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时候对甄帅产生恨意的呢?

    杨开泰已经模糊了。

    可他仍然记得他们的初遇。

    正值盛夏,那日上午沈妙照例带着他去找他爸要钱。

    每次要钱必然争吵的魔咒在那天打破,他开心地幻想自己也许可以得到一支雪糕。

    他小心翼翼地请求妈妈,回给他的,是一记眼刀。

    沈妙撇头走进商店,他垂头丧气,坐在店外的长椅。

    头顶的烈日烫烤肌肤,他抱膝埋头试图把自己缩小成一粒尘土,去到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去。

    他热得满头大汗,呼吸不畅,突然一道清凉稚嫩的嗓音从身侧传来。

    他身子一僵,茫然抬头。

    也许是暴晒太久导致头脑眩晕,他微眯的双眼竟出现一个周身都是梦幻彩虹泡泡的男孩。

    男孩穿着崭新整洁的衣服,帅气的鞋子和手环,说话间伴随清爽的香气。这些他做梦才敢幻想的东西,就这么实打实地出现在了眼前。

    甄帅的出现如同一场梦。

    美好,又飘渺。

    那种感觉……让他至今回想起来都恍恍惚惚。

    与那个帅气哥哥的分别就在一瞬间,好像大梦初醒,他又去追寻决然离去的,虚无缥缈的背影。

    如何不去回味那日短暂的美好呢?

    每天妈妈在小出租房里喝完酒打骂他,昏昏入睡后,他抱着遍体鳞伤的胳膊,缩在角落,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幻想会有人将他接走。

    他经常想起那个哥哥,盼望能再遇见他。他走到那条路上就会充满期待,甚至路过那家店铺还会多留意一眼。

    天不遂人愿,他们再也没见过。

    某天,妈妈打扮得很好,他心中安定一些,垂头玩小汽车。

    沈妙突然开口:“小杨,想不想上小学?”

    杨开泰愕然抬头。

    他六岁了,只上过一年幼儿园。

    “想。”他立即答,说完抿着嘴观察妈妈的脸色。

    沈妙弯唇,“带你去见个人。”

    说着,她走到杨开泰面前蹲下,“今天好好表现。”

    杨开泰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一般她这样说话就会去带他找爸爸要钱。

    他忐忑地跟妈妈来到公园,看到了冲他跑来的甄帅哥哥。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记得那天下午他很快乐。

    后来他才知道沈妙是带着他借钱去了。

    甄帅妈妈资助了他整个小学的学费。

    小学里,他的周围凭空出现了个保护神。

    保护神逗他笑,给他买礼物,教他玩游戏,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他。

    他一下坠入这个梦幻的糖罐里了。

    家里阴暗潮湿,老鼠过街,妈妈喝得不醒人事,酒瓶翻倒。

    他想逃离的心愈加强烈,也愈加羡慕人缘好的哥哥。

    形形色色的人都想跟甄帅交朋友,甄帅来者不拒,好朋友好兄弟遍布校园,光鲜亮丽站在阳光下,而他像个跟屁虫缩在人家身后,即使甄帅总向人介绍他,他还是被顺带被忽视的那个。

    他努力学习,名列前茅,可别人一想起他依然说:是甄帅的那个小跟班啊。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面对的是正准备去要钱的妈妈。

    沈妙今天打扮得很漂亮,身姿窈窕踩着高跟鞋,喷了两泵香水,一扫平日里的酒气,走过来弯腰摸着他的头发。

    杨开泰莫名身子一颤,听到她难得的轻柔声音说:“小杨,也上三年级了,让我看看你的口才有没有进步。”

