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巷口走到巷尾,巡捕营军士用不了多久。”

    仿佛印证他所说似的,巷中杂乱的脚步声如同骤雨,越下越急。

    他转头看着她,挑了挑眉:“一墙之隔,便是本官的马车。不过,想到你那副要咬人的样子...若要让你上车,本官心中不安哪。”

    苏殿春“啧”了一声,摇头道:“那还真是可惜。”

    此刻事态紧急,这人明摆着想让她服软,求着他拉自己一把。

    “陆大人,你或许误会了。”她学着他的口气,语意悠闲,“我们之间,即便有一方要服软,也该是你。”

    他目光一瞬,微露不解,道:“是么?为...”

    不等他说完,她猛地上前一步,生生往他怀里一撞。

    陆乘渊防备不及,被她扑了个满怀,身子一晃,鼻腔里登时充斥着一股子血腥气。

    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她一双手臂密不透风地箍着自己腰身,挨挨擦擦,不知在摸些什么。

    他的脸色一瞬间阴沉得可怕,身形一动,倏忽向后撤去。谁知还未拉开距离,浑身衣衫便如捆仙索一般,忽然紧绷起来。

    他低头一看,不禁瞪大了双眼。原来两人的衣襟、衣带不知何时被牢牢绑成死结,若强行扯脱...自己非衣不蔽体不可。

    “苏、殿、春!”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

    她整个人埋在对方怀里,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但光是想象其精彩程度,心中就大感痛快。

    堂堂大理寺卿,竟然失态至此?

    刚才不是还一副胜券在握、算无遗策的嘴脸么?

    她摩挲了一下五指,心头涌上一种微妙的爽感:该说不说,他这人虽然难缠,腰肢的手感还是颇为带劲的。

    “大人主审刺青灭门案,如今此案还牵扯到前朝皇室之后,想必身处风口浪尖,不得不加倍小心罢?”

    他身上衣料十分柔滑,在她嘴唇开合间柔柔地拂着她的侧脸,还散发着点儿幽微清雅的香气。

    她故意深吸一口,感到对方身体一僵,才继续说了下去:“巡捕营可不是你大理寺的狗腿子,被他们看到你和要案证人搂作一团,又是这么大的火——你也不想罢?”

    他沉沉的吐气声从头顶上方传来,似是强自压抑着愠怒。

    “苏殿春,你...”

    “快,就是这家起火!水龙队还没到么?”

    他一语未了,巡捕营众军士笨重的靴子声已来到门前。

    紧接着,敝旧的院门被轰地冲开,一行二十余人呼啦啦站了满院。

    为首的巡捕营小旗四下一看,见熊熊火光中,一座小屋已烧得只焦黑的骨架,所幸还未蔓延到隔壁。

    他站在庭心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指挥道:“你们去把巷中住户都叫起来,各家舀水灭火,不得耽搁!”

    一时众人忙乱起来,脚步声、吆喝声与奔走浇水声连成一片,搅碎寂静的夏夜。

    与此同时,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正从邻巷驶出,包了皮革的车轮碾过光滑的青石路面,静悄悄如同鬼影。

    车帘内,苏殿春望着马车板壁,耳中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灯草巷的喧闹声,不觉默然出神。

    她放火烧了租下的这间小屋,虽然实属无奈,终究劳师动众、损人财物。

    她不知自己寄放在丐帮熟人处的银钱能否送到屋主手中,更不知,错过今夜的机会,何时能再次金蝉脱壳。

    她出神太久,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自己打的结,打算全让本官亲自解开么?”

    她从沉思中惊醒,垂目扫了眼两人仍密密相连的衣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大人武功高强,有飞檐走壁的本事,解几个死结还要我一个小女子帮手?”

    他闻言,周身戾气更重了几分,冷笑:“苏殿春,你难道不知...”

    “主子,等一会儿回到府中,是否需要属下帮手...”

    板壁后传来赶车暗卫小心翼翼的询问,她听了不由失笑。

    “黄栌,闭嘴,赶你的车。”

    他觉得头越发胀了,一面止住暗卫不着调的发问,一面驱动内力,将一个个死结捏在指间揉碎。

    她看着如雪片般洒落的布料碎屑,略抬了抬眼皮,道:“大人功夫不错,就是太费裁缝。”

    毕竟他处理完死结之后,两人衣裳上的破洞可谓蔚为壮观。因着夏夜暑热,他一身月白绉纱道袍内只穿着素色内衫,如今从破洞中透了出来,掩不住胸口一痕白皙光洁的肌肤。

    面对这般慷慨的景致,她并无移开视线的意思,甚至玩味地勾了勾嘴角。

    他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转过脸,扣动马车暗格,取出两条薄毯。

    “你这目不转睛的样子,倒叫本官怀疑,”他一手抚平身上的薄毯,一手把另一条毯子甩给了她,“你和晌午那个跪在本官跟前,哭诉被宁远侯轻薄的女子,到底哪个是真。”

    “哪个是真,重要么?”

