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
以张俊宇的力气没法把妈妈强行带到医院。她去药店描述妈妈的症状，给她买了抗抑郁的药吃。
刘婕阿姨请了医生来家里，也只跟她聊聊天，开了药。
可她都不肯吃，还对关心她的人横眉冷对，尤其是对张俊宇。
妈妈越来越可怕了。
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说她能听见爸爸的声音，被鬼附体了一样。
她缩起来，如同困兽，警惕地提防四周，幻听幻觉还莫名恐惧，脾气暴躁，说胡话，张俊宇根本不敢跟她顶嘴。
因为经常哭，她说话声音沙哑轻颤，吃饭的时候手都发抖，吃得很少不说，还不敢见人，不敢出房门，连饭都要端回卧室去吃。
她的状态越来越不好了。
弟弟放假得早，年幼懂事，会小心翼翼地坐在妈妈身旁陪着她。
张俊宇很早就跟班主任申请不上晚自习，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打响，她第一个把书塞进书包，以最快的速度回家。
前两天半夜张俊宇去客厅喝水，看到妈妈站在窗前发呆，她吓到了，才知道妈妈晚上不睡觉。
为了让她睡好，她在妈妈卧室打地铺看着她，可妈妈把她的床铺都扔了出去。
她跑去睡客厅，半夜还不敢睡熟，每两个小时就要定闹钟醒一次，去偷偷看妈妈有没有睡着，制止她干别的事情。
这种煎熬的生活，熬到了过年。
那些天，父亲的战友，妈妈的朋友，亲戚什么的都来了。
张俊宇不知该不该告诉他们让他们担心，更不知怎么隐藏妈妈的病，只好听天由命。
亲戚朋友来看妈妈，她的精神会比平时好些，别人早已默认她精神状态一向如此，没看出什么，眼细的人也就多安慰她两句。
亲戚朋友一走，她又恢复平日里病恹恹的状态。
她很会装。
张俊宇盯着妈妈，不由得发抖。
年假刚过，才一月末。
那日凌晨，天蒙蒙亮，张俊宇带妈妈去了北河精神病医院。临走前，哄她喝了镇定药，以免她在坐车的时候突然发病。
从地铁口出来，寒风凛冽刺骨。张俊宇将妈妈裹得像粽子，伸出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指把妈妈的围巾往脸上扯了扯，她如同木偶任凭摆布。
经过数日大雪，天气极其寒冷，外边的出租很少。她与妈妈十指交握，路面上是层厚厚的雪，她们经过，留下两串脚印和逐渐远去的背影。
地铁口离医院不远，她们走路不到十分钟，拐了个弯，进了条不算宽敞的柏油路。
医院大门就在这条路上。
路两侧停了很多车，导致这条路狭窄得像条胡同。
医院旁有早餐店，吃过早餐，她们去做检查。
预约过医生，各种检查都做了一遍，还让妈妈做了问答题。
全程，张俊宇对检测结果保持怀疑，因为妈妈在做检查和医生交流时状态很正常，除了神情低迷，有些迟钝外，脑子是清醒的。
一想到妈妈回家就会变一副模样，张俊宇心凉了半截。
检测结果出来，她们站在医院门口，张俊宇手里拿着沓厚重的检测报告。
她挎着妈妈的胳膊，低头翻看。
经颅多普勒（常规）诊断报告，TCD所见……
这张报告上是表格和分析图，尽管她努力分析了，还是看不太懂。
看到“结论：正常TCD”，她稍放心，翻看下一张。
眼动（EM）测定分析报告
张俊宇皱眉，一个倾倒的蓝色S旁边还有些黑点。
右边提示：基本正常，但不排除其他可能……
看到这些她就翻页了。
脑电地形图检查报告
结论：未见异常
自主神经系统平衡检查……
她直接看最下方的注释。
您的心率正常。
自主神经系统活性：差