    果然,让他去跟家里亲戚要钱去了。

    小时候妈妈带着他跟爸爸要扶养费,跟爷奶要奶粉钱,跟姥爷要红包。

    沈妙总有八百个理由需要钱。

    他从小就不善言谈,爷奶骂他是个杂种,骂沈妙是个□□,让他们滚。姥爷不待见他,知道他在门外闭门不开。

    爸爸更别提,离婚前就对他们母子俩不好,离婚后没管过他。

    沈妙常对他说,这个男人家暴,在她孕期出轨,在外包养小三,她变成这样都是他爸害的,要恨就恨他。

    他那么小哪知道恨,只知道害怕,怕出门一天没拿到钱,沈妙对他又打又骂。

    他空手回到单元楼下,碰见从豪车下来的妈妈正笑吟吟地向里边撒娇,一转头看见他,脸色骤变。

    杨开泰扭头躲进单元楼道。沈妙目送车离开,转身的刹那目光洒向他,眼神凌厉地像是要割下他的一块肉。

    杨开泰哆嗦着垂下眼睫。

    “没出息的。”沈妙走过去喊:“钱呢?”

    杨开泰缩起脑袋,闭口不言。

    “说话啊。”沈妙推搡他,见他没动静,怒吼:“说话!”

    杨开泰发抖,被沈妙揪住耳朵骂,“你他妈的耳朵聋啊,让你说话听不见?”

    “啊……”他痛叫着耸起一边的肩膀,五官皱成一团。

    “说话!说话!!说话!!”沈妙紧绷着脸,边喊边扇他耳光。

    他捂着脸,泪如雨下:“我,我要不来……”

    “要不来钱,你他妈还有什么用?!说两句好话不会吗?啊?让你求求他们会死吗?!”沈妙破口大骂着从新包里掏出条铆钉背带,折两下,背带在空中划出破风声,“啪啪”地抽在他身上。

    杨开泰抱住头缩在墙边,背带藤条般抽红了他的手臂。

    末了,沈妙抽累了,喘着粗气,抬起脚,高跟鞋尖踢在他腰上。

    杨开泰趴在地上,受伤的小狗般呜呜地闷声哭泣。

    沈妙摁开电梯走进去。

    他不敢跟上,在楼道里露宿了一晚。

    次日清早,他冻得哆哆嗦嗦回到家里,沈妙喝着热牛奶走过来。

    他紧贴墙壁,垂下头。

    “我看看胳膊。”她温柔得奇怪,杨开泰忍不住抬眼,只看见她冷淡的表情。

    杨开泰撩开袖子,青红的鞭痕遍布,血丝格外显眼,两条细嫩的胳膊浮肿。

    沈妙仅是皱了下眉,“把衣服穿好。对了,千万不要告诉梅景阿姨和甄帅哥哥。要不然,你上学的学费就没了。”

    她整理着杨开泰的袖口,“我还会告诉他们,你偷了甄帅哥哥的生日礼物。”

