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5 】

    卞和玉咳嗽几声,挑眉看向商司予。

    随后他再转过眼瞥向那跪在地上的夫妻俩,附和她的话,“不错,你们早些时候干嘛去了?”

    那女人剜商司予一眼,但用袖襟挡住脸,语气凄楚:“哎哟喂,苍天可鉴啊!这吴国遭了涝灾,庄稼毁了大半,我们拖着女儿好不容易才要走到齐国,偏偏又遇到昨日那大风雪天,找到这间客栈之时袋中更是无一财物,倒是多亏了那位商人,我们才得以在客栈内躲过风雪、得以饱腹。”

    那位好心的商人想必就是施安贵了。

    一个年纪大概只有七八岁的男孩从院落外跑了进来,面庞稚嫩却红润,双颊的肉似松鼠般,沉甸甸地垂落下来。

    “阿爹!”

    “阿娘!”

    那小男孩见自己的阿爹、阿娘都跌跪在地上,便有样学样地滚在地上,灰色的粗布衣裳沾上了满地的尘土。

    卞和玉垂眸:“这是犬子?看起来倒是养得天真又烂漫,身体也是极好的。”

    相反的是,刚才的那位少女也才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却瘦弱的可怜,面庞虽洁净但却有些泛青,肩窝深深地凹陷下去、背脊骨却突兀地显出。

    这番对比,明眼人都能瞧出偏爱来,但却没有人觉得不对劲。

    陆随神色冷淡,并不施与他们半分同情:“所以你便卖了女儿,换取钱财与食物?”

    那女人再拜,声泪俱下:“……陆公子,这也只是形势所逼啊,若是不妥协的话,我们便只能冻死在风雪中了。”

    食不饱腹、衣不蔽体之时,谁还能顾及到一些伦理道德问题呢。

    总会有人被丢弃的。

    少女听了此言哭得更凶了,她狠狠地压制住自己的啜泣声,胸脯微微起伏,商司予握住她颤动的双手,目带怜惜之意看向她。

    “那你们此番唤她回去,”陆随瞧一眼少女,将疑虑说出口。“便能好好待她么?”

    那女人不假思索地点头,死命地扯住少女的衣摆,“那是自然,这女孩也是我的心头肉,若非万不得已之时,身为母亲的我,又怎么会抛弃自己的女儿呢?”

    “……再者,我们一家人是逃难去齐国,沿途也是打探了不少消息,听说齐国国内平头百姓人家的女儿啊,大多都沦为权贵们的玩物,更有甚者……还会用少女的处子身拿去献祭!”她煞有介事地继续说道,语气尽可能地跌宕起伏,说至最后,眼睛瞪得极大、染上了惊恐。

    卞和玉似觉无趣地望向窗外的枯枝、落雪,苍白的病容略显几分脆弱,青灰色的朴素衣裳衬得他如一只遗世而独立的仙鹤。

    但听闻“少女献祭”一语,他颇觉意兴阑珊地转过眸子,神色映照着雪光和日光,似白玉一般。

    商司予也有些惊诧。

    ——齐国会用少女的处子身拿去献祭。

    这样的陋习居然当真存在。

    吴、齐两国都是祭祀大国,两国的君王都是极为痴迷天意的,这也是为何吴闵公同齐庄公有如此深厚的情谊,绝不仅仅是两国交好那么简单,究其缘由,是他们“臭味相投”。

    商司予之前也有所耳闻,齐国祭祀的阵势要甚于吴国,两国的祭祀礼仪也有些差异。

    在吴国是通过国师、祝史一类的官职卜卦、从而知晓天意;但在齐国,却是通过少女祭司以“自焚”的形式将自己献祭给上天,从而庇佑一国的生灵免受战火的屠宰、天灾的威胁。

    少女的母亲继续叨叨,越说越有理。“所以,我也是因为害怕,才一时脑热将女儿给交待出去。毕竟她跟着商人还是能有命过活,没准还能吃香的、喝辣的,但是入了齐国当真被那权贵看中,去做……那劳什子少女祭司,主动‘献祭’,丢了这条命,那才真有些得不偿失!”

