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的沉玉湖边,阴霾滚滚的苍穹之下,十二岁的少年浑身湿透了,面色苍白如纸。满头墨发凌乱,有些粘连在脸上,不停的在往下滴水。怒意冲冲的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色的血丝。他站在冬日里的湖边,被寒风肆意拉扯着咸湿的衣袖,像是刚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一只狂躁的恶鬼,等着要喝人血吃人肉。

    九岁的女童,没有见过什么骇人的大场面,到底是有些害怕。沈缨瞧着那少年的模样,瑟缩了一下,不由自主,闪身躲在了旁边一棵大树后面。

    狂暴的少年,朝旁边的侍从咆哮着,要把另一个少年,丢进冬日的冰湖里去。地上羸弱的少年,生得像朵白色的娇花似的,紧紧咬着嘴唇。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十分倔强。他十根手指紧紧的扣着地面,拼命挣扎着,不让自己的身体离地儿。沈缨触目惊心之际,看着马上就要被抛入湖中的幼小身体,慌乱之际,拼命大声呼喊了起来:“来人哪,来人哪,太子殿下要杀人哪!”

    高昂的呼喊声,瞬间扩散出去,也吸引了那少年的注意。说时迟那时快,他飞快夺过身边侍从手中的弓箭,搭箭拉弓的动作迅如闪电,一气呵成。

    少年抿紧嘴唇,一双阴鸷又嗜血的眼睛,紧紧盯着她这厢。那双眼眸又黑又沉,看起来比那冬日里的冰湖,还要冷上一些。

    沈缨头皮一凉,微微一怔。她只想要快点躲起来,千万别被他发现。大概是因为紧张,腿上有些乏力,定了两三秒,也想不起来逃跑。随着竹节般骨节分明的玉手,快速松开弓弦。三支箭矢,嗖嗖几声,破空而来。

    她紧紧缩在大树后面,惊惶之中,避开了前面两道箭矢。最后一只箭矢,闪躲不及,“哐当”一声,射在她的手镯上。手镯应声而碎,变成两半,掉在地上。她想逃跑,可是不知为何,双腿却钉在了地上。四面八方的宫人,像潮水一般纷纷涌了过来。暴虐的少年,气急败坏的扔了弓箭。咬了咬牙,黑着一张脸,吩咐侍从们把人放下来。

    沈缨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个得救的少年,微微松了口气。她转过头去,正好对上了那双巡梭找人的可怕眼睛。那双眼睛,像黑色的暴风口,滚动着狂躁的漩涡。那漩涡一边滚动,一边好像在说,千万别让我找到你。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似的,好像要把她整个人给侵吞进去,直至碾得骨头也不剩。

    她惊惶的睁大双眼,极力抗拒着,不让自己被吸食殆尽。浑身悠悠一凉,心口一窒,便挣扎着醒了过来。

    大梦惊醒,她猛得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大概是梦里太害怕被他抓住,心脏窒得扑通扑通急跳,她揣着自己的胸口处,大口大口的呼吸。年幼时扎进心里的恐惧,像是一道阴影,在午夜的梦中,倾覆而来。仿佛在提醒着她,当初的那个少年,是多么阴鸷可怕。

    稀稀朗朗的光线,透过雕花窗棂子,照到青色的褥子上。沈缨眉头紧蹙,看着那斑驳的光点,转过脸去,看了看外面耀眼的光亮。

    才发现原来是做梦。

    沈缨自打去了凉州,已经许久不曾做过这个梦了。兴许是这两天,因为《选皇太子妃敕命》,不停听到他的名字。所以昨日夜里,那些深扎进幼时记忆里的影像,借着她的梦境,又重新找了回来。像是地狱里的魔鬼一般,阴魂不散,苦苦纠缠。

    浑身凉津津的,她探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凉得跟冰块儿似的。就好像真的站在那冬日的湖边,吹过凛冽的寒风。

