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新春不久，齐国街上的灯笼都卸了下来。百姓们都在街角巷陌中议论这新任祭司的人选。
“这祭司是个身份低微的奚奴也就算了，你猜怎的……”
一个身形矮瘦的男人坐在饭馆的长凳上，喝得个烂醉，却还摇了摇头。
他身旁那人探出耳朵询问：“后来怎的了……到底发生何事了？”
矮瘦男人一拍大腿，不甘心地吼道：“那祭司竟还是个吴国人！”
众人听见这话纷纷看过来，数十道灼灼的目光射到男人的身上。
他说得愈发神气起来，“原本哪，这吴国与齐国交好。可这齐国的祭司选拔到底是有明文条令规定的，需得由这齐国女子担任哪！”
一阵唏嘘声过后，有人义愤填膺地说，“……这陆公子真是太没规矩了！齐国祭司这样的大事，竟由他这般胡扯！”
“是啊是啊，原本这陆大人一身清骨，谁曾想这陆公子败了陆家的名！”
“如今奚奴祭司已然下位，这陆长鹤也被贬至庶人。眼瞧着新任祭司的选拔要来了。看来还是施大人能担此大任哪！”
你一言我一语，普通的饭馆像是变成了朝廷似的，众人就如一吹就偏的草，纷纷倒向了施家。
“公子，你今日是要去见商祝史吗？”木棉腰间配一把长刀，站在那青灰锦衣的公子身侧。
卞和玉把玩着茶杯，原本笑着看戏，听见此言眼神慢慢淡下去，“我是要去施府，却不是见她。”
这商姑娘自从去了施府，便与他家公子再无往来。只是前几月，齐国的风雪更重，粮食都被压垮，百姓这个新年过得不算太平。旧任奚奴祭司吴国女的身份也被人揭开，故因此卸任。
这商姑娘也恰是在那时传来书信，上面就写着他家公子在齐国犯下的诸如干涉朝政之事、勾结党羽一类的罪状，放言说是不让她做祭司，就将这些全数说给施闲云和齐善公。
木棉倒是觉得公子的这番反应情有所原，想来公子并不是轻易妥协之人，但她犹豫几番还是问道：“现下齐国满城风雨都在传这祭司的人选，公子心中可否有人选……莫非是商姑娘吗？”
“她要死，我也不拦着。”这句话带着些没由来的怒气，接着他不待回应，便起身走出饭馆，只留下一脸雾水的木棉。
-
“姑娘，你今日为何总是心不在焉的？”侍女弄着施意的妆发，低声说，“这旧祭司卸任，老爷也在鸣啼殿中忙得抽不开身，也顾不上我们。”
施意轻抿了抿嘴，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微微出神，“你下去罢。”
“可姑娘你的妆发……”侍女还未说完就被施意给打断了，她嗫嚅着嘴说恕罪，迅速退下了。
“你是新来的，不知晓姑娘的脾性，每年筛选祭司上任的时候，她都会无缘无故地不开心，也不知是怎么的……”
方才的侍女好奇问道：“好姐姐，你告诉我是为什么罢。施姑娘素来没脾气，温婉端庄得很，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点变得那样怪异？”
“我怎可能知晓。”那年长的侍女望向木门，叹道，“……只是这人，总有不知面目的一面。”
侍女猛地想起来什么，“前些日子，府邸上来了个新姑娘，长得极为标致好看。我们姑娘也喜欢她得紧，日日都黏着她，但近日却不见她们来往了。莫非是因为这个，姑娘才伤心了？”
“噤声。”另一位侍女正色说道：“此事绝不可再提。”
此时，施意在屋中挽好妆发，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几上的漏刻。但转瞬她的表情又变得忧伤而狰狞，接着便起身找放在书架上的龟甲兽骨。
她挽起袖子，几条扭曲的伤痕赫然出现在玉白的臂膀上，几乎是习以为常的，她拿起一块尖利的龟甲就往手臂上划。
茶盏摔碎的声音应时而起。
“姑娘！”侍女跌跌撞撞地跑向施意，要将她手中的龟甲给抢过来，却没想到她的力气大得出奇，愣是手上见了血，她才停下。
