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副官带着玉鼎离去,谢子琢才终于能抽空小憩一会。

    厚重的床帏合上,密不透光,只留着一床昏暗,他和衣而睡,眉眼下是厚重的乌青,下巴隐隐有胡茬未清。

    近日绷着神赶路,他的精神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一室静谧,他一点点舒展了眉头,很快便坠入深深的梦境。

    “师父,为什么只有内西楼是五层的啊?”幼时的谢子琢抬头问着对面的魁梧男子。

    “循序渐进嘛,总有一天,整个樊楼都得盖五层楼高!”

    “哇!”小谢子琢眼睛里直冒星星,“那师父你可要快点盖起来,我要带着父亲母亲一起登楼参观。”

    那时的谢子琢刚从谢府搬去樊楼,应皇家旨意拜入樊楼楼主三历门下,学习经商之法。

    卑之曰市井,贱之曰市侩,不得与士大夫伍。

    很快,从前那些个要好的同窗就与他疏远开来,这边又整日被三历拘着,他只能隔三差五抽空回家看望父母,他才十四岁,世界里只能装得下谢家,也只剩下谢家,日日将自己的父亲母亲挂在嘴边。

    “嘁,少催我,要不是你老子拦着……”三历嘟囔着,但当着孩子的面,又将剩下的抱怨吞下。

    他一生都是大老粗,也没能讨一个媳妇,年过半百之时忽然被皇家塞来一个聪明徒弟,虽知是个阳谋,却没有多少膈应。只是嘴上抱怨,心里也是把谢子琢当亲儿子养的。

    三历没有多说,蒲扇大的手掌抚摸着谢子琢的脑袋:“学你的算术去,题做完了吗你就跑出来?”

    谢子琢小大人般沧桑的叹了口气,背着手回了他自己的小书房,逗得身后的三历哈哈大笑。

    谢子琢知道自己在做梦,只是脑子昏沉着醒不过来。过了十余年,他还是能想象到三历的大手覆上他头顶的温度,他的大手永远火热,和这个人一样,带着使不完的热忱。

    梦境混杂,一会是昔日三历带着弟兄们在内西楼顶中畅饮,一派觥筹交错之景,一会是如今他独自站在内西楼里,顶着飙风向下看,只能看见锦衣卫刺目的尖刀和无数张惶惶不安的脸。

    室外的狸花猫踹倒了盆栽,发出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室内谢子琢手指轻轻抽动几下,猛地睁开了布满血丝的双眼。

    室内昏暗寂静,因此他听得清楚外面粗使丫鬟飞快的将狸猫驱赶跑,轻手轻脚的将盆栽残骸收拾干净。可这些细碎的响动更加磨人,磨得他睡意全无,索性下了床榻。

    扫了一眼漏刻,才惊觉一觉睡到了申时。怪不得屋子里如此昏暗。

    他想起谢夫人上午的交代,犹豫片刻,还是换上常服,准备前去。

    贴身侍女绿明正在房门口候着,因着主子未醒,压下肚中的火气沉默的指使着差役丫鬟将碎了一地的盆栽细细扫静了。

    那个狸猫!若不是主子心善不伤生灵,她早拿着扫帚拍上去了!

    听见房门响,见楼主已经穿着齐整出来,不由得暗暗懊恼:定是这些响动扰了主子清梦。

    绿明上前:“天色已晚,奴婢已让小厨房备下了宵夜……”

    “不必,我回谢府。”谢子琢声音清冷,瞥了一眼地砖上还未扫静的泥土,“再挪一盆铜钱草来补上。”

    铜钱草?

    绿明二丈摸不着头脑,楼主之前从不过问这些花啊草啊的,全是绿明几个侍女主张着挑名贵的摆放在这,起一个装饰的左右,怎么今日楼主忽然开口摆一盆铜钱草?

    他们樊楼最不缺的就是钱,放一盆铜钱草多掉价!

    殊不知谢楼主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白旭景放在床头的那盆铜钱草。这姑娘闲不住,寻常花草到了她的手里都被浇水浇的根部溃烂,他照着她的喜好选了盆铜钱草,误打误撞正好讨了她的欢心。

    那几日每每去见她,小姑娘的手都拨弄着草叶子,愈发衬得那双手细腻白嫩。

    谢子琢忽的心头一片柔软,等樊楼事务处理完毕,他就赶回鹰城去。

    樊楼门前的侍从已经将他的黑马牵了过来,谢子琢自幼跟着三历迎风御马,坐不惯马车。牵过马踩着马蹬长腿一扬,鞭子带着劲风抽到马上,往谢府前去。

    谢夫人信佛,数年来一直遵着过午不食的戒律,唯有她的儿子回来时,才会如此兴师动众的亲自下厨。

    谢子琢赶到,看着满桌子菜肴,不由得无奈。谢夫人还在厨房里忙碌着,丫鬟们上前服侍他先坐着。

    母亲不在,谢子琢并没落座。他读圣贤书时学的“君子远庖厨”那一套全被师父三历给掰没了,无视了丫鬟们的劝阻来到了厨房门口。

    谢夫人正在低着头细细切着土豆丝,他上前两步接过菜刀:“母亲,我来吧。”

