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车组默契开门,司机和担架工推担架床,另外一位护士冲去急诊台汇报病情变化。

    “让一让!”

    人民医院A县分院里,声音如迅雷般破开。

    一张担架床被迅速推去抢救室,有个女医生正跪在上面做心肺按压,除了推床人员,背后有个穿着衬衫的男士正在背后护着床上的女医生不会因意外从床上跌落。

    画面对普通人来说有些冲击,更别说顶在背后的男人英俊得过分优越,显得有种不真实的戏剧感。

    神情恍惚的中年女士亦趋亦步地跟来,腿有些软,只好靠着墙跟着慢慢走。

    虽然闹到离婚,可她也从没想过同床共枕几十年的人会躺在救护车的床上,生死未卜。

    “我们接手!”

    听见声音,时暖夏一激灵,连忙蹦下床将位置交给急诊科的同事,下来时左右腿差点绊倒平地摔,似乎有人在旁边飞快地去扶她。

    但这个时候她的大脑已经空了,只剩下培训多次后条件反射的操作,愣在原地喘气,刘曼青和旁边的急诊医生交代病史。

    “数据在我这,刚刚她忙着急救。”

    “好,辛苦了。”

    可能很快就会有新的出车,救护车的节奏没有定数,车组将相关工作交接登记结束后就转身离开。

    时暖夏临走时还能听见里头在喊:“醒了——心电图再去拉一个!准备推介入,家属呢?!”

    她关上门往前迈步,有对年迈的夫妻与时暖夏擦肩而过。

    观察室的推门拉开,呼吸机的机器声此起彼伏。

    “……缓……了,刚刚医生搁那急救都不顾自己安全!可得谢谢人家啊——”

    时暖夏呼出一口长气,回过神来时她的手臂都已经止不住地在抖,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强行突破极限的预警。

    双腿跪得发软发麻,时暖夏喘着在急诊走廊上往前走了两步,脚上的发麻感猛然剧增,她膝盖刚一动,整个人就软软地贴着墙壁要往地面上倒去——

    背后一道气息将她轻柔地包裹住,有力地把她托起。

    清冽的香气钻进来,仿佛盛夏里冰块碰撞的茶从四面八方席卷,她像嗅到打起浪花的大海。

    缓缓抬头,时暖夏贴着墙壁倒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和对方的眼睛对上。

    她的发旋抵在男人的胸膛上,怔怔地,医院里的白炽灯刺得眼睛有点晕乎。

    “好香。”

    时暖夏忽然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没察觉到男人拥着她的手臂僵硬如石。

    她猛地察觉过来,想挣脱起身,不敢抬头:“……谢谢。”

    男人绅士手把她从地面上抱起,让她靠着墙壁稳稳站好。

    他什么时候到自己旁边的?时暖夏歪了歪头,很痒似地在肩膀那搓了一下耳朵。

    “你还好吗?”

    太尴尬了,粉色从女人的耳朵脸颊一路烧到脖子。

    “注意休息。”

    “好、好的……”时暖夏头皮发麻,目光移开,男人沉沉的嗓音更像放在耳边的一根羽毛,挠得她又想搓一下。

    “我先走了,要等下一趟。”

    “好。”

    时暖夏不敢回头,转身时,余光仿佛瞥见喻左傅双手还悬在半空中卡住。

    他在看什么?手被她压到了吗?

    时暖夏忽然想到:喻左傅身上不知道用什么沐浴露,香香的。

    回到救护车,她脸颊那股异常的温热才逐渐被空调的凉气吹散。

    旁边的刘曼青趁没有病人,开始给她复盘:“小夏,下次你要记得先判断病情和处理方法。”

    “就算是需要心肺按压也有我们护士还有护工,你作为医生自己先别慌了。”

    时暖夏愣着回想,她看见倒在地上的病人那一刻,根本来不及细细梳理在医学院学过的知识,来将它一一对应。

    反而方寸大乱、一片空白。

    判断、分析、诊断病情、发出指令……几乎都是护士刘曼青完成。

    这本该是她的工作,她却没有做好。

    “对,对不起……”

    巨大的歉意压着她,时暖夏两只手抓在一起,指尖揪得发白。

    救护车的规培快要结束,她却仍然能在最基础的流程上犯错误。

    刘曼青看见她眼神逐渐愧疚,也明白时暖夏知道了自己的失误,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规培生原本是外科大主任的学生,却不知道做了什么被派来急诊轮转。

