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谷之所以被称为昙谷,是因其山谷中开满了昙花。它地处西南,北临悬崖,四面环合,仅有一条隐蔽的小道通向谷内,天然是隐士避世的好去处。

    不同于别处昙花只能在漆黑的夜里有刹那间的芳华,昙谷中的昙花均在黎明时分绽放,黄昏时分凋谢。

    曾有昙谷附近的村民在清晨误入昙谷,袅袅晓雾间只见漫山遍野的昙花缓缓吐露芬芳,温润如玉的花瓣舒展着,施施然如林中仙。

    据那位村民所说,他仅仅是在花丛间流连了片刻,返家后便觉神清气爽,连多年的咳嗽老毛病都痊愈了。

    若不是他归家后再也无法找到山谷的入口,他真恨不得举家搬迁到谷中。

    坊间由此传闻,这些昙花都是住在昙谷里的那名出世神医闻百晏种的。

    闻百晏出生于仁术世家,自幼浸淫于医书之中,总角之年即懂望闻问切,及笄之年更是一双木屐行走四方,尝遍百草。待她桃李年华时,早已是名遍大江南北的神医。她行医不分高低贵贱,一双妙手不知令多少人起死回生。

    然而这般悬壶济世的仁善医者,花信年华竟选择了携数名弟子入谷避世,此后性情大变,只医其青眼有加之人。

    时光飞逝,算来闻百晏入昙谷已有四十余年,此时的她已是花甲老人,据上一次出手行医,已过了将近十年。

    “此处便是入昙谷必经的竹林了。至于入口,至今还无人能说明其具体位置,只能靠我们自己摸索了。”

    昙谷外,溪水边,季融冰与养了三日伤的谌攸宁,外加为避嫌所带的一男一女两名随从,一同迈入了幽深的竹林。

    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季融冰本打算让谌攸宁先将身上的皮肉伤养好,再去昙谷拜访也不迟。

    但谌攸宁主张事不宜迟,再者身上的伤她也早已习惯,养好精神、吃饱喝足,她也无甚大碍,因而力争尽早寻医。

    季融冰原不理解她的坚持,直至第三日时偶然撞见她毒发时宛如死人一般灰败的脸色,这才将求医一事即刻提到次日进行。

    谌攸宁被囚禁已久,走在竹林之间腿脚还不甚灵便,只能靠拐杖与侍女的搀扶,缓缓前行。

    但即便如此,她的双眸还是一刻不停地寻找着昙谷可能的入口。

    季融冰帮她掀起一片片密布的藤蔓,只可惜藤下并无可通人的山道。四人就这样在密林中如无头苍蝇一般寻找着,一上午都一无所获。

    不觉间已至日中,他们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只好在林中稍作休整,以待下午继续搜寻。

    正吃着干粮,谌攸宁却耳朵一竖,细闻似有砂石轧然相摩。

    俄而有轻盈步履声,窸窸窣窣如雀儿啁啾。

    她朝声源处望去,另外三人见此,不明所以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淡金日光从竹叶间隙倾泻而下,小径的尽头走来一位粉雕玉琢的髫年小童。

    她头上挽了两个小髻,身着葱绿织锦袄子并玄青宽腰棉裤,肩背一竹筐新鲜的草药,脚踏一双绣了兰草双燕的绸面小履,小腿上还绑了两道沾了些泥泞的素色腿绷,活脱脱一副医女模样。

    见到四人,小童也不惊,而是快步向他们走来。她停在了谌攸宁面前,葡萄般晶莹的双眼在圆圆的小脸上扑闪着,润泽的双唇轻启。

    “阿姊,你若是要向闻嬢嬢求医,请随我来。”

    谌攸宁大喜,撑了拐杖起身道谢。身旁的侍女见她身形摇摇欲坠,才刚扶上她的肩,却听小童脆生生道:“嬢嬢不喜欢人多,只有这位姑娘随我前去即可。”

    闻言,季融冰不禁有些担忧地看向谌攸宁。

    昙谷身处两国边界,难保没有敌国的细作潜伏于此。而谌攸宁身子骨尚弱,这从天而降的小童若存了歹意,将她独身一人引往不知名的去处,后果不堪设想。

    谌攸宁见他蹙眉,心下也有了几分思量。但她只是朝他颌首以示宽慰,又轻拍侍女扶着她的手,道了谢,便随着小童走向了竹径深处。

    她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

    与此同时,皇宫内。

    皇太女薨逝,今日是停棺的第四日。

    谌安行仍然不相信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侄女就这么轻易死了。

    他用毒剂量一向小心,两年之后才应是谌攸宁的死期。而身陷囹圄的两年间,谌攸宁也不曾放弃过逃生的希望,虽然令他有些不满,却也给他带来了不少逗弄家雀的意趣。

    如此,谌攸宁又怎会惨死于笼中呢?

