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盛夏,天很晴。

    我坐在甲板上,看船下波光粼粼。

    他死了,我不知该开心,还是该可惜。

    我名白落池……更或者,我名许奚云。

    我阖眸,又满是他教我念书的情景……

    “人人尽说江南好,江南只合游人老……”

    呵,好在何处?!

    他们争名逐利,残害无辜百姓;他们强取豪夺,引来无数战火。

    是他们脏了江南,是他们……他们都有罪。

    白落池,你不必心软。

    看客无罪。

    可我又想到,他曾说:“落池最乖了……落池这么温柔,真有翩翩江南女之风范。”

    记忆中,他给我的,只有褒奖。

    他是我的“父亲”——白落清。扬州白落军阀掌权人,很是年轻有为。

    年轻有为?……不过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登上的虚伪宝座罢了。

    八岁时的一幕幕又浮现在我眼前——

    杜氏与白氏久战扬州之地,军阀之争,祸乱百姓,阿爹阿娘带我躲避战乱,逃到荒野里一处小溪边。

    阿爹很忧愁,阿娘也只眉头紧锁。

    这荒野似是刚历了一场激战,尸横遍野。

    我缩在阿娘怀里、畏惧、无助、战栗……

    阿爹先开了口——

    “没办法过河,但不过河又离不开这儿。”

    “天已黑了,歇一晚吧,明天再想办法。”阿娘理着我发丝上的杂草,回应道。

    余粮已尽,阿爹说,他可以去找些吃的。

    可阿爹刚走出没多远,我便听远处有人叫道——

    “有活口!开枪!就算他是逃兵他也不会认!”

    “砰!砰!”

    两声枪响,阿爹倒下了。

    阿娘也倒下了,只是,她仍用沙哑的嗓音告诉我——

    “别动,别出声……一定……别动,明天,你跑,你跑……再也不要……不要回头……”

    阿娘把我覆在怀中,再没说过一句话。

    我只感觉她的身躯逐渐变冷,再到逐渐僵硬……

    为什么,为什么平民百姓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没有动,没有出声,直到第二天,一支军队经过这里。一个男人向领头的人说——

    “白爷,那好像还有人活着!”

    我害怕起来,抖得更厉害了。

    两个男人走到我跟前,将我从阿娘怀中抱出。那个被称为“白爷”的人说道:“是个小姑娘,倒挺可怜。”

    另一个人道:“那您怎么处理她?”

    “带回去吧,当女儿养。”

    另一个人愣了一会儿,才说:“您……”

    “我二十三岁便接过白落军,长年征战,不敢娶妻。我若亡于沙场,她便无人相厮守。认个女儿,倒也是好事。”

    另一个人不再抗拒,只道——

    “小姑娘,他叫白落清,白落军掌权人;我是他的好友,也是他的手下,我叫萧云。”

    白落清为我擦了擦脸颊,问——

    “那……那位是你母亲吗?”

    我心中仍充满恐惧,但我听得出,认他作父亲便能活下去。

    阿娘死前说,让我活下去……

    我点点头,又指向阿爹——

    “那是阿爹……”

    话语落,泪水便溢出眼眶。“萧云,安排人厚葬他们吧。”

    “好。”

    白落清抱起我,将我带到白府。那天是上元节,是那场战争结束的日子。

    我心下一惊,但仍镇静行事。

    我以往日的温婉姿态柔声问道:“不知阁下何人,来找我所谓何事?”

    “落池这么快便不记得我了?才一年不见……”

    我听得这声音,放宽了心,却仍有疑惑——

    “小叔叔怎么会在这儿?”

    他另一只手抚上我的腰,将我锁在怀中,我能感到他的吐息愈来愈近,打在我耳畔。

    “这一年,我一直在。”

    “小叔叔逾矩了。你我这样怕是不好。”

    闻言,他松开手,我面向他。

    他长高了,今年是二十三岁。一袭黑色西服被他穿得不太整洁,领口微敞。他还如一年前一般好看,只是瘦了不少。

    半晌,他开口道:“我哥走了。”

    “嗯。他的旧属下纷纷给我发报,让我回去掌白落军,处理后事。”

    “你?掌白落军?”

