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闻司后院有两棵老榕树,是大衡开国所栽。经过了数不清的年岁,藤蔓攀援其上,与这两棵榕树纠缠共生。此时几只乌鸦正飞落在上面,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

    “师兄,你怎么了?”云方见孟祈盯着榕树遮蔽了半边的瓦檐愣神,有些诧异。

    他总是很忙,鲜少能有机会看到他停下脚步呆坐于某处发愣。

    孟祈没有回答他,站起来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腰间的剑柄,问他:“是师父有什么事吗?”

    “对,师父找你。”

    孟祈又恢复了平日那副严肃干练的模样,动身去见张继,行至中途,昨日残余在树上的雨水砸下一滴,正中他的眉心。

    他抬手去抹,雨滴到了他的指腹上,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了上来,可那抹模糊的记忆只是转瞬即逝难以抓住。

    “孟梁,你有没有觉得师兄今天怪怪的。”

    云方跟在孟祈身后,用肩头撞了一撞旁边人。

    孟梁肩膀朝前轻晃了一下,瞥了眼前头的人,说:“我家公子一直就这样,难不成你是第一天认识他?想必最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他的思虑自然是要多些。”

    云方赞同地点头,话茬转到了昨日的城中大事。

    其中有一件就是昨夜平南山体有一处倾塌,据说皇后娘娘和益阳公主的仪驾没走出多久,就出了事。

    “当真是神佛庇佑。”

    神佛庇佑?孟祈瞳孔微闪,不觉下次她们还会有此好运。

    -

    逸仙筑内,宋朝月一直发着高热,醒来片刻就又昏睡过去。

    孟舒安一直在旁边守着,实在撑不住就在旁边的小榻假寐片刻。

    从始至终孟文英都守在门外,她不敢进去惹孟舒安心烦,却又真怕宋朝月出什么事。她就这般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快晚膳时分,里面这才传来宋朝月彻底清醒的消息。

    她鼓起勇气走进去,就看见哥哥坐在宋朝月榻前,伸出手背摸摸她的额头,如释重负。

    “哥哥。”她唤了一声,见孟舒安不搭理她,又唤床上的宋朝月:“嫂、嫂嫂,对不起,是我错了。”

    宋朝月淡淡扫了她一眼便别过眼去,她还生着病,浑身像被碾过一样痛,至少现在,她说不出这句没关系。

    “你先回去!”

    害怕孟文英影响宋朝月修养,孟舒安不留情下了逐客令。

    孟文英只得乖乖走出去,边走还边掉眼泪,感受到了人生第一次冷待。

    “我饿了,孟舒安,想喝粥。”

    这是宋朝月醒来说的第一句话,她昨日身无分文赶了一天路,又整整烧了六七个时辰,肚子早已空空。

    宋朝月想喝粥,候在门口的仆从急匆匆跑去厨房通知许叔赶紧将备好的豆浆粥端上。

    “你也去休息吧,瞧你这样子,脸色苍白如纸。我已无事,你可莫要倒下了。”她生病事小,眼前这位要是出了什么毛病,那可是要去阎王殿走一遭的。

    其实孟舒安早觉不适,不过是一直强撑着。他也知自己情况,遂不再逞强,由广德扶着回去歇息了。

    屋内总算是没有了人,宋朝月将自己的身子蜷缩起来,整个人都罩在被子里,里面立时传来了发闷的呜咽声。那声音隐忍至极,若是让宋家夫妇听到,不知该有多心疼。

    阿罗常年劳作,身体底子比宋朝月好得多,喝下两副汤药便一扫不适,来尽心照顾着宋朝月。

    她瞧着小姐的病容,又依稀想起了几年前,她陪着小姐在乡下养病,那时的她也是大病了一场,比这次严重数倍。

    害怕她旧疾又返,阿罗照顾得分外尽心,终是在十天后,宋朝月病气全退。

    总算是不用吃药了,宋朝月的心情很好,她拿起纸笔,决定要写一封信寄去家中。

    这封信是她嫁进孟府以来第一次给家里写信,纵然短短时间就经历了这许多事,在信尾,她还是这般写道:女儿一切安好,遥祝父母安!

