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6 】

    商司予被牵着走进了这座阴诡的宫殿,殿外看上去像是一团灼热的火焰,但殿内却是透着一股冷清的邪气。

    长廊上矗立着的不是朱红的楹柱,而是低矮的青铜圆鼎,兽面纹呈带状,整齐地环绕其上。

    鼎与鼎之间,放着高脚的琉璃灯盏,幽幽的烛火又照亮长廊。

    空气之中似有若无地缭绕着一层血雾,商司予的视线有些模糊。

    不仅如此,她还闻到一股腐烂的气息,似是枯枝败叶落到死寂的潭水中,缓慢地发酵,令人作呕。

    “佑齐国长盛不衰——”

    “佑齐善公长寿安康——”

    “……”

    断断续续地飘来字符,明明该是轻灵而圣洁的女子声音,但这声音却喑哑而低闷,坏了通透的美感,像是青铜巨兽在低语。

    商司予尝试着记住这些紊乱的咒语,勉力拼凑起来,却始终凑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

    她的脑海里突然显现出一句话——

    祭司,齐国神职。常借咒语传授民意,再以无暇身躯献祭于神明。

    适才女子的祈福诵咒声,该是齐国的祭司发出来,这只是献祭仪式中的一种。

    献祭,是格外隆重的筵席,上至齐国的诸侯王,下至齐国的士阶层,都得来赴这场筵席。

    献祭的礼节繁缛冗杂,先是祭司洗身,再是献上祭品,其次古音传颂,随之祭司祈福,最后便是——

    “咚”的一声响,打破了商司予的沉吟。

    似是重物倏忽间滚落至青铜鼎底的“叮咚”清脆声响,又似是石子掷入深潭中的“哗啦”声响,莫名地令人胆寒。

    祈福诵咒声不再,宫殿内变得死寂,萦绕在商司予眼前的血雾似乎更加浓郁了。

    她轻仰头,纤细白皙的脖颈毫无遗漏地暴露在血雾之中,素净与浓艳割裂开来,令人觉得怵目。

    “呲啦——”、“呲啦——”、“呲啦——”

    在她篡改卦象之时,刻刀刮在冷硬的龟甲兽骨上的场景历历在目,每划一刀,龟甲上就赫然多了一条血痕。

    “你擅自篡改卦象,是死罪!”

    “征伐之事频频发生,都因你!”

    “吴闵公昏聩无道,你冠以神职,却无端助他!”

    “……”

    沉青色的帘幕将她围得密不透风,尽管她如何挣扎、躁动,可那帘幕怎么都掀不开,有如钢铁一般。

    --

    卞和玉连声不迭地叫了好几次她的名字,却始终不能唤醒眼前被魇住的女子。

    她的鬓发微乱,无暇剔透的脸庞渗出密麻的汗珠,颈侧的青色血管如小虫般蠕动,似乎是出于极端的惊恐之中。

    看来齐国献祭对眼前的女子影响极大,她在吴国受着吴闵公的威压。

    闵公是个狠毒的主儿,且听不得半分忤逆之语,篡改天意……并非是她的错。

    天意又为何不可放过她?卞和玉摇了摇头。

    天意从来都是高贵骄矜的,它从来都不肯俯身,从来不肯垂怜。他又不是不知道。

    卞和玉见唤她无用,便扣住她的手腕,掐她一下,清泠的眸子染上担忧之意,“商司予,你且不要被这些咒语给唬住了!”