自主神经系统平衡：不平衡
抗压能力：一般
压力指数：一般
疲劳指数：疲劳程度较高
……
下边还有一沓检测表，被装订成册。
艾森克问卷（成人）（报告）
……
张俊宇快速看过去。
柱状图分析……
哗啦，下一页。
耶鲁布朗强迫量表（报告）
解释：轻度强迫症患者，其症状已经对患者的生活……
张俊宇翻页。
焦虑自评量表（报告）
标准分66.25 中度焦虑
张俊宇手抖，下一张。
抑郁自评量表（SDS）（报告）
标准分78.75 重度抑郁
瞬间，她眼睛定住，心跳猛地加速，嘴里喝着凉气，额头冒出细密的汗。
上午十一点多，太阳都出来了，却一点也不暖和。
下边还有好几页报告，她深吸一口凉气，冷得她在粽子服里颤了下。
随即，她迅速将全部的报告一折，放进包里，缓了缓，她看向发愣的妈妈，轻声说：“妈妈，咱们去吃午饭吧。”
话一出，吐出的白色雾气在两人之间萦绕，她看不清妈妈的表情，实际，妈妈也不会有什么表情。
果然，妈妈无声又迟钝地点头。
她牵起妈妈的手，妈妈眼皮耷拉，依然是个没有情绪的提线木偶任由她拉着走。
脚下凝固的薄冰被踩裂，张俊宇觉得这些表靠不靠谱，可是妈妈跟主治医生交流之后，医生给出跟表差不多的结论。
抑郁焦虑强迫，失眠熬夜，敏感多想。
最后开了一大塑料袋的药物。
花花绿绿的药盒子，她看了几个，全是治疗抑郁，焦虑，失眠之类的药。
医院门口，张俊宇脚步很慢，仰起头，对面就是精神病住院部。
隔着满是枯藤缠绕的铁栅栏，她看到穿着统一服装的病人在院子里做活动。楼上走廊，有人走来走去，有人自言自语掰扯手指，有人往下看发愣，还有人抱着走廊柱子……
一行医生在楼上的房间进进出出在查房。
她的心被扎了似的疼得慌，她心疼妈妈得了病，也为这院子里的病人难受，又不免感伤世界上所有的精神病和他们的家人。
真折磨人啊。
她把手握得更紧了。
拿药时，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天真又可怜地问医生：“这些药真的有用吗？我妈妈吃了什么时候能好。”
医生沉默一阵道：“先别想那么多，我在这儿这么多年，没见过一两个月就好的患者，有些人五年十年好不了也是正常的。”
五年，十年……
张俊宇不敢想，“可是，我妈妈现在……”
她说着，害怕地哭出来，“她，很吓人。”
医生语调轻下来，“你还是个小孩子，先保护好自己。她现在这个状态无论说什么胡话，不用管，也别放在心上。要经常跟她说说话，说一些好听的，把她当正常人一样对待。”
医生把一大袋药递给她，“对了，药不能断，快吃完了就赶快来拿。”
张俊宇通红的脸蛋滑下冰凉的泪珠，被厚大的围巾遮住。
阳光已经尽力地照在一切没有遮挡物的地方，但是空气里好冷，无论多暖和的身体，狠狠一吸冷空气凛冽清澈的味儿，全身凉丝丝的。
这条胡同遮挡物多，张俊宇带妈妈走进一片阴影，前方不远是一块阳光。
张俊宇没有把妈妈的病情告诉远在国外的大伯伯母，她知道他们不可能事事都回来，怕他们觉得麻烦。也没有告诉奶奶，儿子丈夫相继离世，奶奶这半年已经受到够大的打击了。
她不能再让年迈的奶奶知道儿媳妇又病了，年纪大再操心，真怕她受不住出毛病。
张俊宇想，她自己扛着这个家。
很快，寒假过去，到了初二下学期。这学期，张俊宇早自习也不去了，她请了钟点工，在她和弟弟上课的时候照顾妈妈。
她自己呢，还是学校家里两头跑。
回家的频率更勤，不免引起很多同学的注意。
各种小道消息流传出去，同学们在她背后议论纷纷。
张俊宇记得，那时候，同学们看她的眼神很不对劲，她根本没心思细想。满心都是妈妈在家会不会又哭，阿姨会不会凶她，有没有照顾好她……