    信纸被她小心翼翼放进信封装好,再交由信使送出去。

    生病这些日子,她总能看见孟文英偷偷躲在不远处望她,那眼里充满了歉意与小心翼翼。

    宋朝月权当没看见,就是想要让这丫头长长记性。不过对于这人,她也有了更深的认识——心思没有狠毒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却是一个骄纵且行事鲁莽之人。

    直到那日,她又来逸仙筑,宋朝月主动出声喊了她。

    “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孟文英见宋朝月愿意搭理自己了,慢慢腾挪过去,一双手攥得紧紧的。

    “你有何事问我?”

    宋朝月身子前倾,盯着孟文英那双因紧张而频繁眨着的眼睛,“是不是有人同你说过什么?”

    孟文英后退一步,对此避而不谈。

    宋朝月见罢,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遂不再逼问她,只道:“不知是谁跟你说了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有自己的判断,不要平白做他人的手中剑。”

    说完这些,宋朝月缓缓起身走出门去,孟文英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后小跑两步跟上,信誓旦旦道:“我知道了!”

    宋朝月背对着她,勾起唇笑了笑,孺子可教也,至于是谁在背后撺掇,让孟文英自己去找她的麻烦吧。

    因病被困在榻上十余日,宋朝月分外想要出府散散心。

    然方出逸仙筑,便看见了孟舒安。

    一见到宋朝月,孟舒安脸上尽是藏不住的笑意,“方才我撞见了文英,她说你原宥了她,作为哥哥管教无方,我再替她向你道歉。”

    原宥?她好像没说这个词罢。

    算了,她懒得计较,转而对孟舒安狡黠一笑,“好啊,道歉也得拿出些诚意来。今日天高气爽,就罚你出门陪我逛街,买的所有东西都你掏钱。”

    孟舒安从未在女子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她好像一只生长于山野的小狐狸,聪明而又带着笙歌城人少有的灵气。

    “好。”

    得了孟舒安的应,名义上的夫妻二人就这般出门了。

    广德推着坐在四轮车上的孟舒安,宋朝月带着阿罗,一行四人出了国公府。

    阿罗跟着宋朝月走在前头,她对于自家小姐的这般举动终究还是有些担心,在瞥了几眼身后的孟舒安主仆二人,确定他们听不见后,这才偷偷跟宋朝月说:“小姐,您今日这般,会不会……稍有不妥?”

    宋朝月不在意地耸耸肩,“有何不好,我要是不让他赔我点儿什么,他能愧疚得自己把自己闷出病来。我这是递了一根杆儿给他,让他有纾解的途径。况且,孟家最不缺的就是钱,我随便买点儿,算不得什么的。”

    阿罗越听越佩服,只觉自家小姐有大智慧。可跟宋朝月逛着逛着,却愈发觉得不对。

    小姐的随便买点儿,是大大小小买了二十余件东西,并且每一样都价值不菲。

    宋朝月每一次说要买时,她都偷偷打量着孟舒安的脸色。

    谁料从始至终孟舒安脸上都波澜不惊,甚至还挂着温和的笑,宋朝月说要买什么,孟舒安都只说一句:广德,付钱。

    最后终于是逛满意了,孟舒安提说要带宋朝月去一个地方吃饭,宋朝月自是答应。

    广德推着孟舒安七绕八拐地走着,穿过一条又一条巷子。这吃饭的地方似乎不在正街上,反而像是要去某户人家。

    不知走了多久,总算是到了地方。

    宋朝月惊讶地发现,这个地方门庭虽小,客人却是络绎不绝,他们从巷口走到店门的一会儿功夫,她都瞧见好几拨人进去了。

    “走吧,咱们进去。”

    孟舒安缓缓站起,广德抬起他的四轮车。

    他看了宋昭月一眼,不挪动脚步,就这般站在原地,宋朝月有些不明所以,直到孟舒安无奈道:“桑桑,过来扶我一下。”

    “哦哦哦。”宋朝月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撑住了孟舒安的手臂。

    两人肩并肩往里走着,在外人眼中,是一对极为相配的璧人,只可惜,那男子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病秧子,又瘦、脸也无甚血色。