    她闻声转动眸子,纤长的睫毛颤动,她猛然倾身,一下拉近与身前男子的距离,高挺小巧的鼻尖轻盈掠过他的颈。

    接着她柔软的双臂抚上他的肩侧,随之紧紧束缚住他,有如疯长的藤蔓。

    卞和玉愣怔住,清黑的双眸微凝,他微张口说:“你做什……”

    话音未落,就被商司予堵住了。

    她的唇瓣重重地碾压在他温凉的唇上,冷清、浅淡的香气接连涌入她的心头,镇住她躁动不安的心神,因此她愈发轻狂,微张嘴想要撬开他的唇齿,掠夺更多属于他的气息。

    她就像是不知餍足的猫妖,眉眼近乎贪婪地吮吸他的唇瓣,先是不疾不徐的。

    但她愈发觉得不够,便下意识地磕上去,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两人之间。

    而对面的人却惊疑不安,他紧闭牙关,身子紧绷着不肯放松,也不肯同她沉溺其中。

    但他玉面微红,气息也凌乱不稳,皙白的颈也多了些暧昧的红痕。

    卞和玉几番推搡,眼前女子正处于一种神识混沌的状态中,她只觉得手下的猎物好生不安分,因此她暂时离开被磨得温热的唇瓣,蹙起昳丽眉目,恼怒地斜睨着她。

    殿内长廊上格外幽寂,除了缠绵悱恻的两人再无其他人影,青铜方鼎上的蓝色焰火往右晃动两秒,再往左偏去。

    眼前的女子喘息不迭,眸光涣散,映着血色,几分旖旎,几分颓糜,有如话本中山间夜里出行的袅袅山鬼,唇色是血一样的秾艳,眼眸是黑石一样的沉静。

    卞和玉看得心惊,倏忽间放开双手,向后踉跄、跌退几步,清泠的眉眼蕴藉上犹疑不定。

    他……适才是同她做了些什么?

    商司予昏昏然,方才自己怀中明明有一块温凉、剔透的玉石。

    她可是费了好大气力才将那块玉石摩挲得有些温度,但那玉石却骤然离了她手。

    她抬目看身前的那位矜贵的公子,恍若再次看到了她怀中的那块温热的玉石。

    而她想继续地摩挲他、占有他,可她犹豫了瞬,因为他分明皱起了好看的眉目,适才的推搡也是在……抗拒自己。

    他要弃掉她、独自离去么?

    可她一会儿身处在朱红高墙上的官道上,灼烈的日光让她无所遁形。

    一会儿又处在冰冷的青铜大鼎中,湿腻的蜈蚣黏液令她坐立难安。

    而适才的感觉意外地令她觉得安心,清淡的沉木香味道显然就是她的解药。

    他虽然抗拒她的蛮横,但他也安静地仰头承受她绵密的亲吻,掀不起什么大波澜。

    她的解药,也……离不开她。

    商司予的唇角溢出一丝笑,她攥紧手中的衣角,抬目再来瞧他时,双眸就蒙上一层水雾,语气格外无辜地问:“你……是要反抗我么?”

    卞和玉以为她已恢复意识,听了这番话只觉如鲠在喉,他咬牙冷笑:“商司予,你发什么疯?”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他没能听见女子惯常的嘲弄语调,他正抚弄着衣襟,怔愣半晌,抬目去看时——

    商司予疾步跑到了他的身前,仰着纤长若落雪的脖颈瞧他,双眸的血色褪去些,多了些湿意,倒是比适才疯魔艳丽的模样冷静了。

    卞和玉的戒心放松了些,瞧见眼前的女子便想起先前的旖旎场景,玉面染上霞色,心生羞赧。但她竟还这般镇静,想来应是忘了适才的一切,不过这倒也是好事。

    可他的眉眼到底染上几分失落,酥麻感从指尖蹿上了心窝,他摇了摇头,冷静几分。

    “走罢,施大人还在等着我们。”他的嗓音略显不自然。“献祭仪式结束,宴会就要开场了。”

    “当啷”一声,划破殿内的寂静,青铜方鼎晃动几下随后倒地,幽寂的蓝色火焰霎那间熄灭。

    卞和玉被推得跌跪下去,他的脊背倏忽间砸上青铜鼎身,他痛得闷哼一声,脊背上先是传来冰凉的触感,再是热烈痛感袭上他的全身。

    可他眼前的女子却没有半分“罪魁祸首”的自觉,她笑得肆意,娇媚的嗓音回荡在殿内,传来回响。

    “我可不要陪你去赴什么宴会……”