    眼下睡意全无,只想赶紧起身,这床榻是片刻也待不下去了。

    这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辰时。橘青已经在街上采买回来了,四喜也从厨房给她端来了早点。

    沈缨慢吞吞咬着包子,橘青抚住胸口,咋咋呼呼说道:“小姐,今天早上发生了一件大事,真是惊掉了奴婢的下巴。”

    沈缨凝眉瞧着橘青,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头一沉。心想,难道她母亲昨夜气不过,今早同二妈干起来了?可是侯府眼下,安静得很,也不像啊。

    眼前陡然浮现昨日梦里,那双阴鸷又狠毒的眉眼,沈缨浑身蓦然一凉。

    此时幽幽想起,前几日,同她父亲聊天时,沈慈话里提过,眼下已有一些朝廷大臣,私底下,已经动了另立太子的心思。

    难道是崇祯皇帝今早睡醒,良心发现,把东宫太子给废了,那才是真正会叫人笑掉下巴的大事儿。这种念头,突然从沈缨心里冒出来,陡然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微微一怔。

    四喜在旁边轻轻推了一把,嗔怪道:“赶紧说,赶紧说,这样装模作样的,没得把人吓死。”

    橘青吞了吞口水,这才惊魂未定的说道:“今早我在酥味斋,买小姐最喜欢的绿豆糕和红豆糕,店里进来了几个书生…”四喜黜了橘青一眼,急道:“说重点!”

    橘青“哦”了一声,吸了吸鼻子,重新捋道:“昨晚半夜,汴京城几位小有名气的文人骚客,去醉香楼点小姐弹琴唱曲,推开房门之后…”沈缨同四喜认真盯着橘青,橘青突然停住,猛吞了口唾沫。她俩一愣,交换了个无语的眼色,四喜跺脚道:“这人突然停住干嘛,快点说!”

    “然后…然后看见睿王殿下不着寸缕,揽着一个赤条条的小倌,同榻睡觉。”橘青捂了捂脸,似是羞于启齿状:“听说那小倌浑身青紫一片,身下血迹斑斑,似乎是被蹂躏得不轻。”

    沈缨和四喜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如此腌臜的丑闻,确实惊掉下巴。

    三皇子睿王殿下李承邺,乃端妃所生。端妃是当朝萧相的亲妹妹,又久蒙圣宠,睿王殿下出身自然贵重。从小便是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平日里声色犬马,过得穷凶极欲,豪奢至极。从前只听说他偶尔出入风月场所,倒没听说过他眠花宿柳,喜好男色。

    睿王李承邺夜宿青楼,宠幸小倌,实乃断袖的丑闻,被人乍然撞破,如巨石入湖,惊起万丈巨浪。经过这些文人墨客发酵,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半宿的功夫,已经弄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睿王此前嚣张跋扈,得罪了不少朝臣。所谓墙倒众人推,早年受过睿王发难的朝臣,如今幸灾乐祸之际,也找到了落井下石的好机会。大清早便拟了折子,将睿王李承邺的这起丑闻,包括往日种种恶劣行径,一股脑捅到了崇祯皇帝跟前。崇祯皇帝再怎么宠幸端妃,但也不至混吝不分。听闻此等令皇室蒙羞的丑闻,雷霆震怒,当下便着人将睿王李承邺拖下朝堂,禁足永安宫。不得诏令,不得外出。

    沈缨和四喜瞠目结舌,哑口无言一瞬,同时猛吞了一口口水。

    东宫太子天潢贵胄,却残暴歹毒,为汴京豪门世家所不齿。眼下不少朝廷大臣,私底下已经动了废黜李承曜,另立李承邺为东宫太子的念头。皇室贵族,于绵延子嗣一途,最是看重。皇子残暴兴许还有变好的那天,倘若是个断袖,皇家香火自此便被掐断,却是个无法转圜的大问题。李承邺这个档口,突然闹出来这么个旷古烁今的丑闻,从此怕是彻底与东宫无缘了。

    转念一想,李承曜倒是捡了个大便宜,如今又能继续在东宫之位,苟延残喘下去了。

    沈缨睁了睁眸,不由得暗暗叹息一声:“明明天时地利样样占尽,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几人在屋内,连连摇头叹息!

