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后不过两日,尚未开朝,陈宁却已经迫不及待地俯案于铺天盖地的奏折中,他期待着脱离温一酒后,大刀阔斧地施展自己的治国之才。

    然而送来的折子却仍有一半落了朱批。

    他知道,这些折子全部都先被送去了晋王府,由温一酒挑拣了大事做好批注才被送来,而只有诸如修文著书这样的小事,才会拿给他定夺。

    这与他理想中的还政并不一致。

    此时已近晌午,云卷云舒,日光透过窗栏终于散落于案前,陈宁抬眼,寻光望去,殿门处,那位南国来的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侯在了殿外。

    见他抬首,通报的宫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皇后来的时候,宫人原本看到陛下面色不是很好,还在斟酌如何开口,陛下就抬眼了,他忙上前,将托盘里的东西呈与案前,小心道:“陛下,娘娘说想到您政事繁忙,应该是顾不得用膳,特意亲自为您熬了莲子羹,先请您垫垫肚子。”

    亲自熬制的莲子羹?

    陈宁目光落于眼前托盘,眸色却倏然变冷。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最信任的姑母也曾亲自为他熬了一碗莲子羹,只是那碗莲子羹,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看着他的乳母七窍流血,倒在他面前。

    他从此,再也不吃莲子羹。

    他吩咐宫人将托盘端至一旁,自己则亲自出门去迎。

    直到现在,萧昭在每次见到陈宁时都会产生一阵恍惚,而后她会迅速垂眼,掩盖住她眸底的落寞。

    只是这在陈宁看来,这不过是爱慕他的妻子,在与他四目相对时产生的娇羞表现,因此他不以为然。

    他轻轻执起萧昭的手,引她向殿内走去。

    萧昭注意到宫人手中的托盘,不置一词,她尚且沉浸在恍惚后的的怅然若失中,以至于陈宁说话,她都没有听见。

    陈宁便又重复了一便,以一种关切的语气试探道:“没想到,公主金枝玉叶,身娇体贵,竟还会做莲子羹。”

    萧昭颔首,将兰西事先为她准备好的说辞相告,“前两个月臣妾于揽月阁中养病,得见阁后一汪碧水,水中荷花开得正好,臣妾本就是个闲人,政事上不能为陛下分忧,便自作主张,采了池中莲子,向姑姑学了如何做莲子羹,以期为陛下养心安神。”

    说出此话时,萧昭神色如常,打消了陈宁一半的疑虑,他点头道:“公主有心了。”

    萧昭想到兰西的话,心一横,抬眼正视着陈宁的眸子,以一腔赤诚之心道:“只要陛下安好,臣妾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有那么一瞬,萧昭甚至骗过了自己。

    她端详着陈宁如春水般温润的眸子,想到了从前无数个与萧钰相处的日夜,想到了先前无数次试探萧钰心意时,那个肆无忌惮做回本我的自己。

    一时间,萧昭竟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怀念萧钰,还是怀念那个真实的自己。

    而陈宁身上亦有萧钰的清冽萧索之感。

    此时分明是正午,日光打在他的身上,她却觉得他落寞又孤独。

    陈宁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眼,打破了这短暂的岑寂,萧昭亦从回忆里挣扎出来,不得已接受背井离乡的事实。

    陈宁正在想着如何推脱着不去吃这份莲子羹,殿外宫人便通报,尚书令元翕求见。

    元翕进来时,萧昭正准备要走。

    行至殿门时,却听元翕对陈宁道:“陛下新婚燕尔,臣本不该来叨扰,只是清水河船夫栾乔溺亡一案,已经有了线索。”

    栾乔溺亡?

    倘若当初不是栾乔送她到陆家老宅,萧昭如今却不知身在何处。

    只是作为清水河涉水经验丰富的唯一船夫,又怎会溺水而亡?

    萧昭不禁放慢了步子。

    陈宁揉了揉额际,淡淡说道:“这种小事,令君自己处理即可。”

    元翕抬眼,直视高座之上的陈宁,摇头道:“不是小事,臣已经查明,此案乃魏县县令魏子贤买凶杀人,陛下兴许不知,这魏子贤是元妃表兄,与元妃关系甚好,这样一来,元妃母家难免会受到牵连。”

    陈宁正了正身子,看向还未走远的萧昭,道:“既如此,便请皇后也留下来一起听听,若此案涉及元妃母家,届时,还要请皇后多加宽慰元妃。”

    萧昭应声转身,她本疑惑,为何栾乔会遇害,但在听到是元妃表兄买凶杀人时,联想到元翕被害,以及兰西说过的元翕与元妃关系紧张,她心底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只是这个设想让她顿时不寒而栗,只想赶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没曾想被陈宁叫了回来。

