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一夜的秋雨总算在熹微来临前暂歇。

    裹挟着雨丝的凉风将漫长的夜拉得冗长,雨水沿着琉璃瓦淅淅打在殿外石砖上,萧昭数着雨声,又是彻夜未眠。

    今日南帝生辰,卯时一刻,才有困意,她就被兰西唤醒。随后三四个陌生面孔的宫人将她团团围住,层层叠叠为她套上赶制了三日才完成的天青色蜀锦流云纹宫装,挽发髻,佩珠钗,点花钿,过程中,她一言不发,像是个精美的人形提线木偶。

    兰西不禁提醒道:“公主,今日是启圣节,可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萧昭颔首,算是应声。

    辰时一刻,南后着朱红凤袍,携众宫妃及公主侯等于金銮殿外,只待南帝接受完群臣朝见,共贺万岁。

    同时侯等于殿外的,还有他国使臣及皇子。

    萧昭端正身姿,目不斜视,似是远眺,对面诸位臣工却尽数落于眼底。

    她于心底暗暗分辨下各国朝服,反复确认北汉太子刘承胥并不在其列。

    心下疑惑,眼底闪过一丝不解,错落间与一双眸子四目相合。

    那人着鸦青织金麒麟纹官袍,腰束镶金玉带,与萧昭四目相接不过一瞬,只作不识。

    晨时曦光打在他的身上,使他若披霞蔚,一身锦绣官服,相较于他的常服少了些戾气,更衬得他风表瑰异,玉质金相。

    年纪轻轻,手握大权,富有一切。

    但眼见得东梁诸臣与他站位的距离,似乎印证着那句“阴暗诡谲,极难相处”的话。

    他眼底沉寂着与他年纪并不相符的老成,一双眸子视若无物,即使是南国玉砌雕栏的金銮殿,他也并不放在眼里。

    待到内侍监传唤入殿时,旁人多俯首做恭顺谦卑状,只有他兀自从容,甚至端了几分傲慢之姿。

    金銮殿内,南帝端坐于髹金雕龙椅上,皇后领着众宫妃与公主行贺礼,萧昭明白父皇并不会在意盛装出席的自己,因为她清楚看见,他的灼灼目光,只落在了着同色凤袍的皇后身上。

    南帝已至中年,放眼天下,也只有北帝能与其一较高低。金戈铁马,御驾亲征,设影子卫,建暗狱,除佞臣,夺实权,没有摄政王的牵制,他再也不必委曲求全,将情感蓄于心底,他可以肆意向世人宣扬对南后的爱意,因为此时此刻,万国来朝,他就是绝对的权威。

    此情形被萧昭尽揽于眼底,她爱戴皇后,却也为母妃不平,母妃弥留之际的一句“自古君王多薄幸”,还有那双热切又执着的眼睛,再次浮现于眼前。

    嘉桑五年的那个大雪天,是她第一次艳羡起帝后的这份情谊。她也曾将母妃的不幸归咎于母妃妾室的身份。

    少年夫妻,相携半生,互为依靠,永世不疑。

    殿内丝竹声起,帝后坐于殿上,萧昭环视四周,却早不见元翕踪影。

    她悄然打量着身边一切,于萧旭耳边窃窃私语,“我出去透透气,过会儿就回来。”

    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她,她如是想着。

    萧旭今日亦是一袭月白宫装,风华绝代,清冽的眸底如凝霜雪,于这繁华的大殿并不相融。

    她轻轻点头,嘱咐道:“别去太久。”

    南宫有两座宫宇被废弃,一座是废妃郑氏居住过的汀兰宫,另一座则是大皇子萧顺生母居住过的玉宁宫。

    陆妃生前并不受宠,此处远不及汀兰宫精美,且位置偏远,已荒废数年,其间杂草丛生,与冷宫无异。

    行至此处时,不见宫人,宫门亦未落锁,元翕推门进到宫内,于殿前一株梅树下,用小刀挖出一个匣子,取出匣子里的密信,他又将匣子埋了回去。将出宫门时,他复折返回来,翻身进入殿内。

    殿内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元翕翻身进来时,不慎弄脏了衣角,他蹙眉片刻,掸了掸身上的尘渍,随后以素锦裹手,取出藏于床榻之下的一支素簪,终于满意点了点头,用素锦裹起素簪揣于袖中,翻身出宫殿后,大摇大摆走出玉宁宫门。

    宫门外,遥遥可见一天青色身影,着盛装的女子立于檐下,一双上挑的狐狸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他并未可见半分心虚,坦然道:“你们南宫可真大,走着走着,本官都分不清回去的方向了。”

    萧昭淡淡回应道:“知道尚书令大人可能会迷路,是而我特意出来,逮你。”

    元翕也不恼萧昭的用词,他抬眼望了望天色,发出感慨道:“那真是可惜,你这时候来逮本官,可就错过一场大戏了。”

    萧昭心想,今日刘承胥又不在,不禁好奇问道:“还能有什么大戏?”