    门口的婢女,咳嗽一声,通传到:“小姐,夫人来了。”

    沈缨捏着个包子,转过头去,脸上的笑意绽到一半。沈夫人面色肃然的走进来,恨声道:“我看你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看看都什么时辰了,还有空在这里为别人扼腕叹息。”

    沈夫人作为当家主母,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些霸道专横。有的人,她教训不了。自己的女儿,却是可以理所当然的管教。沈缨平时若是不服,忤逆两句,沈夫人便会条条框框的给她说上一箩筐,让她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这些年,在母亲这里,长了不少记性。为了不横生枝节,让自己无端受罪,她在沈夫人面前,一向尽量乖顺惯了。

    眼瞧着沈夫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亲自寻了过来,且面色不好。沈缨自知理亏,黜了母亲一眼,乖顺笑道:“母亲说得是,莺莺应该早点起来,不应该让母亲亲自来寻我。”

    沈缨态度姣好,且笑容满面,沈夫人气儿已散了一半。眼瞧着沈缨梳了个随意的流云髻,且穿了件颜色沉闷老气的墨色裙衫,眉头瞬间皱了下来:“堂堂侯府嫡女年纪轻轻,穿得老气横秋,像个行走江湖的侃客,你是存心要气死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宫里不比别处,穿戴尽量娴雅正式,不要失了自己侯府嫡女的脸面。”

    沈夫人洋洋洒洒一番话,其实也没有说错,沈缨也不欲分辩什么。

    她今天其实是故意穿成这样的。一则想着姨母不是外人,且还在病中,应该不会过分在意她的穿戴。二则眼下皇宫大内,正是遴选东宫太子妃的档口,她不好穿得过于花枝招展,省得回头碰见哪位贵人,遭人口舌。母亲平日里,对这些服饰穿戴,一向仔细。眼下过来,指不定又要她重新来过,沈缨不想再麻烦一遍。

    思及此处,诚恳笑道:“母亲,今日入宫,乃是去探病。女儿觉得,不应穿得过于花哨。且宫中贵人众多,若是穿得太过,遭人嫉恨也不太好。”

    沈夫人垂眸,思虑一番,“嗯”了一声:“我儿如今倒是越发懂事了,话是没错,但是你这确实穿得太过沉闷了些。回头叫姨母瞧见了,又要唠叨为母,对你这个闺女不够上心了。”说完,对身边侍奉的甜巧,吩咐道:“去,给小姐梳个朝云近香髻,再换身颜色素雅些的衣裳。”

    甜巧福了福身,道了个“是”,笑着朝她走了过来。眼见还是逃不过,沈缨眉心一皱,小脸垮了下来。

    沈夫人转头对橘青和四喜,冷声说道:“你们两个,别整日里,围着小姐嘻嘻哈哈。有空的时候,多跟甜巧学学这些手艺,没的整天把小姐打扮得鬼见愁似的。”

    两个丫头嘟了嘟嘴,垂下眼眸“哦”了一声,算是应了。

    甜巧在沈夫人身边侍奉多年,很有眼色,心灵手巧,嘴巴又甜,很懂得讨人欢心。于服饰穿戴,颜色搭配一途很有造诣,绾发的手艺更是让人拍手叫绝。

    她把沈缨按到铜镜前,散开她的满头青丝,重新绾起了头发。青葱似的指节,如蝴蝶一般在沈缨头上缭绕飞舞。

    两个丫头瞅着甜巧,巧夺天工的手指,只能自愧不如。

    沈缨任由甜巧摆弄着自己的脑袋,微微侧过眼,看了一眼窗外,已经蹦出云层的晴光。

    今日早晨倒是出太阳了。

    可皇宫大内的平鸾殿内,却是一阵森冷之气。一身织锦镶金华服的妇人,满头金钗交错,坐在地宝金樽的高位之上。一双美丽婉转的杏眼,此时刀光剑影,爬满了红色的血丝。暴怒之下,将桌上所有的茶杯碗盏,哗啦推到了地上。

    “一群废物!”