    店里的掌柜瞧见了孟舒安,熟络地给他安排了一个楼上的厢房。

    坐到了厢房后,宋朝月眼睛四处打量着问道:“你可是经常来此处?那掌柜的看起来十分熟悉你。”

    看着她骨碌碌转的大眼睛,孟舒安突然就起了想要逗弄她的意思,“怎么?你觉得我不像。”

    宋朝月抬眼看他,发现此人正用戏谑的眼神看着她,不再像待在孟府时那般死气沉沉,突觉自己让他陪出来是对的。

    “没有啊,只是觉得你似乎是这里的熟客。”

    “这家店的老板是我的朋友,掌柜的自然也认识我。”

    宋朝月了然,不再说话,饥肠辘辘等着上菜。

    因为是朋友,所以他们所在的这个厢房菜上得格外地快。孟舒安今日也不同往常,多添了半碗饭,看来是很喜欢这里的吃食。

    饭饱后,宋朝月突然看着孟舒安,神秘兮兮地说要告诉他一个秘密。

    “哦?是什么?”孟舒安显然很有兴趣。

    “我告诉你,我十二岁的时候,都差点儿病死掉,后来我在乡下将养了快两年,成日过得开心,与花鸟鱼虫打交道,身体竟也慢慢好转。所以孟舒安你也不要担心,你肯定会好的。”

    真的吗?真的会好吗?孟舒安之前从未想过有这样的可能。

    不过宋朝月听这般说,他开始有了点点希冀。万一呢,万一他真的会好呢?

    出来这一趟两人都很高兴,外头天色已黑,也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两人行至楼梯口,突见一个男子狼狈冲了进来,而他身后,追着十几个广闻司之人。

    这群人的出现,一下引起了店内的骚乱。

    宋朝月害怕,广德去取四轮车不在,此刻正由她扶着孟舒安。她也不能丢下孟舒安自己一个人跑了,只得小心扶着孟舒安往回走,想要躲进邻近的厢房里。

    那男子被广闻司的人逼得走投无路了,他施展武功三两步跃上二楼,一手抓住了楼道里未能逃走的两人,想要以其中一人为质。

    他一只手似乎是受伤了,只能钳制住一人,于是眼睛快速扫了一眼这两人,最终选择一把扯过了宋朝月,将剑搭在了她的脖子上。

    女人,从来是这些恶徒的第一选择。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这女的。”

    广闻司的人也不管她挟持了谁,作势就要上前。

    孟舒安已经被匆匆赶来的广德带了下去,他站在楼下看着,心急如焚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然他看见了云方,忙抓住那人,“云方,你叫他们莫要伤了我夫人。”

    云方的注意力原本全在二楼那男子身上,孟舒安在此出现,他已是吓了一跳,再看到被劫持的是他夫人,顿觉大事不妙。

    广闻司人的动作在云方命令之下停了下来,然云方刚下令,就听身后有一道熟悉的声音说:“动手!”

    所有人都扭头看向突然到来的孟祈,孟舒安更是急得直喊其大名:“孟祈!”

    那上面被劫持的是孟家二夫人,是广闻司副使的弟媳,可是这位副使,似乎是太不顾及亲人了些。

    孟祈一声令下,没人敢违抗,立时往二楼奔去。

    那凶徒见这群人竟不受威胁,拉着宋朝月连连后退,架在其脖子上的剑刃也慢慢刺进了她的皮肤,渗出血来。

    宋朝月在听见孟祈说出动手两个字后,心狠抽了一下,她明明记得,他从前不是这样枉顾他人性命之人。

    孟祈的动作很快,他借着木梯护栏单手撑着轻盈跃上二楼,陡然出现在宋朝月面前。

    她可以瞧见,他脸上的冷漠、杀戮、不耐,却独独没有担心,一点点都没有。

    孟祈毫不犹豫地拔剑刺来,宋朝月下意识闭上了眼,原本挟持着她的凶徒为了接下这一剑,将宋朝月狠狠往外一推。

    就这般,她像一片枯叶般自楼上坠落。

    她听到了孟舒安撕心裂肺地喊,认命地闭上眼。她想,或许自己不该来这笙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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