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笼弯月高高地悬挂在空中,月色朦胧,透过寥寥无几的黑雾,凄凄切切地映射下来。

    房间内,烛火摇曳,有不少飞蛾朝着那火烛扑了过去,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弥散出糊焦之味。

    四周静悄悄的,隐约听到从前厅传来的酒杯碰撞声。

    温梨闻即四周无人,将手中的团扇放下,轻轻活动了下手腕。

    抬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满室的奢靡。

    而她的视线,被铺盖红色喜布的摆桌吸引。

    寅时起身,妆造司已派人前来梳妆打扮,因着她身份低微,在装扮的一个时辰内无人提及她是否饥渴,皆做任务般将她的头饰和服饰装扮好后退了出去。

    待墨云宸午时进宫接亲时,她未食一粟。

    温梨此时已经饿得头昏眼花,踩着金绣鞋往那摆桌前走去。

    摆台正中的托盘上放着“早生贵子”四样干果,周围整整齐齐放着几盘糕点,温梨在宫中当值两年,虽未吃过,但也见过同一宫中的奴婢偷拿主子未吃完的。

    皇宫之中,奢靡极致,大到皇帝,小至不受宠的嫔妃,吃食虽按等级发放,但饶是最差的吃食,最下等的女婢和太监皆可望不可即。

    宫中规矩森严,即使主子胃口不佳,饮食不多,剩余食物哪怕扔掉,也不允许下人沾染半分。有那胆大偷拿的,被发现后,少不了一顿责罚,遇到尖酸刻薄的主儿,性命都要真真儿丢在那里。

    温梨望向摆台上的点心,有龙须酥、枣泥酥饼、椰香糯米糍等,她从最低下抽出一个糍粑,察及四周,将其尽数塞进嘴里。

    糯米的香甜在口中炸开,伴随椰丝的奶味,瞬间打开了味蕾。

    再吃一个应该也看不出来吧,她想。于是又从那最底层抽出一个,塞进嘴里。

    外面骤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在烛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那道身影高挺。

    温梨忙不迭坐回原位,拿起放在一边的团扇挡住脸庞,嘴里加速咀嚼。

    饶是吃得太急,待墨云宸推门进来时,她连连打嗝,脸都涨红了一片。

    从团扇隐约瞧过去,男子颀长挺拔的身影逐渐逼近,在摆桌处停留了一瞬,朝着她走了过来。

    温梨极力想压制嗳气,可身体似乎同她作对似得,倒嗝得更明显了一些。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出现在面前,将那把红色的团扇拿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茶杯。

    清新的茶香飘逸,温梨似见到救星一般,将那茶水一饮而尽。

    果然,嗳气止停。

    可尴尬的气氛却应然而生。

    温梨自知丢了脸面,但已挽救不回,心底千头万绪。

    提起裙摆,跪伏在地面,脸埋在手臂,瞳孔颤了颤,低声道,“奴婢见过宸王殿下。”

    墨云宸深渊似的眼神半眯,眼神里充满审视,倨傲地俯视跪在地上的温梨。

    女子凤冠霞帔,宽大的衣裳挂在身形瘦削的温梨身上,显得异常违和。再看那背部绣着的鸳鸯戏水样纹,竟已脱了线。

    不知,这又是宫里落灰多久的老物件。

    婚嫁排面倒是做得很足,却无人愿为她做一件嫁衣。

    这座皇宫,可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男子瞳孔微缩,浓黑的眉毛微微蹙起,往温梨的方向靠近了几步,弯腰将其扶起,声音沉寂寡淡;“从今往后,不用再自称奴婢。”

    温梨垂下眸子,细细琢磨。

    不称奴婢,该称什么?

    像宫中娘娘般,自称妾身吗?

    想法涌上脑海之时,脸颊的绯红亦同步而上。

    男子看向面前的女子,神情微动不语。

    眼前的女子,乌发云鬓上珠饰璀璨,虽无一件贵重装饰,但却未掩她半分清丽,肌肤胜雪,黛如新月,眼神怯雨羞云,始终垂眸盯着绣花鞋面,发簪下悬挂的雕花流苏微微碰撞,不失风雅。

    倒是一副美人坯子。

    皇帝老儿可真真儿劳心苦思。

    既然皇帝要做戏,那他陪他演一趟便是了。

    墨云宸冷笑一声,从她紧握的手中取下茶杯,转身放在摆台上,桌上的合卺酒因为轻微的晃动显出细微的波纹,酒香四溢。

    男子黑红相间的吉服剪裁得体,穿在他宽阔挺拔的身躯上,显得格外华贵。

    男子将那两杯酒勾起,坐上喜床,将另一杯酒递给温梨。

    他的目光如深渊般不见底,凝眉敛目望向她,声线浅淡,“嫁于本王你可不愿?”

    温梨心中满是疑惑,愿与不愿,人已经在这里了,难不成不愿就会将她送回去不成?