    相处了一段时间,这个女孩做事仔细有耐心,却偏偏不是那种风风火火的利索性子。

    她温吞、内敛、不善言辞,样样都和急诊的风格相克。

    连告知家属事项都是文绉绉的,即使背了流程,遇到突发变化时仍容易慌乱。

    刘曼青深知时暖夏这样的性子可能不适合急诊,这段时间她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

    今天总裁办的日子出奇的好。

    平日里的喻总是工作狂,不仅对自己狠,对总裁办的要求也很高,今天却格外好说话。总裁办的主任是喻总的贴身秘书,走进去时还能听见喻总给另外一位合作商打电话。

    听说也是喻总的朋友。

    “嗯……地址已经给你了,伯父的情况你去医院了解吧。”

    座椅上的男人挂断电话,秘书趁机递上文件,却见老板刚签了字之后,忽然视线定格在手上片刻,似想起什么,大拇指轻轻摩挲半分。

    仿佛是在回味什么。

    半晌,转身准备退出办公室的秘书听见喻总喊他回来。

    “帮我采购一支男士护手霜。”

    又忽然想起什么,添加了一句。

    “要稍微带点香气的。”

    “……?”

    -

    ……

    时暖夏在休息日出来陪好友,便顺口聊起了之前偶遇喻左傅的事。

    “好尴尬啊还要倒人家身上!你还说啥了?”

    “……我说白大褂外面很多细菌,让他回家洗澡消毒,别进抢救室了。”

    “哈哈哈哈哈!!”

    时暖夏捂住脸趴在咖啡厅的桌面上。

    宋楚琪是她在医学院里的室友兼闺蜜,毕业后不去医院临床而是在公司上班。

    此时正捧着一杯冰美式,从包里掏出一张船票递给她。

    “公司团建可以带家属或者朋友,我想和你一起去。游轮包船一晚上哦~”

    “待遇这么好?”

    “你的简历也能过啊,谁让你偏偏喜欢去一线临床,没办法嘛。”

    时暖夏心里一暖,笑着接过。

    谁知对方眯着眼睛止不住地邪笑看她:“重逢高中校草还倒进他怀里的感觉怎么样?”

    “校草?”

    “你不知道?”宋楚琪瞪大眼睛,恨铁不成钢:“他高三的光荣榜照片当初还上了热搜啊,我们学校女生放学还要跑你们学校门口蹲人呢!”

    时暖夏愣住,她家里管得严又忙着学习,高中和同学的关系很淡,几乎没接触过这些八卦。

    “算了,你一向也不在乎这个。”

    宋楚琪还记得大学入学第一天,她见到时暖夏的情景。

    当时的时暖夏背对阳光,半跪在宿舍的床上擦木板,乌黑的头发边缘被背对的轮廓光描摹出一道柔柔的光,几根碎发随着擦拭的动作垂落,像银河里偶然滑落的流星。

    时暖夏是医学院小有名气的大美女,本人却对此毫不知情。

    不过也理解,时暖夏当时除了学业还要忙着四处兼职打工,也许根本没这个闲心。

    “喻左傅的话,那还是有些在乎的。”

    时暖夏肩膀缩了缩,端起拿铁,用杯壁冰了一下自己的脸,想起当时腿软被喻左傅抱住扶起来的尴尬羞赧。

    但还是解释道:“他是我的恩人。”

    “恩人?”宋楚琪心大,下意识地接话,“高三给你们看笔记了?那确实是真恩人,我直呼妈咪!”

    “……”倒也不必。

    -

    ……

    九年前的盛夏。

    酒席上的酒杯轻轻碰撞,杯壁摇晃隐隐透出晚宴角落上待着的女孩。

    她出席晚宴唯一的作用就是微笑,光是这样,就能成为父亲八面玲珑的养料。

    时暖夏这样的性格,在富人圈里也是不受欢迎的。

    再自称“内向”的千金,都必须在圈里能说会道、人情练达,内向只能成为未来联姻时“名门闺秀”附赠的人设标签。

    但不能是真的。

    “哟,时家的大小姐又来了?”

    一抬头,同小区认识的几个男生走来,旁边有一个很高的男生,眼神不算友善,却没有跟着他们笑。

    这几个都是家境不差的孩子,其中屈文光的家境更好,就算不说话也没人有意见。

    有人在笑话她。

    “怎么孤零零一个人在这?”

    “她不是每次宴会都搁角落上种蘑菇吗?哈哈哈——”

    “她爸都只带龙凤胎跟我们爸妈打招呼,她以后不会连一栋别墅都分不到吧?”