    金銮殿内,一曲歌舞毕,大殿骤然安静下来,殿外内侍朗声通报道:“北汉太子至。”

    众人皆将目光落于殿门。

    只见殿门处,身着月白锦袍的北汉太子信步向殿内走来,他身如玉树,姿比雪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清澈明亮,似有柔和春水静静淌过,上挑眼尾之下,恰到好处地生出一颗泪痣,似一朵开在春水边上的花,摄人心魄。

    众人皆知,这北汉太子于数日前经历一场大火,现在看来,似已大好。

    更值得人探究的是,传闻北汉太子有腿疾,如今想来,也是谣传。

    北汉太子先是拜会过高台上的帝后,而后环顾四下,见永安公主萧旭身侧刚好有空位,便坦然落座。

    二人皆着月白宫装,风华绝代,坐在一起,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永安公主萧旭却陡然起身,呈禀南帝道:“为贺父皇生辰,儿臣特意新学了一支箜篌曲,想献给父皇。”

    高座之上的南帝深望着阶前自己最宠爱也最懂事的女儿,眼神复杂,终于还是应声道:“准了,只是朕记得,淮安侯的琴声与你的箜篌最相合,淮安侯何在?”

    落坐于萧旭对面的萧钰缓缓起身,拱手以待君问。

    只听南帝继续道:“不知道朕今日能不能听得你的琴声?”

    萧钰长身玉立,声若润玉,“臣荣幸之至。”

    箜篌古琴很快就架好,萧旭与萧钰相对行礼后落座,二人举止有度,在场人似乎都将曾经那场指婚的闹剧忘记,屏息以盼这场阳春白雪的绝代佳音。

    萧旭将月白长袖挽起,露出纤细柔美的素手来,轻轻将弦撩拨,曲声悠扬,萦绕于殿内,众人皆将目光落于她身上,只见她面若冷月,身如清风,两只手腕上的银铃易随拨弦声动,如鸣佩环,和成泠泠曲音。

    大南国地位最尊贵的帝女,此刻仿若脱离凡尘的谪仙。

    曲奏着的屈君的山鬼[1]。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淮安侯萧钰挽袖以待,琴声于此时起,相合若山间清泉,清澈细腻,又似山鬼,如泣如诉。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二人默契得不像是第一次合奏。

    箜篌初起时若山间冷月下静谧的一汪清泉,琴声的合入让这汪清泉流淌起来,溯洄婉转,月华随清涧浮动,缓缓流淌进在坐人的心底。

    也包括此时回来的萧昭。

    她看着殿中合奏的青白身影,心中流进的月华苍凉如水,倾泻至全身,让她怔怔立于原地,感受着这潜藏于深谷的音韵。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南后今日风光迤逦,闻及此时却不禁垂目轻叹。而台下萧昭虽不解曲中意,却也是感到突如其来的悲伤,这一段悠悠之音,集起一团云,将映照于清泉之上的月华掩盖,只留下漫漫孤寂长夜。

    她不禁想到了刻在匣子底部的“当时明月在”五个字,她有一种想要伸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的无力感。

    她看向已经落坐的元翕,他只是淡淡望着殿中二人,一双墨染的眸子分辨不清悲喜。

    也是,他那样的冷漠的人,又怎会懂得欣赏这段曲高和寡。

    她也是于此时才注意到坐在她位置上的刘承胥,他一双凤眼里含着的春水好像蒙上了层雾,她看不透他浮于眼前的怅然。

    愁云遍布,琴声不紧不慢地合着箜篌,最终给人以心安之感,萧昭也终于在环顾四下后,将视线落于萧钰一人。

    他的眸子柔和而坚毅,身如瑶林玉树,玉袂飘然间,却又如霜如雪,带着决绝之意。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临近尾声时,低吟浅合,如怨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2]

    以至于结束之时,四下岑寂无声,只待旭钰二人起身时,众人方才起夸赞之词。

    其间,南帝深深凝望爱女,一言不发。

    要落座时,玄衣太子萧祁淡淡开口道:“妹妹尚未出嫁,与北汉太子坐在一起,终归不妥,不如坐到孤身边来。”

    太子身后的太子妃冯如面色惨白,并不敢拦。

    刘承胥脸上浮着表浅的笑意,望着就要落座的萧旭,眼底,有千言万语。

    萧旭亦是与他四目相望,沉寂片刻,倏然转身,以手作揖,向殿上帝后请旨道:

    “父皇,母后,儿臣少时稽留北汉,承蒙北后照拂,不甚感激,而今北汉诚意要与我国联姻,儿臣食君之禄,享公主之尊,愿自请和亲北汉太子,以报君恩,以奉北后遗愿,与北汉太子相携百年,永以为好,万请父皇母后成全。”

    她的声音冷若冰泉,清澈透亮,响彻整个大殿。

    弥留于梁的悠悠佳作,终成绝音。

    他的明月,终于消失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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