平时从不运动的成悦累得不行。眼看自己就要拖后腿了,成悦赶紧追上大部队。冬天山里的天气也怪,气温低就算了,呼呼的北风驮来一大片乌云,天一下就变得黑黢黢的。大伙赶路刚赶到一半,天空就下起大雨了。三个男同事担心她,赶紧给她找避雨的地方。当地公安的同志却说,已经下午四点了,再耽搁只怕要在山里过夜,山上可不安全,要抓紧赶路。没办法,成悦只好冒雨强跟着队伍走。大家穿戴着雨衣,冒雨在山里一步一步走着,既要防着蛇啊虫啊,还要注意脚下的路。成悦本来是走在中间的,但是她实在走不快,于是她提出跟在队伍后。这次带队的大哥不放心,不同意让成悦跟在队伍后面。当地公安的同志也好心劝她。可成悦实在是跟不上队伍的速度,队伍只好放慢速度,勉强同意成悦跟在队伍后面,但要成悦随时报告情况。

    他们翻过了一座山,在下山的时候雨停了。才下山,又翻上了一座山。成悦实在没力气了,脚痛得不得了!她只想歇一歇。她问了当地公安的同志前方的脚程,据说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了。她就跟带队的大哥说,让他们先走,自己跟着山路慢慢过去。他们哪里敢让她自己走,纷纷表示不行。成悦再三坚持,带队大哥见她这么坚持,又问了当地公安的同志前方路况还算良好,而且雨也停了,就勉强答应了。他们前脚刚走,成悦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心想,我就休息十分钟,休息好了说不定还能赶上他们。她坐着休息了十分钟,刚起身,“哗啦啦”的雨又下起来了!成悦硬着头皮往前追赶大部队,突然听到一声“嗷呜~”,这可把她吓坏了!顾不得脚疼,三步并作两步,深一脚浅一脚,没头苍蝇似的往前冲。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身上湿漉漉的,冷得很,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想要联系大哥们,没想到天太冷,手机耗电太快,没电了!“糟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有'嗷呜',不会我就交代了吧?”成悦有点慌,她边稳定心神,边安慰自己,“每遇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要冷静,要冷静……”

    她环顾周围的环境,这里确实有路,而且往前似乎树木没那么密了,应该是走出山外面了。想到这里,她也没那么慌了,跟着眼前的路继续前行。果然前面已经是一片低矮树丛,仔细辨认了一下,竟然是油茶树!“嘿嘿,运气好到爆棚啊!”她一路走一路找,雨雾中,看到不远处的茶树从中见有间屋子,屋子里隐隐有火光。有火光就有人!她高兴坏了,急急忙忙奔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那只是一座小木屋。她拍打着木门,问道:“老乡,能不能躲躲雨?”

    雨声“哗哗”,成悦侧着耳朵依稀听到“悉悉索索”的声响,不一会儿,门“嘎吱”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男人,穿着少数民族传统的粗布麻衣,不修边幅,满脸胡渣,头发还乱糟糟的披着。

    成悦有点害怕,她强装镇定,“我和朋友们进山,遇到大雨,想在你这里躲躲雨。可以吗?”

    男人看了她一眼,侧身让了让。“进来吧”,男人嘶哑的声音淡淡的。

    “没有口音?不是本地的?”成悦站在木屋的门口有些踌躇,望着那个男人,犹豫了一下后,她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木屋。环顾四周,木屋里的光亮只有屋子中间的圆形火塘里燃烧的柴火,火焰跳跃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为这个寒冷的雨夜增添了一丝生机。火塘上方一根铁钩子调着一个水壶,壶嘴不断的冒着热气,让人觉着心里暖烘烘的。木屋里面看着虽然简陋,却干净、暖和。

    男人手指了指木门后面的木头挂钩,示意成悦把湿雨衣挂在那里。成悦的手脚早就冻麻了,笨手笨脚地脱下雨衣挂好。男人给成悦递了一张小板凳,然后自己坐近火塘烤火。成悦的皮靴和裤子都湿了,冻得她牙齿咯咯响,端着板凳靠近火塘取暖。男人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块干毛巾递过来,成悦看了他一眼接过毛巾,微微一笑:“谢谢你!”他依旧不说话,又拿起一个碗,提起铁钩子上的水壶,给成悦倒了一碗热水。成悦心里感激,“谢谢你!”男人没有说什么,右手拿起火钳将成悦面前的炭火拨开。成悦双手捧着碗,感受着热水透过来的温度,小心地喝了一口,顿时,她的四肢百骸生出一阵暖意,翻山赶路的疲倦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没吃饭吧?”男人突然问道。