    “平日里叫你们帮忙看着睿王殿下,你们是怎么看的!”

    随着“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摔碎的瓷片,飞得整个大殿都是。有些甚至溅到了身边宫人的脸上和手上,瓷片锋利,鲜血顿时便渗了出来。疼痛感,蓦然袭来,宫人们也只能默不吭声,打碎牙齿和血吞。

    殿内一片沉寂,众人垂眸不语,谁也不敢在此时言声。

    皇宫大内,他们这些宫人的贱命,连端妃脚边的狗都不如。就怕触了端妃的眉头,惹她气急,叫人拖出去杖毙。

    睿王李承邺昨日进了醉香楼,本来点了花魁花眠月。两个人在房间里,喝酒调情一番,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热血沸腾。花眠月见状,一面笑他色令智昏,一面熄掉了房内的灯火。他俩在黑暗中追跑了一阵,倒在榻上。谁知半夜被人推开房门,花眠月不见人影,身边却躺着个赤条条的小倌。

    仔细想来实在蹊跷,昨日那酒肯定有问题,那花魁花眠月定然也有问题。这一切一切的,肯定都是事先安排好,故意等着让他进入这个圈套。李承邺上下好一通打点,才求得永安宫守门的公公,放他出来一个钟头。此时坐在端妃的平鸾殿内,越想越气,猛然站起身来,高声辩解道:“母后,儿臣昨日明明没有点那小倌,他是被人中途替换上来的。分明是有人专门给我下套子,故意害我,想让我当不上太子。”

    端妃转过头,瞪向李承邺,沉声怒道:“住嘴!我难道不知道吗!”末了,又恨铁不成钢,咬牙斥责道:“这件事还不都怪你,但凡平日里检点些,别人也下不成这等套子。我平日里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让你谨言慎行,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出了这么大的漏子,你说怎么办!”

    李承邺的这起丑闻,和李承曜的流言不同。李承曜残暴不仁的流言,无人亲眼所见,此前只是在汴京城各大酒楼,茶余饭后私底流传,到底半真半假,让人怀疑。而李承邺的这起丑闻,有人亲眼为证,如今传得满城风雨,又直捅到了金銮宝殿,惹得皇家颜面尽失。大罗金仙,也未定救得了他。

    李承邺喉头一滞,沉下眼眸,不说话了。

    端妃面色森冷,染了蔻丹的手指,紧紧扣着桌面。

    本来费尽心机,操控流言,已经让李承曜恶名昭彰,为汴京世家贵族所不齿。朝中已经有了想要废了李承曜,另立李承邺为东宫太子的风势。只要再抓住李承曜一个把柄,便可以借助丞相之手,一举将李承曜拉下太子之位,从此再无翻身之地。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李承邺自己不争气,叫人抓住了漏子,下了猛套。迫得他们所有人,穷巷陌路,功亏一篑。费尽心机,努力了这么久,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可以成功了,她便可以永远高枕无忧了。

    端妃怒视着李承邺,因为气极,身体微微发抖。

    殿内沉默半晌,萧玉菲近前两步,帮端妃缓缓垂着背。沉呤一番,轻言细语说道:“姑母先不要急着生表哥的气,如此这般,反而中了他们下怀。事到如今,还是要从长计议,看看怎么先解了表哥的禁足。”葱白的小拳,轻轻捶在肩头,总算叫人筋骨微微松快了些。

