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草原,高大弘壮的翰儿朵金帐外,白色大纛在迎风舞动。

    站在戎行最前的,是蒙古兀良哈部的首领,亦作为大明朵颜卫的指挥使。

    他眺视着远方,已在此处,从红日西沉一直等到了暮色初降。

    眼看天色已经擦黑,他的目光变得焦炙起来。

    突然,从远远的地平线下,传来在风中隐现的悠邈歌声。

    接着,一簇人影应声浮现。

    他看到前面的队首,猎猎风起的是一面青色白泽兽旗,分明是明廷的亲王仪仗。

    这时,他终于听清了后面跟随的人众嘴里在重复地喊着什么。

    “巴忒尔、巴忒尔、巴忒尔……”

    节奏井然而划一,声音欢畅且铿然。

    他看清楚了,这些人,却不与明人有涉,而一一是自己的部众。

    使团越行越近,为首那人的身形越来越明晰。

    那人望见在大帐外静静伫等的三军人马,在马上弯身,向他们见礼致意。

    兀良哈部首领回神,也恭身还了礼。

    此时,前方一骑驰来。

    他定眼一瞧,此人正是自己早先派出去迎使的向导。

    待到向导奔近,首领看到了他慌张而无奈的脸。

    首领又是惊又是怒:

    “到底怎么回事?!”

    等到祁钰下马走到他面前时,他已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他调整了表情,拊着掌大笑,迎了上去。

    双方施礼致意后,首领用力地拍着祁钰的肩,满面春风地朗声笑道:“下官恭贺殿下,适才马场夺魁!”

    祁钰自谦了一通后,朝身后抬抬手,示意牛酒。

    使团众人将一路随行的十二头黄牛牵来,八百里驳分麾下炙。

    又将二十四瓮上好的柳林酒捧来。

    祁钰亲躬斟酒,满上了在桌案上井然成行作列的一角角酒觥。

    他奉酒,来到在首领身后森立的卫所部众面前。

    兵士们看着他的眼神里,或多或少地闪出敬意,纷纷躬身接过酒觥。

    将酒一饮而尽后,有的答道“谢殿下”,有的则回道“谢巴忒尔”。

    祁钰放眼望向布列在面前的三军,他们的队列不如桌案上的酒器规整,也比不上校兵场上大明王师的整齐。甚至可以说,姿容多少含些散漫。

    但是,祁钰心道,这正是他们的力量所在……因为他分辨出,这种悄然流露而出的气质,不是军纪松弛的涣懒之军的散漫,而是惯上沙场的老兵油子特有的那几分散漫。这种兵痞的散漫,却是强过毕生只在校场上对过敌的呆乖之兵的整齐。

    他的手佯作轻松地拍着兵士的肩,眼神却暗自审视着,这一双双篝火映照下闪烁着的剽悍眼睛。

    边走,祁钰边心叹道:自己的此行,放在眼下称为劳军,可五年十年后估计会被叫作资敌。

    草原向来是千百年来所有游牧民族的力量之源。这片陆中高原的贫穷和瘠薄,百年前孕育出了可以二日二夜不下马的吃苦耐劳的蒙古轻骑兵。之后他们征服了世界。而自己那位叫化出身的高祖父降世后,他们丢失了中原的花花世界,费力地爬上了久违的马镫,回到了他们草原母亲的怀抱。而他们这次上马后,又将向上天尚飨多少颗头颅呢?

    可是祁钰略加幽叹后,就将此烦恼抛脑后了。这不是他应该担忧的问题。他生逢盛世,又生为帝胄,在自己有生之年,无论这群人间无常鬼如何势大,马刀都是砍不到他的头上的。他真正应担忧的问题,分明是如何从宫中那位娘娘手下,保全自己可怜的有生之年啊。

    慰劳完这群为大明守藩篱的军人们,祁钰和兀良哈首领带头步入金帐。

    他们二人在帐中央的主位坐定。

    祁钰在首领的盛情下,享用着案上的手扒肉和马奶酒,赏观起座前刚柔兼济的蒙古舞。

    座下众人都颇有些醉饱了,不时喝起采,场面十分暖烈。

    这时,祁钰瞥到,从帐外悄然钻进来一个年轻的蒙古男子,他侍从打扮。

    为免搅场,他的身子贴着帐幕,轻手轻脚地走到兀良哈首领身侧。

    祁钰的余光注意到,他贴耳对着首领说了些什么。

    首领闻言,登时变色,可是很快就使得自己恢复如常。

    待到一曲终了,舞女退下,帐内静了下来。

    首领转头,笑容可掬地对祁钰道:“殿下,下官有一事相请。”

    祁钰心念转动,却只拱手笑道:“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有何吩咐但讲无妨。”