方才门外年长的侍女责怪地看着她，“姑娘为何又想不开，那商司予就是个骗子，她根本就不通卜卦占筮一说，还算什么祝史！”见施意出神，侍女将她扶去床前，又说道：“你犯不着为了她与你父亲置气……”
施意捧起侍女的手，眼神空洞无光，她喃喃念道：“我是罪人，我是罪人。”
“姑娘你又开始了。你明明善良温婉，每年齐国灾荒你都会去民间施粥，天下人都夸你。老爷他虽嘴上不说，但心里也自是为你开心的。”
施意听见这话霎时抬头，问：“……父亲当真为我感到开心？”
侍女：“自然。”言罢她便去屋中搜寻绷带和药物。
谁知施意闻言却没有半分的欢喜，她失神地看手上汩汩流着血的伤口，“父亲对我好，我应当为他赎罪、赎……罪。”
一刻钟后，施意处理好伤口、换好衣裳出现在施府前堂。她此番是为见那游历诸国的周朝说客卞和玉卞公子。
施意唤侍女为卞和玉斟一壶茶，随后带着歉意的笑说：“还请公子见谅，家父不许府内人随便出去，因此多谢公子肯赏脸一见。”
她这话只是随口胡诌。施闲云虽不让她出府，可他若是不在，她便畅通无阻地想进便进、想出便出。
如今她只是想试一试这位卞公子的态度——尤其是对于阿予的态度。
卞和玉没有回应。
现在施意已经看出来一部分，她瞧着眼前优雅骄矜却又温润带笑的公子，觉得阿予眼光高得很，这公子不愧为说客，实在是很难对付。若他当真如世人所说那般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现在就不会让她下不来台面。他既是来了，却这般摆姿态，就是为让她知晓：是她怠慢了他。
施意对他的冷淡视而不见，眉眼弯起笑说，“阿予糊涂。”
卞和玉抬眼，“她一向聪明，从不肯吃亏。”
怎么还从这公子口中听出一股怨怼的意味来了。施意本是故意笑着，此时却压不出嘴角了，“我知道，她给你送了一封信。阿予不通卜筮一说，也根本不知成为这齐国祭司的利害。”
“这位祝史大人并非没有看到利害，”卞和玉眯眼倚着交椅，“她是只看到了利，没看到害。”
施意方才的伤势在衣袖中隐隐作痛，她喝一口茶刚要说话，“可……”
一旁的公子就淡淡开口：“在下猜，她早已看到害处，却不在乎。既如此在下就遂了她的意，选她去做齐国的祭司。”
天光透过纸窗射进来，屋中茶香袅袅。
此时正是冬月早上，还有些冷。施意紧了紧衣裳，心中叹口气。她柔声道：“公子不必与阿予置气。父亲命人将她锁在府中后屋，就是想让她去做祭司。我实在是不知求谁了，故而来求公子你。”
她以退为进，却还是没能勾起卞和玉的怜悯之心。她请他来施府之时原本就没抱希望，却没想到他来了。他既是为阿予而来，如今却又袖手旁观，像是无事人一般，这是为何？
“齐国的女子在成为祭司之前，父亲都会强迫她们喂一碗药。那碗药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是一旦喝了，纵使你一身反骨，往后也会变得乖巧听话。即便是死，也在所不惜。”施意用无辜的语气这样说，最后不甘心地再问：“卞公子当真对阿予视而不见吗？”
“施姑娘想要在下怎么做。”卞和玉问，语调倒没什么起伏。
施意回以一笑，“公子只消不听我父亲的命令，安排我为齐国的祭司。”
卞和玉：“这倒是简单。不过在下也有一事相求，现在请让我去看看那位被囚在后屋的祝史大人。”
“……现在？”施意问。
卞和玉起身来要走，“是。”
施意攀上手上的伤口，望着卞和玉的身影笑起来。
侍女此时走进来，慌忙得也顾不上行礼，语气焦躁地道：“姑娘，那位祝史不见了！”
卞和玉闻言步子止住，停了片刻就跑出施府，往日的礼仪全然不顾，对站在门口的木绵又说：“去鸣啼殿！”
“这祭司是个身份低微的奚奴也就算了，你猜怎的……”
一个身形矮瘦的男人坐在饭馆的长凳上，喝得个烂醉，却还摇了摇头。