    萧丞独女萧玉菲,是个活络的圆融人,端妃每回生气,此前也替李承邺说了不少好话。眼瞧着端妃,在萧玉菲的宽慰下,火气褪了点。李承邺感激的看了萧玉菲一眼,两人默契的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端妃眉头松动半分,略微冷静下来。转眸看向下首坐着的萧丞相,皱纹问道:“大哥,你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眼下出了这等丑闻,李承邺想要登上太子之位,怕是希望渺茫。当务之急,还是要仔细斟酌,怎么洗清李承邺断袖的名声。萧丞相端坐一旁,皱眉沉默良久,此时眼皮动了动,不紧不慢说道:“邺儿最近还是好好呆在永安宫,兹事体大,先容我好好想想。端妃娘娘,你也一并想一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周全的法子。”

    李承邺豁然起身,一拍桌子,龇牙咧齿说道:“不行。本殿要将醉香楼那个贱人,五马分尸,挂在城楼上。好叫他们瞧瞧,敢助纣为虐,是个什么下场。”

    端妃闻言,怒目咆哮道:“真是教不醒的蠢猪,你还嫌事儿不够大吗!竟自个儿上赶着给别人递刀子。”许是怕李承邺不明白,又恨声解释道:“今日你去杀了那青楼的贱彘,挂在城楼。明日又该传出来,堂堂睿王李承邺,不仅是个风流成性的断袖,还是个残忍嗜杀的魔鬼。”

    李承邺经端妃点拨,明白过来。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心里吃了这么大闷亏,到底是生气。端妃已经气得脸色发青,他也不好再犟声了。虽然还想辩解两句,终归努了努嘴,咽了下去。

    平鸾殿满殿肃杀,东宫这厢却是一片祥和。

    柳月亭今早上朝,眼见着李承邺哀嚎着冤枉,被拖下了朝堂,心中大快。下了早朝之后,按捺不住喜悦,大步流星,直奔东宫。这么多天,东宫刀光剑影腹背受敌,大家忍气吞声了好些时日。此时看见睿王此等下场,只觉得浑身解气。联想到萧丞那厢,人仰马翻的景象,面上不禁难掩愉悦之色。

    他敲了敲手中的折扇,讪笑道:“太子殿下果然好计策,这招卸磨杀驴用得可真是妙极。”末了,向座上的人,拱手一笑:“我这个京城赛诸葛,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春锋和剑秋,抱剑立在一侧,此时冷脸斜了柳月亭一眼。他们两人昨晚忙活半夜,又是翻墙越户,又是下药,又是偷梁换柱。忙得脚不沾地,整宿没睡。柳月亭倒好,舒舒服服蹲在刑房,连个人也审不出。

    如此草包,还敢大言不惭,两人纷纷在心里暗啐一声:什么京城赛诸葛,分明就是事后马屁精!

    柳月亭瞧见两人不屑的神情,自然猜到他们心里想什么,龇了龇牙:“你们两人,那是什么眼神。”

    春锋和剑秋仍自冷着脸,并不想理会柳月亭。

    金樽宝座上的人,今日下了早朝,闲适下来。只简单穿了一身宽袍大袖的绉纱白袍,一头漆黑的墨发,半束在玉冠里,便无其他坠饰了。

    他此刻并不抬头看柳月亭一眼。

    面前雕刻繁复花纹的案头上,端端放着一张漆光如镜的琴,琴身上雕刻着凌霜寒梅。他垂眸敛目,轻挑慢捻,琴音筝筝瑟瑟,扣人心弦。

    柳月亭仍旧自顾自笑着说道:“这桩丑事传出去,萧丞就是八个脑袋,恐也难解李承邺之困境。眼下这种境地,够他们忙活好些时日,恐也顾不上算计咱们东宫了。萧丞那厢手忙脚乱,我们这厢得了踹息,倒是可以从长计议,怎么洗去你暴虐嗜杀的流言和恶名了。”