    他挑眉看向我。

    “他只有我一个女儿,萧叔也无法左右。”

    “你看不出他们是忌惮我,想扶持你做一个傀儡?”

    我自然知道,只是装清纯还是要做的。

    “那……小叔叔准备怎么办?”

    “不急,但我要先问问你,你为何……为何在船上布下这么大的局?”

    我心中微震,我谋划两年,他如何一眼看破……

    他凑近一些,又问我:“你谋划让他们相互残杀……什么?你何时变得如此……心机……”

    我平复好心绪,淡然道:

    “旁观是罪吗?”

    他瞳乱微缩,又攥住我的手腕——

    “可你是谋划者!你为何要布下这个局?把他们一个个引到船上,再看他们因仇怨而自相残杀?”

    我收起平日温婉的外表,盯着他——

    “挑起战火的人,都该死。”他不作声,我又道,“你不必失望,我本就不是什么善人。”

    他垂眸看向我:“不,不是的……我曾教过你的!”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呵,江南……好?”

    “这世间有很多好的,并不是全坏,你很善良,只是被仇怨迷了心智……”

    我并不想继续谈论,便问道——

    “你哥战死于扬州城外,你不伤心?”

    “伤心?我能在他手下长这么大可真不容易。”

    “怎么?……他人挺好的。”

    “好?是好几次差点弄死我吧?”

    他笑了笑,手又抚上了我的后腰。

    “你刚刚问我准备怎么办?”

    我有些疑心白落清为何会害白落渊,但还是先回答了他的话——

    “嗯。”

    “怎么办?……确实难办。”他自言自语,“我已向白府发去电报,说你已同意做我义女,白落军由我继承。”

    “你!”我心中一怒。

    他竟不争得我同意便如此擅作主张。

    “怎么?叫得了他‘父亲’便叫不得我?”

    他有些戏谑地看向我。

    我急说道:“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对你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好,那我对你就不是?”

    我一时无言以对。

    他轻轻在我后腰拧了一把——

    “不想叫‘父亲’,那便是想做我娘子?……这可是□□,要被老萧骂死的。”

    “你不管怎样都会被萧叔骂死。”

    我坦然道。

    他思索片刻,才说:“好像也是,但不管怎样这白落军也都落不到你头上。”

    他抬手在我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我嗤笑一声——

    “你便如此确定?”

    “嗯。实在不行,杀掉你就好了。”

    我闻言一笑,双手揽上他的脖颈,看着他——

    “你舍得吗?”

    他竞丝毫不为所动,淡然道——

    “你若真温婉如从前,我真会舍不得;但你如今视人命如草芥,我宁可你已经死了。”

    我松开手,冲他问道:“那你们夺去我故乡与亲人时呢?又作何算……”

    他久不作声,半晌,抬起手抚上我的脸颊,低声道:“也罢,是我没有教好你……”

    我没有回答。

    他又说——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坏人……落池。”

    我仍不作声,只是看向地板。

    我真的,不该这么做吗?报仇是罪吗?旁观……是错吗?……

    他又走近一步,将我揽入怀中——

    “收手吧。”

    可这场局本就无解……

    我冲出去告诉他们,别杀了是我谋划的?他们会信吗……

    会放下仇怨收手吗?……

    不会的。

    我抬眸看向他——

    “我做不到……”

    “明日,后日,还有两天船才靠岸,足够他们杀干净了是吗?”

    我轻轻搂上他的腰,低声道——

    “可我原本……我的最后一个目标,是你……”

    半晌,他开口道——“还记得那次去寺庙吗?”

    我将头埋入他的胸口……他的心跳炽热而强烈。

    “嗯。”

    “我向来不信神佛,可那次,我带你去……你说,‘你向来不信神佛,今日为何跑来寺庙’,我说,我求的是月老,又不是别人。”

    我轻言道:“我记得。”

    “我想求一桩姻缘,和你。”

    我愣了愣。那年我只知他去求姻缘,并不知是与我有关。

    我只压低声音说——

    “他们死便死了,就算作是,为他们杀过的人偿命。”

    “他们会挑起更大战火,会死更多人。白落池,你有没有想过……算了,我们一年不见,便不提这等晦事了。”

    他转了态度,又似以往那般温柔地看着我,拉我在舱房的沙发上坐下。

    他似是在调整情绪,开口道:“还记得么?”