    “没有。那个,这里是独坡乡吧?”成悦期望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这里是贵州地界,距离六爽村近一点。”男人不紧不慢地答道。

    “什么?!”成悦猛地起身,手里的碗泼出好些热水,一些水珠洒到了她的手上,但她并没有觉得疼。

    许是成悦的反应太大,让男人有些始料不及:“小心烫!”

    成悦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焦急地问:“那这是哪里?独坡乡离这远吗?”

    男人看她好像真的没事,不在意的说:“不算远。路不好走,要一个小时。”

    成悦整个人都懵了,心想:我就是休息了十分钟而已呀,怎么会多出一个小时的路程?现在还下这么大的雨,手机又没电了!对了,手机!

    她满心期待地望向男人,“你有手机吗?或者你这里可以给手机充电吗?”

    “没有。我这里只有蜡烛和油灯。”成悦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那边男人说罢,站起身换下水壶,拿起一只铁锅挂在铁钩子上,把水壶里的水往锅子里添了小半锅。接着变魔术似的,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面条。他问成悦,“只有面条。你吃吗?”

    成悦觉得自己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心里默念:每遇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听到男人问她时,她意外的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男人顺手抓起一大把面条放进锅里,拿个大勺子搅了几下就放下了。

    除了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噼啪声,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成悦内心挣扎了一下,忍不住开口:“大哥怎么称呼?”

    “……”男人没有回答。

    “那个,大哥,是这样的。我迷路了,还跟朋友走散了,等下能不能请你带我去独坡乡?”

    “……”男人还是没有回答。

    男人一直没说话,他的样子在闪跃跳动的火光后忽明忽暗的,成悦有些害怕和犹豫。正当成悦考虑要不要再问一次的时候,男人忽然站起身来。成悦本能地人往后一缩,之前手里捧着的碗差点掉地上。察觉到成悦的过激反应,男人开口了:“我去拿筷子。”接着他走到一张小桌上前,拿出两双筷子。“今天雨太大。天黑,山路危险,要等雨停了再去。”

    他坐回锅子前,用热水稍稍洗了下筷子,把手伸向成悦:“碗。”这边成悦听了他的话,那颗悬着石头的心落了地,于是,乖乖把碗递过去。

    男人捞了一碗面条递回给成悦,指了指刚刚那张小桌子上的瓶瓶罐罐,“那是盐辣椒,那是菜籽油。”然后,给自己也捞了一碗面条。

    成悦起身,朝小桌子走去。小桌子上好几个瓶瓶罐罐和一个小搪瓷盆。成悦逐一打开查看,又闻了闻,确定里面油盐酱醋辣椒都有,而其中有个小搪瓷盆了还装着猪油。

    成悦从小就是个吃货,不仅会吃,有时还能自己做做家常美食。猪油拌面条,还有辣椒,不得香掉个跟头呀!没一会儿功夫,一碗香喷喷的猪油拌面条做好了。成悦心满意足地端着面条坐在火塘边享受起来,跟刚刚又狼狈又惊慌失措的她简直判若两人。男人觉得这个笨女人有些莫名的可爱。

    吃完面条,男人简单收拾了一下锅碗,重新坐回来。

    成悦一直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奇怪,他看着不修边幅,邋邋遢遢的,但是衣着又是干干净净的。手上虽然没有老茧,但也不像是没干过活的。他一个人住这里,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难道是看管油茶树?油茶树有什么可看守的?实在是不明白,搞不懂。成悦脑子里全是问号。

    成悦还想继续十万个为什么,男人手指了指里间,说话了,“你今晚在这里安心休息。你睡火炕。等明天雨停,我带你去独坡乡。”

    “这怎么好意思,我坐这里休息就好了。”