    李承曜的手指,玉骨分明,极是修长。弹琴的时候,煞是好看,自有一股俊雅的风度。他指甲盖,干净中呈现透明之色,显出一派温润如斯的美感。

    李承曜没停下弹琴的动作,声音沉静如水:“他们说得很对,也算不得流言和恶名。”柳月亭微微一怔,他仍旧垂着眼眸,平静说道:“我可不是为了让萧丞手忙脚乱,而是为了让他们破釜沉舟,永无翻身之日。”李承曜微微转过眼眸,说道:“春锋,这些时日,盯紧平鸾殿。找个机会,掳走李承泽。在宫外,找个安全的地方,先安置着。”末了,又定定瞧了春锋一眼:“记住,一定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千万不要留下任何把柄。”

    三皇子李承邺,俨然已经成了一枚废棋。回头再将六岁的四皇子李承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悄悄撤走,偷偷藏起来,让他们失去最后的根本。萧丞相和端妃一伙,便再也没有翻盘的仪仗了。

    如此一番周全的谋划,在场众人,心里欢呼雀跃之际,对李承曜,都涌起了满眼的佩服之色。

    眼见着来了这么激动人心的活儿,春锋看了柳月亭一眼,大声回了句:“是。”柳月亭意会到青锋的眼神,朝他龇了龇牙,没吱声。过了一会儿,抬了抬眸,轻轻咳嗽一声:“那小太监,嘴硬得很,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微臣这会子真是没有招了。我待会儿着人,将他带到后院,殿下你亲自审讯一番吧。”

    春锋和剑秋纷纷挑起眉眼,轻瞥柳月亭一眼,嗤了一句:“草包!”

    那声音不高不低,勉强够柳月亭听见。李承曜恍若未闻,柳月亭跺了跺脚,怒不可遏吵嚷道:“你们两个说谁是草包,说谁呢。”

    春锋和剑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啊。还有谁!”是可忍孰不可忍,柳月亭龇牙咧齿,张牙舞爪向着两人扑过去。春锋和剑秋纷纷旋身,往两边一让,春锋勾了勾唇,不屑道:“就你这身手,也好意思扑过来。”

    柳月亭气得两个鼻孔直喷气,大叫道:“啊,我跟你们两个拼了。”春锋和剑秋,瞧着柳月亭气急败坏的模样,对视一眼,笑得乐不可支。一边轻松躲闪,一边耍猴似的:“来呀,你来呀!”

    三人在整个大殿,吵吵嚷嚷,追得满堂飞。

    李承曜不管不顾,轻轻拨动着琴弦,断断续续的琴音,在殿内四处盘旋。妙音缭绕,漫出大殿,渐渐飞出宫墙。

    外面天光大盛,蜜色的阳光,静静流淌。

    早春时节,暖阳和煦照在身上,说不出的温暖哓意。沈缨沐着春日骄阳,侧耳听着那绝妙的琴音,由衷赞道:“哪里来的琴声,真是好听。”转过眉眼,对沈夫人笑道:“初时听着如鸣佩环,琴波微转,犹于高山流水,余音跳波之际,又带出些金戈铁马的壮阔之色。”

    沈夫人早前在凉州,专门找师傅,教了沈缨三年琴。没想到沈缨实在不擅音律,学了三年,一首曲子也没学会,还把师傅给气跑了。

    沈夫人此时轻轻嗤道:“学了三年琴,也没见你学会一支曲子。说起道理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沈缨面色微微一臊,便噤了声。

    两人顿了一顿,踏进了顺安宫的门槛,远远便瞧见了一名矫首以盼的美丽宫妇。那宫妇梳着飞仙髻,头戴金色步摇,着一身碧色的裙裳,身姿婀娜多姿,似是那天上落下来的仙女。只是细看之下,才发现,她面色苍白,嘴唇微微有些发乌。

