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兴二年春,定北王得召归京。距其自请奔赴边城丹洛驻守,已是六年之久。

    到京那日,车马喧呼。尽管殿阁部已清肃条路出来,可街上还是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都要一睹这传说中西北战神的风采。

    可惜到了街上,这位年轻将军却带着铁制青兽面具,遮住了半张脸。

    安纪听到消息,也随着上了街。她平素不太喜欢往人堆里扎,不过今日例外。

    今日是他回京的日子。

    耳边飘过市井小民的哂笑闲谈,“哎,我听说王爷三年前中了毒,险些性命不保,今日一看,这人高马大的,难怪斗得赢这阎王爷哩!”

    “就他一个人斗赢有什么用,我听说跟着他的将士死伤不少,连他的老师都被无常老爷勾去啦!”

    一番玩笑,引得一片低低嗤笑,安纪却压了压眉头。她早就听说,定北王宁叙的恩师、前内策厅主师苏新鹤六年前跟随他远赴丹洛,鞠躬尽瘁。

    可宁叙得诏回京之日,却不见其踪影。众人纷传,他执意留在丹洛,定北王出发回京当晚,他被艮国军队偷袭,命丧边疆。

    安纪目光盯在马上那人身上,记忆中那个恣意昂然的少年,如今却像座冰山,没有一丝生气,冷峻凌厉,疏离淡漠。

    右边一教书先生摇头晃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将啊,总得踩着死人堆才能成就富贵不是?”

    又是一阵戏笑。安纪嫌恶的剜了旁边这人一眼,“身为教书先生,对死生将士毫无怜悯,简直误人子弟。”

    她寻了个不那么拥挤的地方,又看向宁叙。只见他端坐马上,身形却微晃,连露出来的嘴唇也失了血色。

    他身体有恙?

    她犹豫片刻,终是拦住了队前礼官。福身稳声道:“见过大人。”

    这礼官是殿阁部副领事,见马队被拦住,本欲发作,可见到来人的脸,又满面堆笑道:安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安纪虽挂心马上那人的身体,但也不能失了礼数,恭顺道:“大人恕罪,小女并非有意阻拦,只是看王爷脸色不好。若是在这大街上出了事,怕是有麻烦。不如问问王爷,是否稍作歇息?”

    礼官连声道是,派人去询问一番,宁叙果然说就近喝杯茶。得了消息,他忙不迭向安纪作揖,道:“今日可多亏安姑娘。听闻姑娘善医术,现在去请郎中还要时间,不如请姑娘先给看看吧。”

    马队就近在一间酒楼停下,宁叙自己下了马,也不让人搀扶,由几个侍从领着,自行往二楼雅间而去。

    安纪见他身形摇晃得越来越厉害,踩在阶上的脚也略略颤抖,欲走上前为他搭把脉。手腕忽得一痛,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将她反手抓住,用力往前一甩。

    礼官脸色倏变,喊着“哎哟哟,使不得,这是安主师家的千金。”

    “离征,放手。”面前男人声音颤抖,显然是喘不上气。

    安纪顾不上计较,也未注意到自己手腕上已多了圈红痕,直接搭上他的脉。片刻后,开口道:“王爷是虚火……”

    话音未落,宁叙右手一垂,直直向她肩上栽去。安纪一时慌了神,手也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这人朝自己砸来。

    所幸那侍卫模样的人接住了宁叙,将他半扛半扶着,踢开了雅间的门。

    约摸一刻后,宁叙悠悠转醒,朦胧间看见一位身着柳绿素裙、头戴玉簪的女子正低头为他扎针。

    还未细看这女子的容颜,他便已经闻得若隐若现的药香。那女子起身走到礼官旁说些什么,他才注意到,药香似乎来自于她腰间的香囊。裙摆与香囊随着步子轻轻摆动,少了几分闺阁女子的娇柔,多出几分沉静的书卷气。

    “安姑娘,王爷,王爷醒了!”礼官先注意到宁叙,喜形于色。

    安纪转身对上那人寒星般的双眸,心中一空,想起八年前与他初见的模样。

    她还在愣神,忽然耳边传来一句淡淡的“多谢”。

    安纪福身试探道:“王爷言重了,您是心气郁结,肝气上逆,才至昏厥。若有心事,得自己化解才好。”

    宁叙微怔,收回目光,冷声道:“本王无事,姑娘与我素未相识,误诊也是情理之中。”

    素未相识!误诊!

    这两个词像飞刀一般,嗖嗖两声,扎在安纪身上,泛着森森冷光。

    他竟说没见过她,竟还怀疑她的医术。

    好好好!

    安纪虽惊忿,可屋里还有这许多人,她按下情绪,微微一笑道:“小女不才,还请王爷休息好了,回府请医师再诊治吧。”

    说完,便行礼告辞,干脆离去。

    宁叙撑起身,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女子……”

    礼官赶忙凑上来,“是外政厅主师安思恩大人的长女,安纪。”

    他嗯了一声,听起来不甚在意。叫上众人,重新上马,往皇城方向而去。

    安纪回到府里,藏了一路的忿忿之色才显露出来。这人实在可恶,竟说不曾见过她,亏得她这些年还留意着他在边关的消息。

    不过,他怎么变化这样之大?

    她摇摇头,或许是边关孤寒,生死不过一瞬之事,他经历这些生离死别,辗转伤痛,才愈发冷漠。

    正兀自想着,忽听见一声“小纪”,转头望去,原来是自家哥哥安策。

    “妹妹刚才去了哪里,叫哥哥好找?”

    安纪愣了一下,眼神躲闪,“去街上逛了逛,哥哥找我有什么事?”

    只见安策拿出一纸红封,“刚才督军邢府又又又派人送来求亲书,可是哥哥我帮你拦下来的!”