    “回殿下。我们蒙古人有男儿三艺之说,殿下昼间,已自行……体验了其中的射箭、赛马两项,英武超人,实令我们在座的所有蒙古人都自愧不如啊!”首领笑眯眯地继道,“只不过……三者中还有博克一项,若是殿下不曾领略——未免憾事。”

    “大人之意,是想让我……”

    首领大手一挥,打断了祁钰:“欸!殿下万金之躯,下官怎敢作此想。”

    说罢,他回头,看向身旁的侍从。

    那人立时会意,转过身,快步走出大帐。

    未几他回来了,还带进来另外三人。

    祁钰定睛望去,暗吃一惊。

    只见又上来的人,分明是白天启衅而被自己收拾了一通的那三个蒙古兵士。

    他这时正视打量向那个侍从,但见其貌本自不俗,脸狭长如狼,眼深幽如洞。

    那年轻人向祁钰一躬身,笑盈盈地道:“殿下,不妨就让他们来为您演示,也为我们在座诸位助助兴。”

    祁钰心道,他们已知道了自己与这三人的邂逅。却不知,他们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他选择静观其变。

    祁钰笑颔道:“好安排!”

    帐中列座也纷纭叫好,随后止静无声。

    那三个兵士面色凝重,向座上躬身见礼后,便各自拉开距离,在宴席中央的大片空地之间站定位置。

    一声嘶吼声中,三人间的打斗展开了。

    甫一开始,祁钰就被面前的场面惊住了。

    他心道:这哪里是博克,或者是任何类别的摔跤?这明明只是互殴,不,是搏命,字面含义上的以命相搏。

    不知道那个侍从对他们下的是什么命令。虽是赤手空拳,三个兵士从一出手,施加的每一拳和每一腿,都明晃晃地是冲着一击而致对方于死地。

    伴随着渐近野兽的吼叫和受伤难忍的惨叫,以及骨头响声和皮肉响声,列席的蒙古兵将们却愈加兴奋开心起来,纷纷起身助起威来。

    祁钰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左右一张张半酣半醒的蒙古笑脸,心中寻思着:难道他们不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吗?看上去,他们是一点也不怕的……

    顿然,他悟道:怪不得他们在屠一座座城时丝毫不见手软,原来他们就连对自己的生命,也是不见珍惜的。

    殴斗更加惨烈起来。一小坨连着人皮的肉糊糊,远飞而出,不偏不倚地溅到了祁钰的脸庞之上。

    祁钰将内心的不适掩饰得滴水不漏,神色一静如常。他只抬起手,将那块尚温血肉从脸侧轻轻拈了下来,放到了案上的荤盘素碟之旁。

    空地之处终于安静了。两个人已经血肉模糊地躺地,不再动弹。显然,都已被活活打死了。

    而打死他们的第三人,此刻也鲜血淋淋地半跪着,不住地喘息。

    陡然间,他直起身站立起来,边高举起右拳拼命地向上挥动,边半睁开淌血的眼露出胜利的笑容,嘴里发出尖厉的嚎叫。

    可是,他的嚎声还没发完,就戛然而止。只见那年轻侍从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到了他的背后,提起手中的弯刀,收割了他的颈项,消弭了他的嚎叫。

    侍从将格斗优胜者的头完整割下,接着,又伏下身,割下了两位落败者的头颅。

    侍从抓住他们天灵盖上的三搭头,将首级们提了起来。

    接着,在满座的喧闹之声中,他缓步向前,拾阶而上。

    “啪!”三颗嘴歪眼斜的血人头,被一只手齐整整地摆到了祁钰的案上,离他的胸口只有一拳之距。

    祁钰依旧颜色如故,只观察向人头。

    为什么他们取了三个冒犯自己的蒙古武士的性命,但是在自己面前,却对为何杀掉他们只字不提呢?他此时才悟出了原因。

    他们哪里是因为冒犯了自己而丢命,分明是因为被自己射中,丢了蒙古人的脸而丢的命。

    好骄傲的蒙古人啊……

    半晌他抬手,迎向侍从的目光,拊手笑道:“好节目。”

    祁钰席左的兀良哈首领,此时也意味深长地鼓起了掌。只是,他的目光,望着的是祁钰。

    “慢着。”侍从退下的脚步,被祁钰叫住了。

    祁钰莞然道:“尊驾,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那侍从身子微滞,稍抬起了头,眼正正地望向祁钰。

    祁钰摊出右掌正指向他,眼睛含着笑意,环视了一圈在座:

    “好刀法。”

    满座都哄笑起来,扬声附和着。

    “壮士,你何名,家何方?”祁钰笑意未消地看他道。

    年轻侍从朗声一笑,抱拳道:“在下名唤呼兰。”