    沈夫人同沈缨对视一眼,眉头瞬时皱了下来。容妃娘娘看见许久未见的两人,在宫婢的搀扶下,笑容满面迎了上来。眼角眉梢,喜悦之色,溢于言表。许是太过想念,她一把抱住沈夫人,热泪盈眶呜咽了一声:“长姐。”沈夫人喉头一哽,应了一声,轻轻拍着容妃的背,眼睛同样有些湿润。

    父母亡故之时,临终之前,曾经交代过她。长姐如母,无论如何,要多看顾幼妹。沈夫人此去凉州多年,未尽到看顾之责,眼见容妃一脸病容。一抹愧疚之色,瞬时便涌上了心头。眼睛酸涩之际,不由得又抱紧了些。

    两人抱了一会儿,容妃松开沈夫人。瞧见旁边浅笑妍妍,花骨朵似的沈缨,近前两步,一把握住她的手,慈爱笑道:“许久未见,瞧瞧我们莺莺,真是越发的亭亭玉立了。”说完,瞧一眼沈夫人,拍了拍沈缨的手背:“如今回了汴京城,回头多跟你娘,来姨母这里走动。能够时时瞧见你们,我这日子,多少也觉得畅快一些。”

    沈缨笑着点了点头。

    容妃此时越过她们,看见后面几个太监手上,抱得人高的礼物。眉头一蹙,嗔怪道:“你们人来就行了,怎生还带这些东西。路上要是累着,我反倒不开心了。”

    沈夫人笑着拍了拍容妃的手背:“好好好,下次不带这么多了。这不是许久未见,心里激动,一时便多带了些吗。”

    容妃眼眸一酸,泪意泛了上来:“还是长姐待蓉儿好。”

    沈缨瞧一眼容妃苍白的脸色,轻言细语提醒道:“母亲,姨母,我们还是进去说话罢。姨母还在病中,外头虽是春日,但是有些薄凉。届时站久了,怕要沾染寒气。”

    两个大人醒悟过来,容妃笑着夸赞道:“瞧瞧我们莺莺,真懂事。”沈夫人斜睨沈缨一眼,不置可否:“要是真懂事,那就好了。”容妃瞧见沈夫人眼色,出言护道:“长姐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了莺莺这般好的闺女,就该阿弥陀佛了。蓉儿瞧着我们家莺莺,哪里都好,真是喜欢得紧。”

    沈缨何时得过如此夸赞,此时面上微微一赫,呵呵谦虚笑道:“莺莺没有姨母说得这般好。”沈夫人懒得再说沈缨,拉住容妃说道:“走吧,我们先进去说。”

    容妃点了点头。

    一行人欢声笑语进了大殿,桌子上早已备好了茶水点心。容妃等到她们坐下来,屏退了身边的宫婢,对着沈缨宠溺笑道:“莺莺,你看看桌子上这些,喜欢吃什么喝什么,自己随意些。来姨母这里,千万别拘着。”

    沈缨笑着“嗯”了一声。

    桌面上一碗色泽透润的冰糖雪梨,看起来甚是诱人,沈缨忍不住将它端起来,缓缓喝了起来。

    在沈夫人和容妃眼中,沈缨到底还是不谙世事的丫头。此时看见她嘴馋甜汤,就犹于那湖边的鹿母,慈爱的看着小鹿喝水。两人宠溺的对视一眼,纷纷轻轻一笑。

    沈夫人等到四下无人之时,终于忍不住问道:“怎的病得如此严重,有没有找太医过来认真瞧瞧。”

    容妃咳嗽两声,顺了顺气,有气无力说道:“太医瞧过了,说是长期受寒,血脉淤堵寒凉。以致于容易反复感染风寒,经常头疼脑热,食欲不振。这种病理,需得慢慢温养调理。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一些,兴许会逐渐好起来。”

    说来说去,总归是长期受寒所致。沈夫人觉得疑惑不解,瞠目询问:“每年冬日,各宫各院都备有炭火和暖炉,怎会长期受寒呢?”