    待他回过神之后,商司予已然俯身下来亲吻他的眉眼,他慌忙闭目。

    她对此很满意,接着亲他高挺的眉骨、含住他温凉的耳垂,喟叹一声才来咬啄他的唇,辗转许多才撵了进去。

    卞和玉被吻得喘不过气来,眼角余光瞥见她耳垂上的宝蓝耳坠,不由得失笑,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这人根本没有清醒过来,而是疯魔得更厉害了。

    商司予可没空管这人的心思,看着他清雅的面庞,而且他唇角还溢出一丝淡笑,染上薄欲后更是好看,因此她钻住这个漏隙吻得很深些,殿内一派迷离之景。

    她细致地亲吻,有如吃食般的细嚼慢噎。她确确实实地将卞和玉当作她的解药,轻抚慢弄、描绘他的唇形,只是这次她没有用手帕,也没有用手,而是用嘴。

    “那边适才好像传出了什么动静——”

    “是——”

    这道声音尤为冷硬,且伴随着愈来愈近的步伐声,想来是方才青铜方鼎倒地的声音将他们给引来了。

    卞和玉的心提起,他的手原本是放在商司予的腰身上,现在却是想抽离开来,随之借力站起身来。

    他倒不是怕被发现,而是两人如今的姿势实在太不堪了,商司予的腿弯作弓形,坐在其间,倾身前来亲吻他,青丝顺势滑落,遮挡住两人暧暧的、泛着红色的侧脸。

    就在他沉吟如何抽身之际,俯在他身前的女子似乎是吻得累了,染上迷蒙雾泽的眸子渐渐失去焦点,随之骤然隐于黑暗,她一歪头就倒在了他的肩侧。

    “商……司予?”

    卞和玉偏头去看,女子幽幽的气息如兰,令人沉醉。而她昏睡的眉目格外安然,只有清浅的呼吸声响在他耳畔。

    他清黑的眸子看了会,随后不紧不慢地将她扶起来,揽在怀中,无奈地失笑。

    这昏倒的还真是时候。

    --

    长廊上的青铜方鼎依然歪倒在地,只是从鼎身里爬出许多蠕动着的细小毛虫,显得阴冷的地面更加肮脏。

    “咦,这里什么人也没有呀。”殿内的几个侍卫穿着黑色劲服,到了此处皆是茫然。

    “你瞧——”其中一个侍卫指着歪倒在地的方鼎,“为何那个青铜巨器倒了?”

    其中一人面露寒光,用长矛打他膝盖,冷声道:“你怎么还这般事不关己的样子,这里的青铜方鼎都承载着齐国的祭品,若是出了问题,施大人不会放过我们!”

    “还不快去将它扶起来!”

    卞和玉站在长廊尽头的转角处,闻言眸色一沉,怀中女子的脸埋在他的颈窝,不安分地蹭,柔顺发丝带来痒意。

    他想起适才的旖旎场景,不禁晃神,倏忽间他倚靠上硬冷的壁角,适才撞到青铜鼎身的地方还隐隐作痛,牵动他全身的神经,似乎就是在提醒他——

    不要与眼前女子扯上任何干系,她只是他身边一颗随时可弃的棋子,没了她棋局也不会受任何影响。

    而偏偏她还如此贪婪,贪婪到想要反制他,他知晓,若是他暴露出自己的破绽,她就会如毒蛇一般咬死他。

    但这样贪婪而又狠心的虎豹之人,他身边不是没有,与虎谋皮、虎口脱险已然是他的拿手好戏。

    但为何他会畏惧眼前的女子?

    他明明有无数机会可以将她拱手送与施家家主,也不必劳心费神地教她各种仪礼、经论,明明让她自生自灭就行,如此简单的事情,可他……偏偏难以做到。

    卞和玉清泠的双眸愣怔地望着怀中的女子,红色的眼尾残留几分欲,犹疑不定。但他的面色很快变得淡漠,一如往常,双眸透出几分决绝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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