    “什么?”

    “我……”

    “春水碧于天。”我回答道。

    “嗯。画船听雨眠。你很早便说想要这样闲来听雨的生活。”

    我抚上他的手,温言道:“嗯。没有战乱,没有离散,画船听雨,所念之人在身侧。”

    他抬手抚上我的头发,笑言:“会实现的。”

    “嗯。”

    “我帮你想一个,可以两全齐美的办法。”

    我惊疑地看向他:“嗯?”

    “今晚,你乘小艇回去,我在杭州有座私宅,你知道的,别回扬州,去杭州。”

    我问:“那你呢?”

    “当然是替你收一收尾啊,不会挑起战火,又能杀掉你所仇怨的人。”

    现下,我也只能信他了:“好。你处理完,便回杭州找我。”

    他拿起桌上的纸笔,秘密地说:“给你留个小秘密,但一定一定一定要回杭州再看。”

    我点点头。

    他飞速地在纸上写了些什么,折起来递给我,说道——

    “我帮你处理了这么大个麻烦,为了报答我,你回杭州后,做回善良的白落池好不好?”

    我接过纸条,说:“好,我答应你。”

    他忽然将我揽入怀中,紧紧抱着。

    我由着他,也放下了心中诸多疑问。

    明日起,便要做与世无争的水乡女,何必思虑过多使己愁?

    一刻钟后,他站起身,似是要出去,又对我说:“出去找卫信谋划一下,顺便……算了,你先饿着吧,这船上的吃食不安全。”

    我点点头,起身去整理我的随行物品。

    他直到晚上才回来。

    他形色匆匆,拉起我便往外走:“我与卫信将船上的小艇取下,现在由他驾驶,你同他先走…”

    我上了小艇,同他告别——

    “万事小心,一定……小心。”

    他只是急匆匆地回去,丢下一句“知道了”。

    卫信驾着小艇,以最快的速度驶离了大船。

    大船由一个船,变为一个小小的光点,再到平直漆黑的海面……

    小艇很灵活,原本两日的路程,只半日,便到了上海滩。

    卫信在一个渔码头靠岸,为了减少怀疑,我们绕小路前往城中。

    城中有白落渊安排好的人,会接我与卫信去杭州。

    没有费太大功夫,我们便会了面。

    只一日的路程,很快。

    但是卫信一直眉头紧锁,几次想开口与我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到了白落渊的别院,他才开口道:“池小姐……嗯…夫人。这儿您也知道,我便不多说了。”

    我点点头,起身去往我的房间。

    曾经,白落渊带我出来游玩,曾住过这儿,我一切都清楚。

    可卫信刚刚……叫我“夫人”?

    我一时沉默。

    想起白落渊的话,我换上了以前常穿的水绿色学生裙。

    天已渐晚,屋中燥热,乘着余晖,我去往院中的荷池,站在桥上赏荷。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战乱之年,江南烟笼雨,塞北孤天寂。

    我拿出他留给我的纸,展开——

    阿池;

    见信如晤,吾妻诸安。

    如今,无甚所托,唯愿实现吾妻阿池之愿,听雨画船,烟雨世间。但念不愿见战伤人,只得毁船灭迹,不留遗信。又念阿池所言,视我如船上诸人,曾念杀人,今吾与诸人同归于此,圆汝之愿,阿池勿念。

    吾行事草率,尚未婚娶便已称汝为妻,深感愧怨,吾书房《唐诗选集》夹有此宅地契,交由汝继。阿池可寻得良人共白首,勿念。

    白落渊绝笔

    他……

    我跌坐在石桥上,眼角不知何时已溢满泪水。

    白落渊……

    小叔叔……

    是啊,你教过我的。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我轻吟。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阿池!白落池!”

    我猛然一惊,他在叫我!

    可四周,我只看得到重重的烈火。

    白落渊,是想让我快些去陪你吗?……

    好。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你不必失望,我本就不是什么善人……

    你不必怜惜,我本就是个罪人。

    (《菩萨蛮·江南寻》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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