    况且,宫中伴君如伴虎,稍微出差错,主子随时能让其尸首分离。在她看来,两者无差。

    温梨暗自思忖,面上却一向清净,屏息凝神,直勾勾地回望他,“奴……妾身听闻殿下骁勇沙场,护国卫疆,大盛女子无不钦慕,我……自是愿意的。”

    墨云宸闻言,凉薄的双眸散漫不羁,不禁冷哼一声,抬起另一只手臂,将那合卺酒递给温梨。

    男子手腕筋骨匀称,冷白如玉,宽大的衣袖微微下移,露出半截精壮的手臂。

    温梨抬起双手,欲将那杯酒端着,可男子指节紧紧勾住,并未松开,两人如同对峙一般。

    温梨触及男子冰冷的手指,一时不知该进还是退。

    良久,男人冰冷的声音徐徐传来,“那就永远不要背叛本王!”

    此话一出,温梨瞳孔微缩,被墨云宸如冬日冰霜般的声线震到,而那双眼睛,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如猎人看到猎物,操必胜之券。

    温梨对这世道早已看透,即使自己作为新时代的人类,在这弱肉强食的时代,她依然没有选择。

    附以坚定的眼神回望,“妾身永不背叛殿下,如有二心,苍天不佑!”

    听此,墨云宸站起身来。

    一步一步靠近温梨,他身形高大挺拔,站起身来如拔山超海之势,将原本狭小的床笫前,显得更为逼仄。

    温梨瞳孔里的人影越来越近,直到身前一尺距离,男子才停下脚步,眼神坚决。

    温梨感觉周遭的气氛都变得冰冷,虽处盛暑,却如寒冬,长长的睫毛不禁打颤,搭在酒杯的手也止不住抖了起来。

    男子的手指稍稍松开,将那合卺酒移到温梨手上,再往前挪了半步,穿过她的手臂,两人成交握姿势,墨云宸将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交杯酒?

    在红烛的残影下,温梨恰好能看到他如玉般旖旎的喉结。

    倏然的贴近,温梨甚而能闻到他身上飘溢而散的檀木香味,像一只不可抗拒的鱼钩,即便知晓那后面虎躯龙潭、神鬼莫测,温梨也不得不咬住,换取须臾的活路。

    随即,将手里的清酒酣饮。

    合卺酒喝了,然后呢?难不成要行床笫之欢?

    可盛国人尽皆知,宸王幼时受伤,伤了宗筋之所聚,不能人道,故被世人笑话。

    皇室之中出现如此丑闻,盛王颜面扫地,对其厌恶之至,未分封地将他安置在宫外别苑,甚至,十岁那年,将他赶出了长安,放逐边塞。

    故此,相比与其他有封地的皇子,他唯以单名“宸”来称王。

    而他的存在,对于皇室,犹如不可泯灭的屈辱一般。

    幸好,他在边塞攻城略地,将老皇帝送出的城池一一夺回,让边界狂徒未敢造次,给大盛打造了铜墙铁壁,无坚不摧,成为历史上领土范围最广的国家。

    十年未回,皇帝寿宴回宫庆贺,本是无上荣光,理应论功封赏,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墨云宸竟被指婚皇宫中最低贱的婢女为正妃,前途尽毁。

    从未听闻皇室子弟迎娶下等女婢,更未听闻将其抬为王妃,此等荒唐事,闻所未闻!

    一时之间,此桩婚姻传为笑谈,人人提及皆贻笑大方。

    终究,是个被人看不上的皇子罢了,功勋加身又有何用?

    ……

    墨云宸俯首看向眼前那双眼眸,此刻因沾染了酒气变得水光潋滟,沉沉地半阖着眼,没有聚焦,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男子从她手里取下酒杯,放在摆桌上,抬眼瞧了一眼那盘椰香糯米糍,凝神细思,音调极冷,语气也很直白,“如今你的身份与原来相比已不一样,有些事情不必遮掩。”

    温梨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瞧见他盯着那盘点心,了然于心,还是被发现了。

    话落,墨云宸轻甩衣袖,拉开门,关住,离开,余留一片冷寂。

    温梨深呼出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胸口,坐在了床上。

    今日所见,墨云宸不似传言中那般嗜血好杀,也不似传言中那般缺少阳刚之气。回想起方才那一幕,温梨脸颊不由得发烫。

    似是卸下了心中的包袱,温梨将那不合身的衣物脱下,放置箱笼之中。将头上的饰物尽数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在盒子里。

    虽不贵重,但皇恩赏赐之物,万不能马虎。

    卸下一身重物,穿着里衣坐在食桌前,将那曾经不可沾染的点心一口一口全部塞进肚子里。

    那双透亮的眼眸逐渐掩起水雾,丝丝缕缕,泪花夺眶而出,温梨用手一抹,倏然笑了,那笑容如山间潺潺的溪涧,虽一路跌宕,被石块冲击,但总会汇入江河,延绵不绝。

    温梨躺在宽绰的喜床上,思绪百转千回,恍若隔世。

    在皇宫多年,一直都是匍匐着身子,做低伏小,生怕一不谨慎处了主子的霉头。换了一个世界,她想努力地活,好好地活,慢慢地活。故而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长期的担惊受怕,已让她许久未曾睡过一个好觉。

    如今,虽事与愿违,让她嫁给一个全然陌生且生理缺陷的男子,但总好过皇宫里任人为俎的生活。

    她闭上眼睛,心里希冀,今夜总能安然入睡吧。

    脑海倏然又浮现出那道雪白如云的衣冠,温梨遥想曾同他的点点滴滴,那是她见过的最为儒雅温柔的男子,一举一动皆如画一般,可惜,终究是过眼云烟。

    不知,此生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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