他身旁那人探出耳朵询问：“后来怎的了……到底发生何事了？”
矮瘦男人一拍大腿，不甘心地吼道：“那祭司竟还是个吴国人！”
众人听见这话纷纷看过来，数十道灼灼的目光射到男人的身上。
他说得愈发神气起来，“原本哪，这吴国与齐国交好。可这齐国的祭司选拔到底是有明文条令规定的，需得由这齐国女子担任哪！”
一阵唏嘘声过后，有人义愤填膺地说，“……这陆公子真是太没规矩了！齐国祭司这样的大事，竟由他这般胡扯！”
“是啊是啊，原本这陆大人一身清骨，谁曾想这陆公子败了陆家的名！”
“如今奚奴祭司已然下位，这陆长鹤也被贬至庶人。眼瞧着新任祭司的选拔要来了。看来还是施大人能担此大任哪！”
你一言我一语，普通的饭馆像是变成了朝廷似的，众人就如一吹就偏的草，纷纷倒向了施家。
“公子，你今日是要去见商祝史吗？”木棉腰间配一把长刀，站在那青灰锦衣的公子身侧。
卞和玉把玩着茶杯，原本笑着看戏，听见此言眼神慢慢淡下去，“我是要去施府，却不是见她。”
这商姑娘自从去了施府，便与他家公子再无往来。只是前几月，齐国的风雪更重，粮食都被压垮，百姓这个新年过得不算太平。旧任奚奴祭司吴国女的身份也被人揭开，故因此卸任。
这商姑娘也恰是在那时传来书信，上面就写着他家公子在齐国犯下的诸如干涉朝政之事、勾结党羽一类的罪状，放言说是不让她做祭司，就将这些全数说给施闲云和齐善公。
木棉倒是觉得公子的这番反应情有所原，想来公子并不是轻易妥协之人，但她犹豫几番还是问道：“现下齐国满城风雨都在传这祭司的人选，公子心中可否有人选……莫非是商姑娘吗？”
“她要死，我也不拦着。”这句话带着些没由来的怒气，接着他不待回应，便起身走出饭馆，只留下一脸雾水的木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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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今日为何总是心不在焉的？”侍女弄着施意的妆发，低声说，“这旧祭司卸任，老爷也在鸣啼殿中忙得抽不开身，也顾不上我们。”
施意轻抿了抿嘴，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微微出神，“你下去罢。”
“可姑娘你的妆发……”侍女还未说完就被施意给打断了，她嗫嚅着嘴说恕罪，迅速退下了。
“你是新来的，不知晓姑娘的脾性，每年筛选祭司上任的时候，她都会无缘无故地不开心，也不知是怎么的……”
方才的侍女好奇问道：“好姐姐，你告诉我是为什么罢。施姑娘素来没脾气，温婉端庄得很，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点变得那样怪异？”
“我怎可能知晓。”那年长的侍女望向木门，叹道，“……只是这人，总有不知面目的一面。”
侍女猛地想起来什么，“前些日子，府邸上来了个新姑娘，长得极为标致好看。我们姑娘也喜欢她得紧，日日都黏着她，但近日却不见她们来往了。莫非是因为这个，姑娘才伤心了？”
“噤声。”另一位侍女正色说道：“此事绝不可再提。”
此时，施意在屋中挽好妆发，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几上的漏刻。但转瞬她的表情又变得忧伤而狰狞，接着便起身找放在书架上的龟甲兽骨。
她挽起袖子，几条扭曲的伤痕赫然出现在玉白的臂膀上，几乎是习以为常的，她拿起一块尖利的龟甲就往手臂上划。
茶盏摔碎的声音应时而起。
“姑娘！”侍女跌跌撞撞地跑向施意，要将她手中的龟甲给抢过来，却没想到她的力气大得出奇，愣是手上见了血，她才停下。