张俊宇总是焦虑不断。
她成绩下滑得厉害，坐到了最后一排，跟班里人缘很好的女孩同桌。
女孩很漂亮，齐肩发，齐刘海，娃娃脸，像个芭比娃娃。
还有个好听好记的名字——左柚。
她成绩不行，人不错。
刚开始，她有些拘谨，小心翼翼地时不时偷看张俊宇。后来听她说因为她人生第一次跟学霸坐同桌，紧张。
再然后，张俊宇的成绩差到老师都看不下去了。写得好不好先不说，交空白卷是怎么回事。
老师找不到她人，就找上了她的同桌左柚，让她告诉张俊宇，再考不好，下次不用来上课了。
左柚早看这个老师不爽，翻了个白眼没管。
同样，她常关心那个经常跑回家的同桌。
好奇，也是其中一部分。
所以，她偷偷找到张俊宇的家。
“咚咚咚。”
她叩门。
房门自己开了条缝。
她悄悄推开，探头，没看见家里的人。她站在原地又叩响门板，喊：“张俊宇在吗？”
没人出来。
她鼓起勇气走进，刚迈进去就听见屋里撕心裂肺的怒喊：“我没病，你想害我！你想逼死我！！”
刺耳尖锐的喊叫吓得左柚浑身一震，倒吸凉气，眼睛瞪着不敢动。
“妈妈——”
她听见张俊宇悲切的哭声。
“呜呜呜……”
还有小男孩的闷声哭泣。
左柚步履沉重，她想起小道消息说，张俊宇妈妈有精神病。
想起学校流传言，左柚心里直打鼓，站在张俊宇家门口很是局促。她好奇自己来干嘛，让张俊宇在妈妈身受重病，自顾不暇的时候，她来催促张俊宇交作业吗？
她后悔来了。
她站在门口出神，没注意从里屋出来个人，也愣在了她的对面。
“左柚？”对面声音颤抖沙哑，带着不可思议的腔调。
左柚抬起头，看到张俊宇红肿的双眼，她的眼睛明明那么漂亮，却粘着泪水暗淡无光。
随之，视线被她肚子那片湿乎乎的毛衣吸引，粉嫩的毛衣衣摆好像有药片融化在了上边。
“你怎么来了？”张俊宇忙擦着眼泪问。
“我，那个，”左柚还没想好理由，“嗯……你这几天没去上学，老师和同学……都很担心你。”
她看到张俊宇暗自垂下眼帘，又说道：“我想，你以后，没去上课的话……”
她的脑子极速运转：“我可以，帮你记课上的重点。这样你再来上课就知道学到哪儿了。”
张俊宇惊讶地抬眼看她。
“额……”左柚挠了挠头，有些尴尬，“虽然，我成绩不太好。但是我会认真听课，把老师讲得东西尽量记上。”
张俊宇眼眶含泪。
“你放心！”左柚信誓旦旦，“我还可以帮你借咱们班其他学习好的同学的笔记……唉，你，怎么了？”
张俊宇忽然闷头抽泣，左柚的声音逐渐小心翼翼。
张俊宇脸颊和鼻头红透了，泪珠从眼眶滑下，“噗哒噗哒”掉在地上。
左柚着急难受，心里如蚂蚁啃食，走上前去，伸手帮她擦去眼泪。
“你别哭。”她开口安慰，自己却是哭腔。
张俊宇可怜人的模样特别能感染别人情绪，她也想哭。
“谢谢你。”张俊宇哽咽。
左柚伸手抱住她发抖的身体。
张俊宇被拥抱住，捂得全身热气腾腾，她靠在左柚的肩膀上，有了个可以依赖的人。
虽然是在学习上，但左柚的帮助确实让她轻松许多，她的大脑终于不用成天在妈妈和学习之间周旋紧绷。
逐渐，左柚和张俊宇成了朋友。
何轻云抵触喝药，病情没有多少好转，张俊宇还是那样，白天学不好，晚上也睡不好。
妈妈在家闹着要出去，张俊宇不敢让她出门，连窗户都锁死。
她时时刻刻都要盯着妈妈，她听到一点声音就心惊胆战，她感觉自己在和妈妈相互折磨。
整个家里，晚上幽黑寂静，白天死气沉沉，让人喘不过来气。
她盯着神色枯槁时而疯狂的妈妈，心里只有一句话：好可怕的病，好折磨人的病。
这天傍晚，张俊宇艰难坎坷地哄妈妈喝了药，扶她睡下。
她一个人坐在客厅，心里闷塞堵涨，实在崩溃得要发疯，她浑身上下，处处都难受，不知向谁诉说。
