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当时什么都没说不是殿下自己决定的么,”燕王血色极少的薄唇一张一合,“怎么等人死了,你反倒哭起坟来了。”

    他的的声线平静得不掺杂半点情绪,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就把自己放在了主动地位,薄唇微勾,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讲义气”的皇侄。

    萧泽慌张地企图辩解什么,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口。

    梵修衍也没有想到燕王的嘴这么毒,好像带着极大的怨气,句句都不给萧泽留面子。而那女魔头说话全看心情,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梵修衍把目光投向苏筱玖,她很明显就是一个局外人的姿态:不会共情的好处就在这里,从来不会因为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浪费情绪。她眼神明显的空洞——此时的女魔头一边听着燕王的话一边在思忖着刚刚和方淮共魂时心底一闪而过带着恨意的抽痛。

    她的情欲分明八百年前就烟消云散了,但是那一刻的感觉又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可——怎么可能呢?换命交易的信物......灵节,而如果是灵节的话......那会是什么开始让交易失效呢?是灵节之上的裂痕么?

    苏筱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当初在魔殿问过休衍的话“若增,会如何?”那个修士的轻飘飘的语气此刻正中她的心:“用什么换的,就用什么还。”

    莫非真的......要用命还么?

    而可怜的少族长只以为女魔头在神游,只能自己挑起了打圆场的重担:“王爷想必有难言之隐吧?”

    他这话一出,萧泽立刻看了过来——没有人愿意接受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是一个陷害忠良的叛贼,他们理所当然的想从一些蛛丝马迹给那英雄镀上悲□□彩:他是逼不得已,他也无可奈何,我没看错他。

    “现实就是现实,难道本王非要说是有人拿着刀架在本王的脖子上,逼着本王这么做的,才能符合你们心中主观给本王立下的那个‘燕王’形象么?”

    似乎觉得自己该说的已经说够了,燕王收回了落在两人身上的目光,只沉沉地看着桌面好似在追忆什么:“方家家主方震斩了匈奴首领的首级,大破匈奴,边境几乎已经太平了——只可惜回来的途中遭匈奴旧部埋伏......战死了。”

    “可惜匈奴王最小的儿子逃了出来,找到了本王,说是可以伪造方家勾结匈奴的罪证。”

    燕王顿了顿,给自己慢慢倒了一杯茶。茶壶和杯子轻轻磕了一声,又放在桌子上的闷响了一声,像是撞在了所有期待他话的人心上:“本王答应了。为什么不呢。”他眼睛微垂着,只嘴角扬了一扬,脸上突然多了几分自嘲的寂寥。

    “方家是人臣,这天下哪有臣子比君主还受爱戴的道理,本王有私心不假,但是匈奴子所谓的证据又不止给了本王一人。”

    “欺君罔上?通敌叛国?本王虽自认一介小人算不得坦荡,但也不至于龌龊。”

    有谁在其中推波助澜不言而喻。

    萧泽一直侧着头没有作声,只隐约能看见他的眼眶似乎微微红了。生为皇家人,他的父亲忌惮又陷害他交好的兄弟,害的方家家破人亡——而他呢?整件事情最好的地方在于他什么也没有做,最可怕的地方恰恰也在于他什么都没有做。

    悔意像是翻涌的洪水,稍稍刺痛一下,便决了堤。

    他又该怎么办?

    梵修衍沉默着听完,终于开了口:“所以这一切都是人皇默许的?”

    “要怪就该怪本王的皇兄看不透世人的懦弱,他们的爱戴就和他们的辱骂一样低贱,有什么值得忌惮的?”燕王浓眉一皱,似是轻嗤了一声,“本王可比他们有情义,好歹也去救了方淮。”

    他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燕王不屑地瞥了萧泽一眼,然后勾了唇:“你真以为黎晏真的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她最后让自己的心腹送方淮出城,却在郊区被暗杀,本王亲自赶过去也没能护住,殿下啊,你说究竟是谁赶尽杀绝,是谁会连一个小丫头都不放过?”说到最后燕王的语气竟有几分森然。

    “方淮?!可她明明......”白筠刚开口又紧急闭了嘴:燕王不知道他们是受谁所托,而他们也确定不了这个王爷到底是敌是友,燕王就是在下套!

    他分明就是在一步一步引导他们亲自说!

    梵修衍眯了眯眸子,没有说话。苏筱玖的目光终于落回了燕王身上,她右手微曲,黑雾瞬间化为枷锁,被捆着的萧泽已经憋红了脸:“王爷,我们都真诚一点,”说着她右手毫无预兆一打开,所有的魔气都散了个精光,只留萧泽在旁边咳个不停:“王爷既然肯去救方淮,这招术想必不是王爷本意。”

    燕王挑了挑眉,手里把玩着一个空茶杯:“毁掉方家人最简单也最歹毒的方法就是——让他们被自己的信仰杀死。”

    “匈奴子——赫连祁,整件事情都是他做的局,用最最歹毒的方式,不杀人,只诛心。被自己一直守护的人谩骂,指着鼻子侮辱——方家人万念俱灰,方淮假死只是殊死一搏......可是皇兄却连最后的生路都不给。”

    “真不愧是匈奴人,比起歹毒,本王甘拜下风。”

    燕王的话音落下,屋里不约而同的没有了任何声音,像是饶有默契的默哀,又像是一场无声的吊唁。

    为世人生,为世人死的人,最终毁于世人。而那些从未把世人放在心上的人,轻而易举就受到爱戴。

    你说世人钦佩的是什么呢?他们厌恶权利,却又比任何人都渴慕权利。

    “那可是燕王殿下,他说方家有错方家就一定有错。”

    “就算燕王殿下出错,我们也就骂了方家几句,这能怎么样?”