    他倚着谌攸宁的棺材坐下,注视着棺中那张青白的脸。

    太医已经来看过了,哆哆嗦嗦地说皇太女乃是咬舌自尽。

    为“保全皇太女声名”,当然也因为他看不惯太医那副恐惧的模样,他转头就随便找了个罪名将太医拉下去斩了,以确保他永远不会说出皇太女死前的惨样。

    她的四肢上,全都是这些年鸦毒发作带来的杰作。皮肉外翻,伤痕累累,正如他当年一样。

    若不是她父皇夺走了本属于他的偏爱,他又怎会因不受重视而沦落到被太监凌辱?

    幸而他的好兄长只专情于嫂嫂一人,想要让他们断子绝孙几乎是轻而易举。

    谌安行的眼神忽然变得宠溺无比,目光亲切地在棺中那张熟悉的脸上流连:“宁儿啊宁儿,你可真是皇叔的好侄女……若没有你爹……”

    后半句话还未出口,谌安行的脸色骤然一变。

    谌攸宁的左耳垂下向来有一颗小痣。多年前谌安行牵着幼年的谌攸宁玩乐之时,曾不止一次笑着搓捻着她耳下的小痣,说她是个富贵终生的孩子。

    而如今,躺在棺材里的这具尸体,耳下干干净净。

    这绝不是谌攸宁!

    谌安行捏起棺中人的面皮,指尖一使劲,果真有一张画皮被揭下。

    他怒意更甚,将那张画皮狠狠碾烂,阴鸷的目光落在棺中人陌生的面孔上。

    “宁儿,我会找到你的。”

    ……

    “不行。”

    昙谷中,小桥边,竹椅上,头发花白的闻百晏对前来求医的谌攸宁摆了摆手。

    “我年事已高,只想徒子徒孙承欢膝下,颐养天年。你这毒太难治,老身怕是还没给你治好,自己就先撒手人寰咯。”

    立在闻百晏身旁的那名引路小童撇了撇嘴。

    谌攸宁听到“不行”二字时心都凉了半截,听见后面的“难治”时登时感觉又回暖了。

    只是难治而已,并不是不能治。

    她还要再争取一下。

    谌攸宁将衣袖推上,露出触目惊心的伤痕。小童见此不禁“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大夫,我身中这鸦毒,也只有两年好活了,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来向您求助。”

    “您精神矍铄,面色红润,定能寿比南山,百岁无忧。况且,以您精湛的医术,这毒必然是药到病除。”

    说到这儿,谌攸宁垂下头,声音陡然低沉。

    “您要是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好强求您。只盼您愿意把解毒的方子给我,给我一点儿活命的希望。哪怕方子上的药材散落天涯海角,我也愿意去闯一闯。”

    小童闻此,“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嬢嬢,她好可怜,你救救她吧!”

    闻百晏有些头疼地揪了揪小童嫩生生的脸颊:“哭哭哭,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你随便领外人进来,我还没罚你呢,自己去找二师姐领罚!”

    目送小姑娘抽泣着离开,闻百晏才将视线收回:“让姑娘见笑了。”

    她目光炯炯,声音突然严肃起来:“我听姑娘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倒像是从京城来的。不知姑娘是什么人,又是为何身中这毒?”

    谌攸宁沉吟:“您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从京城而来。家父是做生意的,我是跟随他去西域行商之时,偶然被人下了此毒。”

    谁知闻百晏却眯起了眼睛:“丫头,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这毒世上仅有十份,给你下毒的人身份不简单,和你之间的仇怨也绝不是‘偶然’两字可以说得清楚的。”

    “我看,你的眉目,倒是和京城中的一位贵人相似得很。你不要想骗我,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谌攸宁暗自心惊,只好和盘托出:“大夫好眼力。不瞒您说,我其实是周朝禅位的皇太女,如今只是一介草民罢了。我绝不是有意诓骗您,只是我如今身份特殊,贸然说明怕引来灾祸。”

    昙花在日光下静静开着,静谧而圣洁。但闻百晏神色更为沉重:“你既知道你的身份会引来灾祸,为何还要来我这清净的昙谷?”

    “我耗费大量心血,在此建成这一处世外仙境,为的就是免除尘世间的烦忧。姑娘,请回吧!”

    她站起身就要离开,却被谌攸宁牵住了衣角。

    这位皇太女,此时竟垂着头,双膝跪地。

    “……新皇登基后,大张挞伐,劳民伤财。内忧外患之下,外面的百姓早已死伤无数,苦不堪言。”

    “我自知从前所为不配为一国之君,愿以终身悔罪。您若高抬贵手施救于我,我将尽我所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过上……像昙谷中这样太平的日子。”

    闻百晏沉默着,将衣角不留痕迹地扯出,随即拂袖而去,徒留谌攸宁跪着的身影。

    她回到谷中腹地,穿过层层白帐。白帐之后赫然是一顶大棚,数十人正分别躺在棚中简易的竹床上,伤势惨重。

    伤者身旁来来往往的医者,均是她的徒子徒孙。

    见闻百晏到来,一名医女上前,轻声开口。

    “嬢嬢,今天又捡来了四个……但三个都没撑住,已经埋在谷后了。”

    闻百晏轻轻颔首,心头宛如缠绕的丝线般纷杂,一时难解。

章节目录

铩羽长风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生生团圆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生生团圆并收藏铩羽长风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