    谢夫人惊了一下,看着已经开始抬刀切丝的儿子,想赶他出去,又怕乱动菜刀伤到儿子的手,一时间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君子远庖厨,你进来干什么?娘自己来就行。”

    “没事,我不讲究那一套,”谢子琢笑了笑,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我十几岁就会给自己做饭了。”

    谢夫人这个为娘的听着,心里又酸又涩,不由得别过脸轻轻拭泪:“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起锅烧油,油热时将土豆丝倒进锅中翻炒,不一会,这道菜就炒好装进了盘子。

    其实还有几道菜没做,但她生怕自己的儿子再给她抢着炒菜,赶忙推着他往外面走:“你别忙活,赶紧吃饭吧。”

    那道最简单的土豆丝却被摆在了桌子正中央,本只想看着儿子吃饭的谢母还是没忍住夹了土豆丝细细尝了尝,眼眶又微红了:“虽说你进了樊楼,不能走科举之路,但也是出身名门望族,大把贵女求着我给你相看呢。以后做饭等粗俗之事,万不可再做。”

    对面的谢子琢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谢母一看就知他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忍不住再劝:“你及冠也有三四年了,樊楼事务再忙,也该对娶妻生子之事上些心。”

    因着谢子琢年幼时就离开了她,谢母心里有愧,很少管他的私事,可如今谢子琢年纪渐长,她就忍不住像每一个寻常的母亲一般絮絮唠叨着。

    “孩儿知道。”谢子琢低头,顺从的说道。

    谢母在内心大大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从何时起,她与自己的亲生儿子之间愈发客气疏离,她将孩子抱的再紧,也始终无法自欺欺人:他们之间隔着永远的屏障了。

    “哎,子璞呢?有下落了吗?”谢母转移了话题,但无疑这个话题更加沉重。

    “……还没有,我过几日再去其他地方打听一下。”

    谢子琢并没将胞弟入寺做武僧一事告知母亲,她困在这四方院里,后宅细碎的事务已经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这些年谢家主带回来一个又一个貌美的妾室,夫妇二人早没了情谊。谢母全靠两个儿子过日子,那些糟心事,他会私下里替母亲处理好。

    “子璞也是心中有主见的很,游历多年就是不回来,上一封寄来的家书还是在去年,我每日看一遍,如今早都已经会背了……”

    “咣当!”院子的门被推开,谢家家主挟着一身寒气大步走了过来,打断了谢母的话。

    谢子琢和谢母同时起身相迎。

    “我看你是忘了你自己姓谢了吧!”谢家家主袖子一甩,食指差点戳到谢子琢的额头,“那玉鼎谁让你这么送的?!”

    谢母不知发生了什么,上前劝道:“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你一边去!”谢家主直接抬手推开谢母。

    谢子琢猛地上前,但距离远,谢母身后的丫鬟更快一步扶着她,好在是没能让她倒在地上,失了一家之母的风范。

    谢子琢上前搀扶着母亲,手掌紧握着她细瘦又颤抖不休的臂膀,转身,犀利的桃花眼直视着谢家主。

    谢子琢的身量已经高于自己的父亲,如今眸子乌沉沉的盯着盛气凌人的谢家主,眼神像夜色一般暗沉,气势竟并不输于他。

    “樊楼并不是我一人的樊楼,更不是谢家的樊楼,恕我不能如家主的意。”谢子琢的话也隐隐带着火气,强势的侵略感直直袭来,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力道。

    “我看你是跟你那个逆贼三历学会了,想造反吗?!”

    这话就严重了,谢子琢闻声胸膛深深起伏,眸子像燃起了一把烈火:“我师父为何成了逆贼,您心里不清楚吗?”

    “够了!”谢母在一旁面色苍白,颤着身子猛地尖声打断了这对父子的闹剧。

    她几乎站不住,手抖的厉害,全靠谢子琢和身边几个丫鬟紧紧搀扶着。头上珠钗颤颤,东珠在夜色中像蒙了一层阴翳,在她鬓边细细抖动着。

    “子琢刚回来,才吃几口饭就吵他,这日子还怎么过?!非要把这个儿子也逼走吗?”

    二人皆不再开口,但身边仍散发着火药味,怕是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燃起来。

    谢子琢亦不欲多言,向母亲弯腰告辞,转身离去。

    身后,谢家主广袖一扫,桌面上的杯盏尽数砸碎在地,碎片四溅,一众丫鬟压抑着嗓中的惊呼,齐齐跪了下来。

    “逆子!”

    谢子琢头也不回的出了谢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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