    他进而扬手指向旁坐的兀良哈首领,勾唇一笑道:“不敢欺瞒殿下,在下,其实是指挥使大人的侄儿。”

    祁钰闻言,望向身左的首领。

    首领忙不迭地点头,笑道:“他是家侄。”

    祁钰若有所思的样子,冲他点了点头,回了笑。

    夜阑人静时分,从犒军宴上退场的千户恩格,踉踉跄跄地摸回了自家的毡帐。

    他的身子刚探进黑暗的帐里,突然感到有一柄冰凉的短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之上,刀刃紧密地贴着自己的颈肤。

    恩格灌了一晚上的醉意,一下子全部消散了。

    他结结巴巴地冲身后道:“淼之,你……你别吓祈葛。别胡闹!”

    “噌”地一声,火光闪动,照亮了毡幕,以及他身后的一张俏面。

    恩格斜睨了眼,长舒了口气:幸好,真是自己的女儿。

    “额祈葛,我要你现在就写信给姨母。我要你告诉她,我才不要嫁给那个什么,狗屁郕王!”汪淼之点亮帐中马灯的同时,分毫没有放松对父亲的挟制。

    “这件事不可能!你就是真要杀了祈葛,我也绝对做不到。”恩格语气坚硬地道。虽然这段时日,女儿已经因为此事跟自己闹了无数次了,但他还是不让寸步。

    见女儿不吭声,他叹了一口气,继道:“淼之,你明明是知道的,让你嫁给郕王殿下的建议,本是你姨母她在争持力主。还有,她不止是你的姨母,还是大明朝廷的堂堂皇太后。别以为,她平时表上宠你宠个没边儿,可你若是敢违逆她的圣意懿旨,这是会致使我们全家人都万劫不复的!”

    汪淼之冷哼了一声,终于把父亲项上的短刀松开。

    恩格刚转过身,想伸出双手去抚慰女儿。

    汪淼之卒然把刀柄一翻,锋锐而冷寒的刀刃,旋即已切上了自己的玉颈。

    她格格地咬着贝齿,双目狠狠地瞪着恩格。

    恩格却失笑道:“淼之,你这,已经是本月的第几次了?”

    汪淼之失控地怒叫道:“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在以死相逼祈葛……”

    汪淼之默不作声,垂头垂了半天,猛然抬起了头,眼圈红红的:“这次不一样。我现今,我现今喜欢上了一个人。如果你对我说,这辈子我嫁不了他,那死和不死对于我就没有区别。”

    她呆呆地看着父亲,见他惊疑的模样,带着哭腔地对他道:“你不信,我现在就证明给你!”

    说罢,她扬起颈,握刃的手就要抬起灌力。

    恩格见状,急得抬手大吼:“不要,不要啊!我的好女儿!”

    他朝着她摊开两只手,柔声道:“你先告诉祈葛,你喜欢上了谁了?他家,是哪个部族的?”

    恩格还真有点好奇,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听到女儿的口说出过喜欢谁。

    “他不是哪个部族的……”汪淼之放开尖刃,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道,“他,他是汉人。”

    “汉人?”恩格心里更生迷惑了:他这个女儿生来最是好勇斗狠,时常嗤笑汉人孱弱得就像绵羊,她如今说她喜欢上了一个汉人?

    “可是近来草原上未曾有来什么汉人啊?”恩格小心翼翼地问她道。

    “我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他的。”汪淼之急道,接着微低下头,“他可不是一般的汉人。他的脸,美好得像朵颜山巅的雪莲,可是,他的身姿,又矫健得像腾格里上的雄鹰……”

    她蓦地抬起头:“对了!他还是,还是今天草原上的巴忒尔。”

    恩格听到这里,顿时哑然。

    半晌,他仰起头,捧起肚子,喉间迸发出一阵纵情大笑。

    汪淼之满脸惊疑地望着自己的父亲,被他突如其来的狂笑弄得云里雾里,不明就里。

    恩格笑得腹部隐隐作疼,这才低下头来,望着女儿,笑吟吟地问她道:“所以说,你之所以不愿意嫁给郕王,是因为,你想要嫁的人是郕王?”

    “什么……什么意思?祈葛,我怎么听不懂你说话了?”汪淼之呆呆地望着父亲。

    “我刚从你的巴忒尔的宴会上回来。你在草原上疯跑了一整天,竟然不知道,今天出尽风头的那达慕巴忒尔,是郕王殿下?”恩格抱着双臂,眯起眼睛望着女儿道。

    “啊?”汪淼之道。

    “啊?!”恩格道。

    “啊!”汪淼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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