外边天色昏暗，她跑去了爸爸的墓地。
刘婕阿姨请了医生来家里，也只跟她聊聊天，开了药。
可她都不肯吃，还对关心她的人横眉冷对，尤其是对张俊宇。
妈妈越来越可怕了。
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说她能听见爸爸的声音，被鬼附体了一样。
她缩起来，如同困兽，警惕地提防四周，幻听幻觉还莫名恐惧，脾气暴躁，说胡话，张俊宇根本不敢跟她顶嘴。
因为经常哭，她说话声音沙哑轻颤，吃饭的时候手都发抖，吃得很少不说，还不敢见人，不敢出房门，连饭都要端回卧室去吃。
她的状态越来越不好了。
弟弟放假得早，年幼懂事，会小心翼翼地坐在妈妈身旁陪着她。
张俊宇很早就跟班主任申请不上晚自习，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打响，她第一个把书塞进书包，以最快的速度回家。
前两天半夜张俊宇去客厅喝水，看到妈妈站在窗前发呆，她吓到了，才知道妈妈晚上不睡觉。
为了让她睡好，她在妈妈卧室打地铺看着她，可妈妈把她的床铺都扔了出去。
她跑去睡客厅，半夜还不敢睡熟，每两个小时就要定闹钟醒一次，去偷偷看妈妈有没有睡着，制止她干别的事情。
这种煎熬的生活，熬到了过年。
那些天，父亲的战友，妈妈的朋友，亲戚什么的都来了。
张俊宇不知该不该告诉他们让他们担心，更不知怎么隐藏妈妈的病，只好听天由命。
亲戚朋友来看妈妈，她的精神会比平时好些，别人早已默认她精神状态一向如此，没看出什么，眼细的人也就多安慰她两句。
亲戚朋友一走，她又恢复平日里病恹恹的状态。
她很会装。
张俊宇盯着妈妈，不由得发抖。
年假刚过，才一月末。
那日凌晨，天蒙蒙亮，张俊宇带妈妈去了北河精神病医院。临走前，哄她喝了镇定药，以免她在坐车的时候突然发病。
从地铁口出来，寒风凛冽刺骨。张俊宇将妈妈裹得像粽子，伸出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指把妈妈的围巾往脸上扯了扯，她如同木偶任凭摆布。
经过数日大雪，天气极其寒冷，外边的出租很少。她与妈妈十指交握，路面上是层厚厚的雪，她们经过，留下两串脚印和逐渐远去的背影。
地铁口离医院不远，她们走路不到十分钟，拐了个弯，进了条不算宽敞的柏油路。
医院大门就在这条路上。
路两侧停了很多车，导致这条路狭窄得像条胡同。
医院旁有早餐店，吃过早餐，她们去做检查。
预约过医生，各种检查都做了一遍，还让妈妈做了问答题。
全程，张俊宇对检测结果保持怀疑，因为妈妈在做检查和医生交流时状态很正常，除了神情低迷，有些迟钝外，脑子是清醒的。
一想到妈妈回家就会变一副模样，张俊宇心凉了半截。
检测结果出来，她们站在医院门口，张俊宇手里拿着沓厚重的检测报告。
她挎着妈妈的胳膊，低头翻看。
经颅多普勒（常规）诊断报告，TCD所见……
这张报告上是表格和分析图，尽管她努力分析了，还是看不太懂。
看到“结论：正常TCD”，她稍放心，翻看下一张。
眼动（EM）测定分析报告
张俊宇皱眉，一个倾倒的蓝色S旁边还有些黑点。
右边提示：基本正常，但不排除其他可能……
看到这些她就翻页了。
脑电地形图检查报告
结论：未见异常
自主神经系统平衡检查……
她直接看最下方的注释。
您的心率正常。
自主神经系统活性：差
自主神经系统平衡：不平衡
抗压能力：一般
压力指数：一般
疲劳指数：疲劳程度较高
……
下边还有一沓检测表，被装订成册。
艾森克问卷（成人）（报告）
……