    “这是山里,夜里尤其冷,我习惯了,你受不了的。”男人语气沉着坚定。

    “好的。谢谢你!”成悦本来就胆子大,况且她能感受到男人的善意。她躺在火坑上,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原本的紧张和忐忑在暖烘烘的被窝里逐渐消弭。

    第二天,天已经亮了,雨依旧未停。听着哗哗哗的雨声,成悦就头疼:大哥们联系不到我,估计要疯,好容易出个外勤能把自己搞丢了,说出去脸不要了吧!可现在能怎么办呢?唉……

    成悦睡了一夜火炕,衣服袜子都烤干了。她收拾好出来,看到男人在收拾睡袋。

    她有些不好意思,想帮忙干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能干什么。最后,她硬着头皮问道:“大哥,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联系外面吗?”

    “只能等。冬天山里的雨,没有下那么长时间的。”“哦。”“我去搬点柴火进来。这里有热水,可以洗漱。”男人穿上雨衣,揣了一块雨布,拉开门走了出去。成悦看着火塘上方吊着的水壶,便拎下来,学着昨晚男人的样子,把铁铁锅子挂上去,添好水。然后拿起昨晚的毛巾沾着热水洗漱完,折回小桌子,从一旁的篮子里拿出昨晚煮剩的面条。她打算帮忙煮个早饭。

    水将开未开之际,她把面条放进锅里,轻轻拌了下。拿出两个碗和两双筷子,用热水洗了一下,往两个碗中依次放入小坨猪油,一点酱油,一点盐,一点糖,然后又舀了一勺煮开的面汤到碗里,把猪油、酱油、盐和糖化开。随着猪油的融化,一股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成悦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撇眼瞧见角落里有几棵小葱,洗干净后切碎,撒入碗中。她的动作熟练而细致。面条煮好后,成悦将它们分别盛入碗中。最后,她从锅里舀出一勺热汤,浇在面条上,欢呼“完美!”。

    成悦转身蹲下来收拾着火塘边的柴火,准备添柴,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但很认真。这时,男人抱着柴火推门进来,整个屋子里弥漫着面条的香气。循着香味望去,映入男人眼帘的是一张小木桌上摆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面条上点缀着翠绿的小葱花,猪油和酱油的香气混合着葱花的清新,让人垂涎欲滴。

    男人愣了一下。他放下柴火,走到小桌边,看着桌上的面条,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温暖。他转身对成悦说:“你这是?”

    “哦,我看还有点面条,就想着煮了当早饭。”成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擅自用了你的东西,你不介意吧?”

    男人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不介意,谢谢你。”

    两人坐下来,开始享用这顿简单却温馨的早餐。面条的热气腾腾,驱散了山里的寒意,也温暖了他们的心。两人吃得津津有味,心里都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和快乐。

    吃完饭,男人收拾了碗筷,又往火塘里添了些柴火,让火烧得更旺。成悦则在一旁帮忙,两人配合默契,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

    “你不怕我吗?”男人突然开口了。

    “啊?”成悦被问得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我为什么要怕你?昨天雨那么大,天那么冷,你不嫌麻烦收留我,还给我弄吃的,还把床让给我。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男人闻言,没有再说什么。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男人看了看天,对成悦说:“雨快停了,等会儿我带你下山。”成悦点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感激。她知道,这个男人虽然话不多,但似乎自己在想什么、要做什么,他好像都知道。

    时间在沉默里悄悄流逝,雨终于停了。男人带着成悦走出木屋,踏上了下山的路。山路虽然泥泞,但有男人的陪伴,成悦并不觉得害怕。

    两人走走停停,终于在太阳落山前,来到了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男人指着村口的一座房子,对成悦说:“那就是独坡乡的乡政府,你的朋友应该在那里等你。”

    成悦感激地看着男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不停地说“谢谢”。男人向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目送着成悦走向乡政府,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转身回到山里。

    成悦回到乡政府,果然看到了焦急等待的同事们。他们看到成悦平安归来,都松了一口气。成悦简单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同事们都为她捏了一把汗,同时也对那个神秘的男人充满了好奇。

    成悦不知道,她短暂的出现,一碗简单的阳春面,在男人心中已经是一个温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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