    安纪瞥了眼,并未去接。

    安策又道:“我说妹妹,邢凌那孩子小你两岁,虽有些傲气和莽撞,但他的门第样貌倒是配得上你的。最要紧的是,他倾心你多年,求娶被拒多次,既没有使手段强迫,也没有放弃,心意还是蛮难得的,你如何总不允?”

    “哥哥,”安纪听了兄长的暗示有些沉不住气,声音也带上几分郁闷,“我明白邢凌是个刚正之人。不过你知道的,我对他并无男女之情,怎么能嫁给他?更何况……”

    她忽然噤了声,反倒让安策来了兴趣,“更何况什么?”

    安纪张了张嘴,半晌才挤出句话来,“更何况他爹他哥这么强势,我要是嫁进去了,哪还有自由?更别说行医制药了。”

    “你啊,把求医问药看得比你终身大事还重要!”安策摇头将那红封撕了,无奈笑道:“你这姻缘可是难办,我看邢凌这样的决心,怕是只有陛下赐婚,你才有机会嫁与他人咯!”

    安纪眨了眨眼,笑道:“多谢哥哥,我还得整理药方,明日去花朝汇采药,爹爹那边,就劳烦你去解释啦!”

    她不做停留,赶着去了书房。可坐在书案前,她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说起来她拒绝督军府求亲,其中一个理由便是她早已心有所属。

    属谁?自然是属今日那可恶之人!

    真是越想越气,下次要是见到他,定要好好做弄一番!

    可这半月间,宁叙一直在府修养,除了陛下太后传召,并未怎么出门。安纪自然也未曾得什么机会,渐渐地将打定的心思淡忘不少。

    这日,安纪照例前往花朝汇。刚迈入门,一位身量纤纤的女子迎上来,福身道:“安姑娘来了。”

    “白蔻姑娘,”安纪浅浅回礼,“今日打扮得甚是好看。”

    白蔻低头拢了拢碎发,道:“今日有贵客来。”

    安纪了然于心,笑道:“是寒固吧。”

    还未等白蔻答话,门口已传来清扬的男子笑声,“白蔻姑娘,某来赴约了。”

    料想是寒固到了,安纪回身,笑容却瞬间僵在了脸上。寒固身边还有一人,就是十几日前,冷声说未见过她的那人。

    那人看到她也是一滞,不过很快又恢复平常神色。

    寒固倒是吃了一惊:“哎?小纪,你怎么在这?”

    安纪收起神色,朝着二人行了礼:“王爷好,寒大人好。”

    “小纪,之前我们见面可没见着你跟我行礼,今日这是怎么了?”寒固眯起眸子,含笑瞧着面前女子。

    安纪瞥了一眼寒固,像是已经习惯了他这般调笑,回道:“怎么,寒大人不愿受我这样的礼吗?”

    寒固依旧笑得开心,连忙摆手:“说哪里的话,自然不是。可你如何认得俨川兄的?若我没记错,你们应该未曾见过吧。”

    宁叙也暗自惊奇,虽然十几日前她曾为自己诊过脉,可当时他带着面具,她怎么认得出?

    安纪顺着将目光转到宁叙身上。他比寒固稍高些,比她更是高出一个头,因此看向他时,不免需要再微微抬头。

    “我随父亲回颐京时,王爷还未奔赴丹洛,自是有机会见过的。”

    宁叙听得这话,又回想了一番,可实在想不起何时见过她,只好沉默不语。

    见他这样,安纪轻嗤道:“王爷不必回想,我们只是见过,并非相识。”

    寒固瞥了两人一眼,抢过话头介绍起来:“这位是安主师的长女,安纪。”

    “嗯,知道。”宁叙淡淡出声。

    安纪不想回他,只福身行礼,可起身抬眸时,见宁叙眸色认真,一时间呼吸微滞。

    只一瞬间,她的思绪又被寒固的声音拉了回来。

    “你今日是来赏花的?”

    “不是,我来学习的。”

    “安姑娘听说咱们园子里有许多不常见的花草,这几个月经常来咱们店采买研习。”白蔻见安纪说的简单,便张口为她解释了几句。

    寒固背过一只手,仰头大笑几声,眉梢之间染上几分得意,“小纪,你岂不知,最大的花草园不在这。城北二十里外的琼芳圃才是……”

    “那寒大人可知,只有皇家和三户重臣才能带人入圃一观?”

    未等寒固说完,安纪便故意拉长了声音回击了一番。同时又用眼神似有若无地扫过宁叙。

    “我自然知道,不过今日不是有现成的机会?更何况,这人刚还犯了错。”寒固随意地将手上的折扇转了个圈,却始终指着宁叙。

    安纪明白他话中之意。寒固与定北王关系亲厚,平日都直呼表字俨川,这样调侃自是无妨。

    她虽想去琼芳圃采习奇花异草,只是碍着自己的身份,这话由她开口怎么合适?

    于是故意做出为难的模样:“寒大人真是说笑了,我怎么好做王爷的主。”

    果不其然,寒固今日铁了心要调侃那人,“既是相识之人,带人赏赏花是什么难事吗?”

    “不是。安姑娘,若你想去琼芳圃,我们今日也可作陪。”方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宁叙突然开口,惹走了几人的目光。

    安纪先是有些吃惊,不过看到面前冷漠之人被调笑至此,又生出几分好笑来,欲迎还拒道:“多谢王爷美意,只是臣女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若王爷应允,不如我们七日后于此地相见,再同去琼芳圃?”

    “好。”

    寒固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宁叙的回答封住了口。

    得逞的安纪自是内心欢喜,可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依旧循着规矩行了礼,与几人告别,往花朝汇里走去。

    宁叙被她身上丝丝缕缕的药香牵动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渐渐淹没在穿梭的人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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