张俊宇快速看过去。
柱状图分析……
哗啦，下一页。
耶鲁布朗强迫量表（报告）
解释：轻度强迫症患者，其症状已经对患者的生活……
张俊宇翻页。
焦虑自评量表（报告）
标准分66.25 中度焦虑
张俊宇手抖，下一张。
抑郁自评量表（SDS）（报告）
标准分78.75 重度抑郁
瞬间，她眼睛定住，心跳猛地加速，嘴里喝着凉气，额头冒出细密的汗。
上午十一点多，太阳都出来了，却一点也不暖和。
下边还有好几页报告，她深吸一口凉气，冷得她在粽子服里颤了下。
随即，她迅速将全部的报告一折，放进包里，缓了缓，她看向发愣的妈妈，轻声说：“妈妈，咱们去吃午饭吧。”
话一出，吐出的白色雾气在两人之间萦绕，她看不清妈妈的表情，实际，妈妈也不会有什么表情。
果然，妈妈无声又迟钝地点头。
她牵起妈妈的手，妈妈眼皮耷拉，依然是个没有情绪的提线木偶任由她拉着走。
脚下凝固的薄冰被踩裂，张俊宇觉得这些表靠不靠谱，可是妈妈跟主治医生交流之后，医生给出跟表差不多的结论。
抑郁焦虑强迫，失眠熬夜，敏感多想。
最后开了一大塑料袋的药物。
花花绿绿的药盒子，她看了几个，全是治疗抑郁，焦虑，失眠之类的药。
医院门口，张俊宇脚步很慢，仰起头，对面就是精神病住院部。
隔着满是枯藤缠绕的铁栅栏，她看到穿着统一服装的病人在院子里做活动。楼上走廊，有人走来走去，有人自言自语掰扯手指，有人往下看发愣，还有人抱着走廊柱子……
一行医生在楼上的房间进进出出在查房。
她的心被扎了似的疼得慌，她心疼妈妈得了病，也为这院子里的病人难受，又不免感伤世界上所有的精神病和他们的家人。
真折磨人啊。
她把手握得更紧了。
拿药时，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天真又可怜地问医生：“这些药真的有用吗？我妈妈吃了什么时候能好。”
医生沉默一阵道：“先别想那么多，我在这儿这么多年，没见过一两个月就好的患者，有些人五年十年好不了也是正常的。”
五年，十年……
张俊宇不敢想，“可是，我妈妈现在……”
她说着，害怕地哭出来，“她，很吓人。”
医生语调轻下来，“你还是个小孩子，先保护好自己。她现在这个状态无论说什么胡话，不用管，也别放在心上。要经常跟她说说话，说一些好听的，把她当正常人一样对待。”
医生把一大袋药递给她，“对了，药不能断，快吃完了就赶快来拿。”
张俊宇通红的脸蛋滑下冰凉的泪珠，被厚大的围巾遮住。
阳光已经尽力地照在一切没有遮挡物的地方，但是空气里好冷，无论多暖和的身体，狠狠一吸冷空气凛冽清澈的味儿，全身凉丝丝的。
这条胡同遮挡物多，张俊宇带妈妈走进一片阴影，前方不远是一块阳光。
张俊宇没有把妈妈的病情告诉远在国外的大伯伯母，她知道他们不可能事事都回来，怕他们觉得麻烦。也没有告诉奶奶，儿子丈夫相继离世，奶奶这半年已经受到够大的打击了。
她不能再让年迈的奶奶知道儿媳妇又病了，年纪大再操心，真怕她受不住出毛病。
张俊宇想，她自己扛着这个家。
很快，寒假过去，到了初二下学期。这学期，张俊宇早自习也不去了，她请了钟点工，在她和弟弟上课的时候照顾妈妈。
她自己呢，还是学校家里两头跑。
回家的频率更勤，不免引起很多同学的注意。
各种小道消息流传出去，同学们在她背后议论纷纷。
张俊宇记得，那时候，同学们看她的眼神很不对劲，她根本没心思细想。满心都是妈妈在家会不会又哭，阿姨会不会凶她，有没有照顾好她……
张俊宇总是焦虑不断。
她成绩下滑得厉害，坐到了最后一排，跟班里人缘很好的女孩同桌。
女孩很漂亮，齐肩发，齐刘海，娃娃脸，像个芭比娃娃。