    她安静地立在元翕身边,听元翕继续讲道:“魏家本不是大家,只因长女被元公看中,收为妾室,才因此发达起来。只是这不查不要紧,一查起来,竟发现许多这些年来,他们狐假虎威,欺民敛财的种种恶劣行径,其涉及元妃的诸位亲舅舅以及表兄,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此为罪证,特呈于陛下,交由陛下定夺。”

    言及此,元翕身后侍从将托盘呈于陈宁身前。

    萧昭心想,这元翕还真不是个东西,陈宁将才大婚,就交给他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但陈宁好像并不感到棘手,他淡淡扫过托盘一眼,道:“那魏子贤,为什么一定要杀一个船夫?”

    元翕抬眼,以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缓缓开口道:“魏家要杀一位位高权重的人,而那船夫,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陈宁不禁追问道:“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元翕摇头,“人已经死了,秘密也就没有了。”

    陈宁又问:“元公可知晓此事?”

    元翕摆手,“他老了,早已将事情全权交予臣处置,只因此事涉及陛下爱妃,臣才特意来请示陛下。况且臣听闻,元妃有了身孕,此事若为元妃所晓,难免会,波及腹中龙胎。”

    他说出此话时,语气淡然,像是在说及一个素不相关的人。

    陈宁了然,放缓声音道:“阿攸是令君的妹妹,令君考虑得总归要周全些,既如此,那就劳烦令君暂且先瞒住阿攸,将魏氏一族收监,待阿攸生产后,再处置魏氏族人……”

    元翕打断陈宁的话,施施然道:“恐怕来不及了。”

    陈宁抬眼,不解道:“此话是何意?”

    虽然没有看元翕,萧昭却能够想见,元翕在说出此话时,眼底墨染的一片黑,萦起的淡淡冷意,久在高位,这份冷意,是他自然释出的,并非有意,只是在旁人看来,却不明觉厉。

    他看向高座之上的陈宁,面不改色,语气平淡,“魏子贤畏罪自杀,元妃生母为保族人,想来此时,已经在去往关雎宫的路上。”

    元妃宠冠后宫,父亲又是权倾朝野的宰辅,母亲虽是个妾室,却也有自由出入宫闱的特权。

    闻言,陈宁倏地起身,快步向殿外走去,在路过萧昭时,眼底流露出愧疚之意,他自知多说无益,只好道:“事出紧急,无奈辜负公主心意,晚些时候,朕自当来合欢殿向公主赔罪。”

    萧昭点头,宽慰道:“皇嗣要紧,臣妾无碍。”

    待陈宁离开后,元翕转身看向身侧萧昭,云淡风轻道:“心意?什么心意?”

    萧昭后撤半步,与元翕拉开些距离,目光移向不远处宫人手上的托盘,示意道:“本宫亲自熬的莲子羹,令君可要尝一尝?”

    元翕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萧昭虽自小被弃养于宫外,但也在淮安侯的爱护中长大,哪里会熬什么莲子羹,当年就是为他熬个药,也险些将熬药的砂锅打碎。

    在宋知安院子里养病时,也不知打碎了别人多少瓦罐,宋家娘子也曾邀请她研习厨艺,她却并不爱学,只会拿着他的钱去镇上买些现成的吃食。

    见元翕挑眉,萧昭冷声道:“给皇帝吃的东西,令君放心,吃不死人的。”

    元翕点头,当真要去拿,萧昭却拦在他前面,压低声音问:“元妃是你妹妹,你还当真狠得下心?”

    此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咫尺之间,元翕垂头,萧昭扬首,四目相接,元翕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木槿花香,他眉头微蹙,挪开了眼,这一次,倒是他先撤了步子。

    他声音倏然变冷,“皇后若还想坐稳这个位置,不该管的事情,最好不要插手。”

    言语间,他转身就要离开,萧昭两步并做一步地跟了上去,错位跟在元翕身后,继续道:“既然做了皇后,前朝之事本宫管不着,宫妃的事情却在本宫所要管辖的范围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想来令君亦然。”

    她现在是一点也不怕他,元翕停下步子,转身再次打量她。

    如今她已嫁为人妇,发髻束起,然一双狐狸眼却依然灵动狡黠。

    她如今,好像比在建康要自在得多。

    元翕问:“你有想过,栾乔为什么会死吗?”

    萧昭一愣,心底想着,要杀你的人不少,或许,是替你死的也说不一定。

    哪知元翕冷冷道:“他是替你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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