    杨开泰脸涨得通红,自认为无人知晓的秘密,就这么明晃晃地被讲出来,即使身旁无人,他还是难堪得无地自容。

    “知道了吗?”沈妙直盯着他,漆黑的瞳仁阴森可怕。

    他不住点头。

    “上学去吧。”沈妙转头回房间。

    他回到自己仅放得下一张床的小房间,从床底下拽出一个箱子,里边有甄帅送给他的零食,他拆开一包锅巴,忘了咀嚼般往嘴里塞往肚里咽,眼前是他偷的甄帅哥哥的生日礼物。

    去年,甄帅邀请他一起过生日,他惊奇地发现,原来有人过生日可以收到父母送的好几份礼物。

    甄帅的父母买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狗,甄帅把其中一只送给了他。

    他推搡着收下,其实心中真正喜欢的是一盒水彩笔,他张不开口要。

    到生日宴结束,他偷走了这个看着最便宜的水彩笔。

    他一直没敢用,怕画到书上被人问这是哪儿买的。

    现在,他看着这盒落了灰的水彩笔,想到妈妈的提醒,难堪的情绪潮水般涌上来。

    这天,他没有隐藏好,被甄帅发现了胳膊的伤痕,他很生气地说不想再管自己。

    他难受了两天,发现只是一句气话。

    后来有一天发生了意外,妈妈坏了爸爸的事,俩人争吵打架,他哭喊了两句,爸爸把他抓到房间打。

    他以为要被打死在这儿,忽然房门被撞开,一个小身影挡在他的面前,他抬头,是甄帅。

    那天,他将自己带回家。

    甄帅父母看到儿子满身是伤心疼得要命,一气之下,断了和他们家的来往,但对他很好,还留他住下。

    他感激的同时内心的不配得感愈发强烈,没多久,他就回去住了。

    他时常看着甄帅呼朋唤友,他的朋友们大方聊着最近新上的游戏和电子产品。

    而他都没接触过,对他们聊的东西一窍不通。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初一,杨开泰隔窗看着甄帅打篮球,总感觉他们之间有些疏远了。

    甄帅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做,当了班长,加了很多社团,爱出去打篮球。

    这些他都不感兴趣。

    他只安分地学习,放学出去打工。

    不想,总有些爱找闲事的找上他。

    学校里拉帮结派的不在少数,在他打工的水果摊闹事的马鸣算是其中一个头头。

    他没本事跟人硬碰硬,掀摊子砸人的时候,他躲在一旁给甄帅打电话,而那边正在热闹地开party。

    电话里的甄帅很是欢快,“小杨,后悔没跟我出来玩儿啦?”

    杨开泰心中一股莫名的情绪冲上头,“啪”地把电话挂了。

    他咬牙揣起手机,仰起头一根铁棍正从他的头上横劈而下,他吓得缩着身子抱起头。

    预想中的剧痛没劈到他身上,反而听到“啊”地一声痛呼,眼前人被踹飞,铁棍“咣啷”落地。

    他茫然朝另一边看,面前的人很是眼熟。

    皮德,姜成道他们是学校更混的一帮人。

    两拨人打起来,这边的菜市场打架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也没人报警。

    皮德摸着血淋淋的脑袋凶狠地看向乱战,目光洒在他们身上,似乎想找出是谁砸了他的脑袋。

    杨开泰站在他身旁悄然开口,“是马鸣,他穿着蓝色T恤正骑在人身上打架。”

    皮德瞥他一眼,找到目标,从地上捡了根钢棍走过去。

    乱战过后,杨开泰帮摊主收拾摊子回家,推开家门,一个酒瓶砸上他的脑袋。

    “死哪儿去了?”

    屋内的女人喝得烂醉,杨开泰眼眸阴翳,沉默着走进客厅,将老板送的水果放在桌上。

    沈妙躺在沙发,眼神迷离,“挣了多少?”

    “没挣,水果摊被人砸了。”杨开泰走向卧室。

    “没用的东西。”沈妙闭上眼,懒道:“把你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扔了。”

    杨开泰推开门,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像遭了小偷,抽屉里的零钱也没了。

    空落的房间里余下一声深长的叹息。

    在水果摊打工的日子,他跟皮德姜成道熟络起。

    甄帅瞥了眼从水果摊远去的背影,“你跟那些人走那么近干嘛?”

    杨开泰埋头整理水果,“你能每天跟人开party,我就不能交个朋友了?”

    “没说不能啊。”甄帅理直气壮,“跟谁都行,就是不能跟他们。”

    杨开泰沉默着没说话。

    甄帅随手往摊上扔二百块钱,“称两斤橘子。”

    “用不了那么多。”杨开泰斜一眼红票子,开始找钱。

    甄帅满不在乎地笑,“不用,算哥给你的小费。”

    他拗不过甄帅,手里死握着两张钞票,望着甄帅离去的背影,突然自嘲地哼笑一声。

    上了中学,他一直觉得甄帅越来越看不起他了。

    他们吵架的次数频繁,大多是甄帅非要插手他交朋友这件事,就连他酒精过敏了还不消停,总在提这个事儿。

    他不明白甄帅为什么要限制他,凭什么能限制他。

    回到家,他发现这个世界上能限制他的人太多了。

    沈妙傍大款没成功把气撒到他身上,在家撒泼,在外找他爸发疯。

    很快她拿到老家的拆迁款,那些弃他们如敝屣的人都围上来想来分一杯羹。

    他们整天在家打架吵闹,杨开泰烦得想让他们干脆一起死了算了。

    “死了好!今天不拿出这钱,大家一起死!”他爷爷坐在客厅气急败坏地喊。

    沈妙啐了他一口,“我呸,你个老不死的,跟你们要钱的时候一分拿不出来,小杨的学费你们一分钱也没出过!”