    容妃沉默半晌,末了,叹了口气:“哎,皇上已经许久不来顺安宫了。去岁凛冬,宫人们瞧着我圣眷微薄,宫中又没有什么倚仗,便故意克扣了顺安宫的炭火。”

    皇宫里的人,惯会见高踩低,见风使舵。眼见容妃不得圣心,又无其他亲眷,身在朝堂。虽有定北侯夫人这个长姐,但是定北侯一家久不在京城,早已无人替容妃上下斡旋。时间久了,宫中一直无人替容妃说话,容妃在宫中的地位,便每况愈下了。这些宫人,也就逐渐开始怠慢容妃,渐渐起了克扣物资中饱私囊的心思。

    沈缨听闻所言,一股怒气瞬时冲上头顶,还不待她有所反应。沈夫人已经怒目横对,拍桌而起:“岂有此理,宫中这些可恶的狗奴才,竟然敢如此苛待宫妃。虽说我苏家,如今在朝中无人,但是好歹你姐夫也是定北候。蓉儿别怕,回头我叫你姐夫,给皇帝上道折子,好好惩治惩治这些瞎了狗眼的东西。”

    沈缨愤然放下汤碗,掷地有声:“就是。姨母别担心,如今我父亲回来了,朝中有人替你撑腰。宫中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再给他八个狗胆,也不敢再欺负你了。”

    她们母女两个沆瀣一气,言辞凿凿!容妃听得激慨之际,喉头一哽,眸中一酸。一行清泪,从晶亮的眸中,悄然滑落。她捏着锦帕,细细哭了起来:“早知如此,蓉儿宁愿不要进宫。倘若一生不嫁,就在宫外,陪伴长姐,也好过如今身在皇宫。”

    沈夫人眉眼紧蹙,哀声叹道:“蓉儿,这也不是你能够选择的。你如今还尚在病中,也不要过分哀愁,仔细伤了自己的身子。如今长姐回了京城,三不五时,可以入宫看你。你缺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有长姐在,定然保你衣食无忧,吃饱穿暖。你呢,有时间,就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人一旦得了趣儿,开心起来,身体也会渐渐好起来。”

    沈夫人一番话,方方面面,想得细致妥帖。容妃一边轻轻拭着眼泪,一边又破涕为笑:“今天见着你们,本来是个高兴的好日子。瞧我,竟然还掉了眼泪,真是惹长姐和外甥女笑话。如今有了长姐和外甥女,可以时常入宫陪伴,蓉儿还有什么好哭的。”末了,又轻声叹道:“哎,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咱们好不容易见面,说点高兴的吧。”

    三人静默了一下,相视一笑,沈夫人笑道:“这样就对了嘛!”容妃转过眉眼,瞧了一眼沈缨,看向沈夫人,凝眉问道:“莺莺如今十八了,圣上刚刚下了《选皇太子妃敕命》,长姐是如何想的?”

    沈夫人皱了皱眉,沉呤一番,叹了口气:“还没有想好,还在与侯爷一道斟酌哩!侯爷最近事忙,我等过几日,再同他仔细商量商量。”容妃眉眼一转,瞧着沈缨,轻笑着问道:“我们家莺莺,心中可有自己看好的郎君?”

    此言一出,沈缨面上一臊,脸便红了。沈缨眼下虽然没有意中人,但是不管有没有,终是不喜被长辈过问如此隐私之事。顿时如坐针毡,很不自在,很怕容妃继续揪着她问。站起身来,轻轻打了个喷嚏,摸了摸鼻子,讪讪笑道:“姨母,我鼻子有些不舒服,出去透透气。”说完,不待两个长辈言声,便转身走了出去。

    容妃瞧着沈缨夺路而逃的背影,同沈夫人对视一眼,轻轻一笑:“这孩子,肯定是害羞了。”到底是知女莫若母,沈夫人不置可否:“她害羞啥呀,她那只是怕被你追着问,自己借机躲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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