    没了衣衫相连的束缚,她懒懒靠向马车的另一边,抬手理了理鬓发:“反正我左不过要被你当作棋子,掺和进这摊浑水。既然都是个送死的命数,咽气之前,还不许我过过干瘾?”

    说着,她垂下眼帘,幽黑瞳仁在目眶中一转,再抬眼时,一双眼尾上挑的勾人杏眼里,浮漾着说不出的妩媚风流。

    “方才慌乱之间,没摸真切,其实大人这腰...”

    她话中尾音旖旎,忽然探身向他腰侧轻轻一拍,果然激得对方面色一沉,望着她眼神冷得像要将她活活冻成冰人。

    “你并非是行刺的唯一人选。”

    他猛地扣住她的手腕,目光阴鸷异常:“既然惜命,就坐老实了。”

    她心知他顾忌着马车走在路上,不欲惹出动静引人注目,否则大约早就把自己一掌打飞。

    于是从善如流地收回手,规矩坐着,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着一缕散落的发丝,百无聊赖。

    “本官要你刺杀的人是宁远侯,若你真有几分聪慧,就早该猜到是他。”

    陆乘渊阖目休息,语声亦带了几分疲倦,不知是不是被她一连串出格的举动折腾乏了。

    他似乎也不需要她答话,径自说了下去:“按你之前所说,本官此举是成全你。当然,公允起见,我会给你保命的东西,事成之后,再给你一个清白的身份。”

    “公允?”

    她毫不掩饰地嗤笑了一声,侧首凉凉望去:“大人把人逼到绝境,还谈公允?”

    他仍闭着眼睛,淡淡道:“你须慎言。我说过,你不是我唯一的人选。”

    “但我是最合适的那个,对么?”

    她不容他清静,抱臂看向他,竖起一根手指:“其一,我是宁远侯一事的证人,锦衣卫必会提我前去质证,我下手有近身之便。”

    见他双眼睁开一隙,她心中的猜想越发坐实了:

    “其二,我只身入局,全是受宁远侯陷害,与大人相识不过几日。即便事后追查,大人也有千百种方式撇清和我的关联,不会惹祸上身。”

    “其三,你重伤了宁远侯,实乃天赐良机。”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双眼,眸色幽深:“若不是你用引雷匣伤他要害,他也不会昏迷至今。”

    她拧了拧眉,有些不解,明明那宁远侯被押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得很...

    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神,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点促狭的笑意,不由了然。

    想必是他手下的人在移送给锦衣卫的路上,暗下黑手,让宁远侯轻伤转成了重伤,使他即便人到锦衣卫,也无法清醒受审。

    她眯了眯眼,重新打量起面前风姿秀逸的男子。

    这人身上的秘密,或许不必自己少。他要灭宁宇侯的口,是因为那尊后土娘娘神像么?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妄自揣测,以求全身而退。”

    仿佛看透她心声似的,他悠悠说道。

    她偏了偏头,眼睛瞬也不瞬:“按大人所说,我是刺杀成功的关键。可是有关此事的细节,以我所知,还不足以成事啊。”

    闻言,他喉中发出一声低笑,并未即刻作答。

    随后,马车缓缓停下,赶车的暗卫掀开车帘,躬身请她下车。

    苏殿春看了车内正襟危坐的那人一眼,披着薄毯走下马车。她见马车所停之处是一座不起眼的庭院,门面窄小,但从半开的黑漆大门往里看,像是别有洞天。

    “苏姑娘辛苦半夜,且请安歇。我这别院的下人,随你差遣,务求遂心适意。”

    他欠身同她说话,若忽视他眼底的寒意,这两句话听来倒很是温存。

    “毕竟,一把宝刀,须得养精蓄锐,才能见血封喉。”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后,暗卫便放下了车帘,阻隔了她淡漠如水的视线。

    等马车走出丈余,她才将那只拍在他腰侧的手从薄毯下拿了出来。

    张开手掌,一枚小巧玲珑的牙牌静静卧在掌心。

    上写:“大理寺卿陆乘渊。”

    纤细的手指一根一根蜷起,将牙牌重又扣入掌中。

    她望了望马车驶去的方向,眼底狠戾一闪而过,转身跨过别院的门槛。

    陆乘渊,试试看罢。

    谁是谁的手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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