还有个好听好记的名字——左柚。
她成绩不行，人不错。
刚开始，她有些拘谨，小心翼翼地时不时偷看张俊宇。后来听她说因为她人生第一次跟学霸坐同桌，紧张。
再然后，张俊宇的成绩差到老师都看不下去了。写得好不好先不说，交空白卷是怎么回事。
老师找不到她人，就找上了她的同桌左柚，让她告诉张俊宇，再考不好，下次不用来上课了。
左柚早看这个老师不爽，翻了个白眼没管。
同样，她常关心那个经常跑回家的同桌。
好奇，也是其中一部分。
所以，她偷偷找到张俊宇的家。
“咚咚咚。”
她叩门。
房门自己开了条缝。
她悄悄推开，探头，没看见家里的人。她站在原地又叩响门板，喊：“张俊宇在吗？”
没人出来。
她鼓起勇气走进，刚迈进去就听见屋里撕心裂肺的怒喊：“我没病，你想害我！你想逼死我！！”
刺耳尖锐的喊叫吓得左柚浑身一震，倒吸凉气，眼睛瞪着不敢动。
“妈妈——”
她听见张俊宇悲切的哭声。
“呜呜呜……”
还有小男孩的闷声哭泣。
左柚步履沉重，她想起小道消息说，张俊宇妈妈有精神病。
想起学校流传言，左柚心里直打鼓，站在张俊宇家门口很是局促。她好奇自己来干嘛，让张俊宇在妈妈身受重病，自顾不暇的时候，她来催促张俊宇交作业吗？
她后悔来了。
她站在门口出神，没注意从里屋出来个人，也愣在了她的对面。
“左柚？”对面声音颤抖沙哑，带着不可思议的腔调。
左柚抬起头，看到张俊宇红肿的双眼，她的眼睛明明那么漂亮，却粘着泪水暗淡无光。
随之，视线被她肚子那片湿乎乎的毛衣吸引，粉嫩的毛衣衣摆好像有药片融化在了上边。
“你怎么来了？”张俊宇忙擦着眼泪问。
“我，那个，”左柚还没想好理由，“嗯……你这几天没去上学，老师和同学……都很担心你。”
她看到张俊宇暗自垂下眼帘，又说道：“我想，你以后，没去上课的话……”
她的脑子极速运转：“我可以，帮你记课上的重点。这样你再来上课就知道学到哪儿了。”
张俊宇惊讶地抬眼看她。
“额……”左柚挠了挠头，有些尴尬，“虽然，我成绩不太好。但是我会认真听课，把老师讲得东西尽量记上。”
张俊宇眼眶含泪。
“你放心！”左柚信誓旦旦，“我还可以帮你借咱们班其他学习好的同学的笔记……唉，你，怎么了？”
张俊宇忽然闷头抽泣，左柚的声音逐渐小心翼翼。
张俊宇脸颊和鼻头红透了，泪珠从眼眶滑下，“噗哒噗哒”掉在地上。
左柚着急难受，心里如蚂蚁啃食，走上前去，伸手帮她擦去眼泪。
“你别哭。”她开口安慰，自己却是哭腔。
张俊宇可怜人的模样特别能感染别人情绪，她也想哭。
“谢谢你。”张俊宇哽咽。
左柚伸手抱住她发抖的身体。
张俊宇被拥抱住，捂得全身热气腾腾，她靠在左柚的肩膀上，有了个可以依赖的人。
虽然是在学习上，但左柚的帮助确实让她轻松许多，她的大脑终于不用成天在妈妈和学习之间周旋紧绷。
逐渐，左柚和张俊宇成了朋友。
何轻云抵触喝药，病情没有多少好转，张俊宇还是那样，白天学不好，晚上也睡不好。
妈妈在家闹着要出去，张俊宇不敢让她出门，连窗户都锁死。
她时时刻刻都要盯着妈妈，她听到一点声音就心惊胆战，她感觉自己在和妈妈相互折磨。
整个家里，晚上幽黑寂静，白天死气沉沉，让人喘不过来气。
她盯着神色枯槁时而疯狂的妈妈，心里只有一句话：好可怕的病，好折磨人的病。
这天傍晚，张俊宇艰难坎坷地哄妈妈喝了药，扶她睡下。
她一个人坐在客厅，心里闷塞堵涨，实在崩溃得要发疯，她浑身上下，处处都难受，不知向谁诉说。
外边天色昏暗，她跑去了爸爸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