    他们高举着人民万岁的旗帜,却把撩牙对准了无权者——更别提方家根本算不得“无权”。口口声声央求平等的无权者在有权和无权中永远选择有权,在有权和更有权中又永远选择更有权。

    可笑至极,又可悲至极。

    这群无知又愚昧的世人,能在风光无限的时候成为把人捧上天的阶梯,就能在谣言四起的时候成为杀死信仰的利刃。

    他抬眸看着被放了的萧泽,深棕色的眸子映着屋内微黄的灯光恍若诡异的琥珀,说出来的话却狠毒地直击人心:“方家,是被所有京城人逼死的——可笑么,他们死于自己的信仰。“

    梵修衍压下心里上涌的情绪,道:“多谢燕王殿下。人族的事,我们不会多言。”

    白筠诧异地瞪着梵修衍,一双杏眼鼓得圆圆的,眼睛里写满了:你怎么可以不说?你凭什么不说?

    谁知燕王竟然嗤笑了一声:“本王若是害怕别人知道,就不会告诉你们。那些百姓被一场大火烧得逃的逃跑的跑,也没心思关心这些事。”

    “再者就算他们知道了,也会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梵修衍人精一般的敏锐让他从燕王的语气里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就好像——他其实在借着方家的事,说着自己一样。

    如果真是这样,好像燕王之前讽刺异常的话都有了解释——他不是在讽刺方家的愚蠢,而是在斥责自己的懦弱。

    ————

    走出皇宫后天色已微微暗了下来,三人决定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所以燕王是在说谎么,”走着走着白筠突然出声,她眸光微敛,“方淮的记忆明明只留在了吃完槐花酥之前啊。”

    “不排除谎话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方淮被刺杀的时候假死药药效还没有过,也会让她没有记忆。”梵修衍道。

    苏筱玖:“燕王没有理由救方淮。”

    一个精于算计的人不会做对自己没有利的牺牲。

    梵修衍扭头看了好不容易说句话的苏筱玖:“有时候不是做所有事情都需要理由和逻辑的。”然后这个缺心眼的少族长腹诽道:谁都和你一样无情无欲还得了?(1)虽然他也觉得事有蹊跷,可是......没错他就是皮子松了想呛苏筱玖两句。

    梵俢衍:我不是,我没有。

    女魔头只是眸子动了动,没搭理他。

    城外的好几家客栈都被那些被烧了家的贵胄占满了,而那些无依无靠的平民百姓只能穿着破烂的衣衫在路边。

    他们疯一般敬重谄媚的人,现在又可曾怜惜他们半分?

    三人找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在一处城郊小旧的客栈里问了个伙计找到了空房。

    客栈的老板娘身着翠绿的立领旗袍,瘦骨嶙峋得可怕,旗袍又比她身形大得多,整个人活脱脱像是一根穿着长豆腐块的烧烤签子,签子脸上还镶着一对猩红的竖瞳,直勾勾地看着梵修衍:“哟,来啦,弟弟,”她轻轻地叫着,竖立的瞳仁在看见梵修衍时突然放大,像是传递了某种神经兴奋:“姐姐我这儿,只住童男童女哦。”

    梵修衍总算知道为什么只有这家店有空房了——这老板娘是只蛇精。

    苏筱玖收起了她的黑伞,双手环胸看着梵修衍和他新认的“姐姐”对峙。

    被言语调戏了的少族长维持着良好的人设,面上带着春风和煦般的标准微笑,黑色的眸子盯着她的竖瞳一字一句,释放出高阶妖类的威压:“要三间上房。”

    “两间就行,尊主不用。”白筠适时打断。

    只见老板娘的竖瞳猛地一缩,然后颤着嘴皮半天扯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哎,好,您稍等,稍等,”她屁滚尿流的起身然后飞快滑了出去,“我这就叫人给你们收拾,先坐,先坐哈。”

    “这蛇精跑的真快,”梵修衍看着她几乎是“滑”出去的方向,心里腹诽着:女魔头不用休息么?她还真准备当个魔物学蝙蝠挂着不成?

    梵修衍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维持一下自己的人设,他看向苏筱玖温声道:“尊主不用吗?”

    苏筱玖没有正眼看他:“嗯。”

    梵修衍:不会真准备挂在树上吧?难道成了魔就不用睡觉了不成?

    第一次和魔族相处的少族长突然关注到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的问题,却又看见苏筱玖那副不怎么想搭理他的样子,清高劲一下子上来了:

    切,谁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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