    杨开泰靠着卧室门板垂下头。

    他爷爷气得高喊:“谁知道那孙子到底是谁孙子啊!你这种浪货生的儿子,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野种……”

    杨开泰咬紧牙,这种话他听了无数遍,甚至自己也开始怀疑。

    真正的父母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每次有这种想法他就会想起甄帅,他对甄帅的家庭羡慕得有些嫉妒。

    可现在甄帅父母离婚了,按理说,他的嫉妒也消散了些,可是并没有。

    “我老婆的房子拆迁,我家闺女的钱,轮得到你来插手?”他姥爷开口嚷道。

    “离婚之后,我给了你多少钱,你好好算算,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咔嚓。”杨开泰猛地拉开门打断了他爸要债。

    他没看他们,转身出去了。

    医院大门外。

    杨开泰握着亲子鉴定单的手在颤抖,浑身发凉。

    鉴定结果显示,他不是沈妙的亲生儿子,他的父亲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的人生是一场骗局。

    他坐车去了金海市雨洛山庄。

    走在回小区的路上,不远处家中方向浓烟滚滚,杨开泰皱起眉头。

    小区发生火灾了。

    他站在警戒线外,看到一家住户的窗户黑洞洞,涌出滚滚浓烟,里边似乎不会有活人了。

    他心脏猛跳,密密麻麻的恐惧蔓延全身,心揪了一下,却有股莫名的畅快,眼前的场景做梦般恍惚了。

    直到甄帅出现在他面前,他才发现一切都是真实的。

    忽然之间成了孤儿,杨开泰好几天没缓过来,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问甄帅这是不是梦。

    甄帅被磨得没了脾气,他很享受被在乎的感觉,一有了关爱就想作。

    所以他一直跟皮德他们保持联系,常出去跟他们聚餐。

    他知道甄帅很生气,也知道甄帅是看在他刚失去亲人,耐着脾气没跟他发火。

    他就是想证明,他可以有自己的朋友。

    到了初二。

    关于他的流言遍布校园,传闻中他跟混混在一起打架,甄帅与他吵架决裂,邪门一点的还有天生灾星,克死了父母什么的。

    后来他得知这些谣言大多是在他摊子前打架的马鸣传出的。

    他就以皮德的名义把马鸣邀到学校刚建好的大楼。

    他忘了那天是他的生日,甄帅竟然还记得。

    他那晚的心情跌宕起伏,从一开始单纯的报复,然后恐惧,后来害怕焦虑,直到他哥回家给他过了个生日。

    他头一次觉得幸运的天平向他倾斜。

    事件平息,甄帅的妈妈找到他,说要给他钱,不过要帮她做一件事。

    他接受了,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然败露了。

    他浑浑噩噩地在酒吧门口跟甄帅大吵一架。

    从那以后,他几乎没再见过甄帅。

    中考他选了离家最近的学校,他以为甄帅会离开南河,没想到,他竟然在学校碰见了甄帅和段洛。

    后来久违地听说甄帅跟皮德打架。

    他上赶着请他们吃饭,可是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想。

    他没办法……

    他一直这么给自己开脱,有意无意地关注甄帅,看了他的篮球比赛,刷到了他的动态,注意到他的成绩一直上升,还有,看到了他关心的女孩……

    杨开泰回过神,望向嘈杂的人群,医生将倒在地上的男孩抬上救护车,他也回过头来,沉默地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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