方才门外年长的侍女责怪地看着她，“姑娘为何又想不开，那商司予就是个骗子，她根本就不通卜卦占筮一说，还算什么祝史！”见施意出神，侍女将她扶去床前，又说道：“你犯不着为了她与你父亲置气……”
施意捧起侍女的手，眼神空洞无光，她喃喃念道：“我是罪人，我是罪人。”
“姑娘你又开始了。你明明善良温婉，每年齐国灾荒你都会去民间施粥，天下人都夸你。老爷他虽嘴上不说，但心里也自是为你开心的。”
施意听见这话霎时抬头，问：“……父亲当真为我感到开心？”
侍女：“自然。”言罢她便去屋中搜寻绷带和药物。
谁知施意闻言却没有半分的欢喜，她失神地看手上汩汩流着血的伤口，“父亲对我好，我应当为他赎罪、赎……罪。”
一刻钟后，施意处理好伤口、换好衣裳出现在施府前堂。她此番是为见那游历诸国的周朝说客卞和玉卞公子。
施意唤侍女为卞和玉斟一壶茶，随后带着歉意的笑说：“还请公子见谅，家父不许府内人随便出去，因此多谢公子肯赏脸一见。”
她这话只是随口胡诌。施闲云虽不让她出府，可他若是不在，她便畅通无阻地想进便进、想出便出。
如今她只是想试一试这位卞公子的态度——尤其是对于阿予的态度。
卞和玉没有回应。
现在施意已经看出来一部分，她瞧着眼前优雅骄矜却又温润带笑的公子，觉得阿予眼光高得很，这公子不愧为说客，实在是很难对付。若他当真如世人所说那般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现在就不会让她下不来台面。他既是来了，却这般摆姿态，就是为让她知晓：是她怠慢了他。
施意对他的冷淡视而不见，眉眼弯起笑说，“阿予糊涂。”
卞和玉抬眼，“她一向聪明，从不肯吃亏。”
怎么还从这公子口中听出一股怨怼的意味来了。施意本是故意笑着，此时却压不出嘴角了，“我知道，她给你送了一封信。阿予不通卜筮一说，也根本不知成为这齐国祭司的利害。”
“这位祝史大人并非没有看到利害，”卞和玉眯眼倚着交椅，“她是只看到了利，没看到害。”
施意方才的伤势在衣袖中隐隐作痛，她喝一口茶刚要说话，“可……”
一旁的公子就淡淡开口：“在下猜，她早已看到害处，却不在乎。既如此在下就遂了她的意，选她去做齐国的祭司。”
天光透过纸窗射进来，屋中茶香袅袅。
此时正是冬月早上，还有些冷。施意紧了紧衣裳，心中叹口气。她柔声道：“公子不必与阿予置气。父亲命人将她锁在府中后屋，就是想让她去做祭司。我实在是不知求谁了，故而来求公子你。”
她以退为进，却还是没能勾起卞和玉的怜悯之心。她请他来施府之时原本就没抱希望，却没想到他来了。他既是为阿予而来，如今却又袖手旁观，像是无事人一般，这是为何？
“齐国的女子在成为祭司之前，父亲都会强迫她们喂一碗药。那碗药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是一旦喝了，纵使你一身反骨，往后也会变得乖巧听话。即便是死，也在所不惜。”施意用无辜的语气这样说，最后不甘心地再问：“卞公子当真对阿予视而不见吗？”
“施姑娘想要在下怎么做。”卞和玉问，语调倒没什么起伏。
施意回以一笑，“公子只消不听我父亲的命令，安排我为齐国的祭司。”
卞和玉：“这倒是简单。不过在下也有一事相求，现在请让我去看看那位被囚在后屋的祝史大人。”
“……现在？”施意问。
卞和玉起身来要走，“是。”
施意攀上手上的伤口，望着卞和玉的身影笑起来。
侍女此时走进来，慌忙得也顾不上行礼，语气焦躁地道：“姑娘，那位祝史不见了！”
卞和玉闻言步子止住，停了片刻就跑出施府，往日的礼仪全然不顾，对站在门口的木绵又说：“去鸣啼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