    尚未高考的青春期,他们却已经开始沾染了互相争夺资源的气息。

    时暖夏闷头坐在旁边,用手戳盘子上已不成型的小蛋糕。害怕浪费粮食,就干脆用勺子把混合得丑丑的蛋糕吃得干净。

    这帮小孩从小就开始排挤嘲笑她,时间长了也习惯了。

    至少从小都只会说,不会动手打。她只好自己安慰自己。

    周围嫌弃地扫了一眼,兴致缺缺:“没意思,走了。”

    小区的同龄孩子都知道时家的大女儿处境尴尬,时景科偏心第二个老婆带来的龙凤胎,不是亲生却处处宽待。

    当初,时景科的前妻自杀闹得很大,也影响到了时氏的股票。

    一个“不懂事”的主母,同样“不会来事儿”的女儿,这种“家丑”藏在家里正常养大已算厚道。

    如今时景科每每将时暖夏带出去,做尽操心的慈父模样,还对不是亲生的双胞胎极尽宠爱,反倒让他口碑俱佳、合作不断。

    至于孩子在外面会不会被欺负,只要不涉及自己的面子就没几个家庭会在乎。

    只有同龄的小孩隐隐约约能感知。

    时暖夏低着头,却忽然感觉头皮被谁一扯。

    “真笨。”

    她怔住,眼睛一点点被染上红色,始作俑者的屈文光却早已转身,带着嘲笑她的那几人离开。

    她觉得整个宴会都很没意思。

    躲在房间里做完整本习题本都比现在有意思。

    泪意隐隐要从眼眶汹涌而出……

    “站住。”

    一道声音响起,沉稳,有力。

    像极了时暖夏眼中见过的成年人们手上的摇晃酒杯,那些昂贵玻璃里冰块碰撞发出的声音,在夏夜燥热的空气下,让人舒心。

    随着周围转移的目光缓缓抬头,旁边一道身影正倚在墙上,眸光冷峻。

    后来的记忆,她有些模糊了,只隐约记得周围人喊他一声“傅哥”。

    一个月后转学,她走到新教室的角落坐下,看见她同桌作业本上写的全名,她用尽全力去记住这个名字。

    他叫喻左傅,是她的同班同学。

    也是帮过她的一个好人。

    -

    丝丝缕缕的记忆被抽拉回现实。

    震动的手机发出“嗡嗡”声,打断了她沉浸的过去。

    时暖夏浓密的眼睫毛轻轻一颤,拇指摁住往旁边一抹。

    “……我知道了。”

    宋楚琪发现她的声音突然恹恹的,条件反射地问:“又是相亲?”

    时暖夏点头。

    宋楚琪一拍桌子,面上满是生气与不忿。

    “这都多少个了?!”

    她记得时暖夏刚19岁就开始相亲,说是能先订婚,年龄合法后去领证。

    毕业之前年纪尚小,时景科还催得不急,最近却有越来越紧迫的趋势。

    急得像卖女儿似的!

    时暖夏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做出什么艰难的决定。

    “我去约会了。”

    听着不像是去约会,倒像是英勇赴死。

    宋楚琪摇头。

    拿着没喝几口的拿铁离开,时暖夏给时家的司机发了短信。

    可惜要“约会”的地方不远,想在车里躲一会儿都做不到。

    司机眼底溢出两分替她难过的悲悯,却还是笑着说:“大小姐玩得开心。”

    沽南club。

    这家的保密性很好,富人圈里名气不错,方晋每次组局都在这里,时暖夏和他接触至今,只有第一次见面不是在这家酒吧。

    “晋爷,你这相亲对象也是够黏你的。”

    时暖夏坐在角落,任谁调侃都一言不发,像个逆来顺受的玩偶。

    酒吧里昏暗的灯光将她平静的脸庞镀上一层薄薄的纱,带着点犹抱琵琶半遮面,勾勒出莹白柔软的五官。

    都说“灯月之下看佳人①”,方晋一直承认时暖夏是个美人,但灯光与迷离音乐交织下的眉眼仍沁出两分平日难见的风情,给这抹夜色增加了新的颜料。

    他眉头一挑,下意识地收回揽住身旁女伴的手,朝时暖夏的方向指尖一勾:“来给兄弟们敬个酒。”

    对方犹豫着摇头,“有医院的值班,喝出问题会出事的……不方便。”

    方晋扫兴地咂嘴。

    家里还有合作不会撕破脸,这种事也不至于骂一个家世接近的女人,可不耐早已写满脸上。

    怪不得不太受待见。不参加应酬,出席聚会也没眼力劲儿,一个女人天天在医院蓬头垢面当个小医生。

    没人脉又不能给他当助力,当医生连基础的相夫教子都做不到。

    圈内人听到这种条件也偃旗息鼓了,联姻的谁不是看重利益?什么用都没有,怪不得相亲到现在都还没哪家要。

    忽然,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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