    陆随的眉头紧锁,像是青山上的褶皱一般,难以抚平,他如此忧心的原因就是——这个妇人说得半句不假。

    甚至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嫌疑,齐国少女祭司“自焚”的真相远比她所说的更加残忍,出生在齐国的少女都会经历一项特殊的“筛查”,为的就是选出少女祭司的候选人,必须纯澈如白雪一般、身体不能有半分瑕疵,即使是有天生的胎记也不能被选上。

    但通常这被视为一种“荣幸”,被选中少女的家中将会获得至高无上的称誉,三代直接升官加爵,被齐国的诸侯王赋予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所以许多平头百姓都妄想能够通过生出纯洁的女儿来换取“鸡犬升天”。

    但显然眼前的这位妇人并不知晓,若是她的女儿成为少女祭司的候选人,他们得到的好处远比卖给一位普通商人来得多,那他们会怎样选呢?

    “……你且往齐国去罢,不必太忧心,少女祭司的候选人只会在齐国国内诞生,外来的少女从一开始就会被排除在外。”陆随淡声。

    妇人喜上眉梢,俯身再拜:“谢陆公子!”

    商司予心头正在想,这位妇人的话语漏洞百出,她根本就不喜欢自己的女儿,若是再次遇见困境,保不准又会将少女拱手送人,到那时,不知还是否有人能救得了她……而陆随竟还肯放心将少女送回去!

    她正欲打断之时,陆随就说话了:“你先不必谢我,至于这位姑娘的去留,还得由她自己来作定夺。”

    妇人瞠目结舌,斜眼瞥了少女一眼:“……她来作定夺?”

    “自然,”陆随温和而笑,张扬的双眸流转着光采,看向纤细的少女。“姑娘,你可愿跟你阿娘走?”

    妇人的指甲险些嵌入少女细嫩、白净的手腕,她的脸皮耷拉下来,眼神从凄楚变成了尖利。

    “阿娘!阿娘!我、我们去外面玩!”男孩开始撒泼打诨,细小的身体扬起地面上的尘灰。

    “别闹!”妇人低低地吼了一声男孩,但眼神却变得慈和,那是一种母亲对孩子骄纵、喜爱的情感,男孩听了也不知安分,只是格格地笑起来,脆生生的。

    少女始终垂着头,单薄的肩背在冬风中犹若花瓣一般易折、犹若瓷瓶一般易碎,对于她的父母来说,她不仅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说得实际一些,她是一个累赘。

    但父母已然是同她有血缘关系、对她够好的人了,若是离了他们,还有何人愿意对她好呢?

    她踌躇不安地站在长桌边上,发丝微微凌乱,呼吸急促因为心绪不宁而急促了些,抿唇始终不肯回应陆随。

    她又看一眼坐在窗边的陆随,他穿着上好的丝绸料子,衣裳样式繁琐,周身气质清贵,似挑非挑的眉眼让整个人多了几分少年气,恍若槐树下夺目的光晕,生来就尊贵、耀眼无比。

    这样的见义勇为的善良小公子,已经救下了她,她总不至于赖着他罢?

    陆随见少女久久不作回应,兀自说道:“姑娘不必惊慌,陆家府邸倒也算宽敞,家财也阔绰,自然是容得下姑娘你的。”

    少女的眼眸跳跃着点点光采,“扑腾”一下如野兔一般跪了下来,极其感激地望着陆随。

    方才那祥和的妇人狠狠地拧了一把少女的腰身,尖利的嗓音传出来:“你个小贱蹄子!我生你养你那般辛苦,现在你倒好,竟敢擅自决定自己的去留,我看你是翅膀长硬了!千难万难才将你运到齐国来,你现在就是这般报答我的?”

    “你把我卖给那个商人,根本就不是饥寒交迫所逼,你就是想让我成为齐国的祭司!”少女不住地躲,且不断地喊叫,商司予拦住了那张嘴要咬人的发疯妇人,将少女护在怀中。

    陆随和商司予听见少女口中的话语俱是一惊,两人原本以为是施安贵贪财好色,才将这花容月貌的妙龄少女买了来,但却没想到竟是想将这姑娘送往齐国作为少女祭司。

    “姑娘你说,施安贵买你是为了让你做齐国的祭司?”陆随疑惑地蹙起眉头,“可少女祭司明明一向是在齐国本土内挑选的。”

    少女神色凄楚地敛眉,“……具体缘由我也不大清楚,这是我偶然间从那个商人那儿听来的。”

    陆随拔剑指向妇人的头顶,硬声问道:“我问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妇人见到那凌冽的剑光便吓破胆子,连声不迭地念叨:“我、我不知晓,是那姓施的商人的安排,说是要找什么妙龄女子去做那齐国祭司,虽然是被拿去献祭,但好歹也是一份官职,至少能吃得饱睡得暖呀……”

    一道疏冷、沉静的声音传入耳畔。

    “说得这般好,那不如你去做做这齐国的祭司,看这位置是否当真那般好?”

    要知道这份“吃得饱、穿得暖”的官职最终的结局是自焚和献祭,如此残忍。

    卞和玉单手支起下颌,悠悠地把玩起长桌上的酒盏,眼眸幽深又透彻,看不到半分波澜。

    施安贵同施家有些牵扯干系,他定然是听了施家家主的命令,说不定此番运粮就只是一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便是寻找妙龄少女来作为齐国的祭司。

    商司予这样若有所失地揣摩着,再看向卞和玉之时,却同他的目光相撞,他清黑的眸子发亮,含着些笑意。

    仿佛在说:“你也猜到了呀?”

    果然!

    商司予暗暗咬牙。

    卞和玉早就知晓,施安贵刚才对他的样子很是熟稔,他定然是认识施安贵的,他也与施家的家主有些看不见的勾当,至于施家家主在外找妙龄女子来作为祭司的事,卞和玉他会不知晓么?

    而且有极大的可能,卞和玉就是其中的主谋之一,救下少女也只是混淆视听,为的就是赚取陆家小公子的信任。

    商司予唏嘘地看一眼陆随,这位小公子想必对卞和玉还是有情谊的,但这份情谊定会被卞和玉不择手段地利用。

    此时的陆随没时间想这些,他的注意全都放到了少女祭司的事情上。他神色明灭不定,一双桃花眼中交织着犹疑、惊愕、不可置信多种情绪。

    他没能想到施家居然在私底下做这些事,齐国选少女祭司一事向来是由天意、齐国诸侯王两者所共同决定,无论是朝中的谋士还是士大夫们,都无权对此事进行过问。

    但此次施家显然是越界了。

    少女祭司的选择一旦有了权贵的干预,就变了性质。风险与机遇共存,少女祭司虽然随时都有“献祭”、“自焚”的丧命威胁,但也有着代表着天意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所有人包括齐国的诸侯王都得对这些少女祭司俯首称臣。

    莫非施家是想借少女祭司的绝对权力进行争权夺势、谋权篡位么?况且如今陆家同施家的关系本就微妙,差一步便可迈入势如水火的深渊,施家此举,是想彻底清理掉陆家在朝中的势力么?

    陆随心道不好,冷汗涔涔。

    他不能再等了,这件事情,他一定要告诉父亲,不然陆家将会就此泯灭。

    *

    日上三竿,客栈内仿佛镶嵌上了上好的金玉,暖融融。

    妇人跪在陆随的身前,长桌盖住她的大半个身体,她不是不懂得察言观色,眼瞧着陆随的脸色越来越差,她打了个寒噤。

    可她抓着少女臂膀的手不肯有丝毫放松,偏头暗暗警告:“你可不能做一个狼心狗肺的不孝女,将你卖给那商人,就算是去做那齐国祭司又如何?总能吃饱穿暖,也不至于现在这样挨饿受冻……”

    但妇人接下来的话立刻被陆随给叫停了。

    “你既已经将女儿卖给了施安贵做我齐国的祭司,那这位姑娘便不再是你的女儿,而是齐国的人。”

    妇人还欲争论:“可……”

    但陆随抬手示意,他身前的那侍卫便将妇人的言语给止住了。

    少女抬起清凌凌的眸子,面带喜色。

    接着,陆随再扫过优哉游哉的卞和玉,只是留下一句“不要给我闹事”的告诫。

    卞和玉放下手中的茶盏,不做任何回应。

    但陆随显然也不想听到他的回应,带着身边的侍从离开了,客栈内霎时人去楼空。

    商司予在此前对齐国这个祭祀的诸侯国、尤其是少女祭司一事,她略有耳闻,但她此时并不知晓陆随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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