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地望着他的眼,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话。

    陈玄嗣已经凑近,缓缓地开了口:“你知道吗,我是一个政客,政客从不发善心。想要让我放弃杀他,你就必须给我个同等价值的东西作为交换。”

    “可是,我手里没有这样的东西。”

    “没有?”

    陈玄嗣话音玩味地上挑,“你那天去青辽县见了谁?又做了什么?”

    玉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陈玄嗣轻轻唤她:“蔺小七。”

    玉明顿时后脊发冷,抿着唇不住颤抖,这个名字只有许夫子会这么叫她了。

    她咬着唇,心里不断重复,不能被他先诈住,万一他只是在诓她呢?

    “这是我父母给我起的诨名,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陈玄嗣看着她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气得要死。越气,笑得愈发好看,好看得吓人。

    “来,还嘴硬是吧。”陈玄嗣一把拉住她腕间缚着的腰带,连带着她整个人拽到窗边,打开窗户,整个院落呈现在眼前,玉明踉跄了几步,险些跪倒。

    “蔺玉明,睁开你的眼,好好看看。”

    陈玄嗣掐着她的后颈,宽大的手掌扳过她的脸,手指深深地按进她的脸颊。

    他笑着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问,“还认得他是谁吗?”

    玉明被迫看着这一幕,看清的瞬间恐惧充满了眼眶。

    一个鬓发斑白的老人,不知受了什么屈辱,头发凌乱肮脏地黏在一起,青色的衣衫布满了脏泥,可这张脸却是格外的熟悉。

    许夫子啊,这是许夫子!

    怎么会变成这样?上次见他,他还是那样的精神矍铄,他最是爱干净的人,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你做了什么?”

    陈玄嗣挑眉,极轻地冷笑了声。

    玉明猛地扭头,望着眼前这个人形恶鬼,声音颤抖到几乎崩溃,“你到底对许夫子做了什么?”

    “你在质问我?”陈玄嗣抬眼。

    玉明紧紧地咬着唇,浑身都在害怕得发抖。

    陈玄嗣语气轻飘飘的,却说着极为残忍的话,他随意地笑着:“还能怎么?不过在牢里关了几天而已,可接下来就不一定发生什么了。”

    “你不听话,他就只能挨打了。”

    陈玄嗣又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人,轻笑了笑,“他多大岁数了?至少有六旬的年纪了吧。你猜猜,他受得住几轮打?”

    侍从拿着棍棒走上前,玉明眼睁睁看着许夫子被压倒在地,她拼命地摇头,转头望着陈玄嗣,眼里蓄满了泪。

    “不,不,他年纪那么大了,陈玄嗣,我求求你了……打我也好啊,你打我吧……”

    剩下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陈玄嗣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说“嘘”,扳着她的脸,让她好好看着这一切。

    “打你?”他摇了摇头,“不,打他们,才更让你记得住。”

    陈玄嗣很容易就可以拿捏住她的软肋,对付她这样善良单纯的人,伤害别人,比伤害她自己,更令她记忆深刻。

    只有让她痛得记住,以后才不会再犯。

    陈玄嗣比玉明,还要了解她自己。

    他是熬鹰的好手,可以毫不费力地将老鹰训成宠物,更何况本就在金丝笼里的小雀。

    眼泪沾湿了陈玄嗣的手,一滴一滴滚烫而湿润,陈玄嗣手下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怒火都消减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心口莫名的酸胀感。

    他抬手示意了下,院子里的侍从停下了手,棍棒最终没能落在许夫子身上。

    玉明哭得缺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阵阵模糊。

    陈玄嗣笑了笑:“你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要我亲自去找吗?若是我动手,整个清风院的人都得扒一层皮下来,你觉得我做不做的到?”

    她当然相信,他真的做得到!

    “清风院的人是无辜的……”玉明嗓音沙哑,抬眼望着他,“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对他们下手?”

    为什么?陈玄嗣盯着她,笑了声,该说她是傻得天真呢,还是傻得可怜,好人自然不会对无辜的人下手,可他是好人吗?

    “你还不明白吗?”

    陈玄嗣俯身伸手,掐着她的脸,迫使她抬起头,定定地望进她充满泪水的眼,这双往常总是向他甜笑着的杏眼,此刻里面全是惊恐。

    他笑得极为漂亮,“他们受的苦,都是因为你啊。

    “你藏着东西,不肯交出来,所以害惨了他们。

    “你表兄也是,因为你,因为蔺家,所以才要去死。”

    玉明望着他含笑的眼,攥在他衣角的手忽然失去了力气,她坐倒在地上,双手撑在冰冷的石砖。

    而陈玄嗣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寒意丝丝渗入骨髓,玉明身体不停地战栗。

    他在拿许夫子的性命,拿整个清风院,拿表兄的性命在威胁她,逼迫她交出父亲的遗物,那个小木匣子里装着的贪墨证据。

    他处心积虑,甚至不惜压上了一条又一条人命,作为威逼她的筹码。

    是她的错,她害惨了身边的人。

    “所以,你一直要的就是我父亲的遗物。”

    玉明望着他,眼泪坚强地在眼眶里打转,她竭力控制着自己没有落下,“你要的是那份贪墨证据。”

    “那天是你搜了我的房间吗?”玉明回想起她从春风楼回来后,卧房突然的凌乱。

    陈玄嗣一口承认,他不屑于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也没必要,他搜了就搜了,那又如何。

    玉明垂下头,不说话了。

    陈玄嗣可以轻易地看见,她发抖的双肩,地上一滴又一滴透明的水渍。

    一片寂静中,只有细微的啜泣声在这里蔓延。

    终于听到她开口说话,声音平静中带着沙哑,“好,我给你。”

    她不能为了死物,放弃活着的人。

    陈玄嗣想拿到的东西,她是怎么也护不住的。

    他有千般万般手段,让她低头,屈服,听话。她是怎么也斗不过他的,他玩弄她,玩弄她在意的人,就像玩弄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元回听着玉明的描述,去清风院拿回来了个小木匣子,将东西交给陈玄嗣的时候,元回都不敢去看玉明的双眼。

    玉明低着头,也没有再看元回。

    元回是陈玄嗣的人,就算平日里对她再好,也只听命于陈玄嗣。

    当夷也是如此。

    陈玄嗣打开木匣子,翻看了一下,的确没有错,是蔺九清查出的蔺家贪墨证据。

    他把小木匣子交给元回,目光又落在眼前的小妻子身上。

    他缓缓抬手去摸她的脸,指腹轻轻抹去湿漉漉的泪水,明显感觉到她颤了下,但并没有躲。

    她袖口下的指尖,不住轻颤,玉明声音极低:“可以把许夫子放回去了吗?账本可以还回去了吗?”

    男人手顿了下,玉明浑身紧绷,几乎以为他又要怒了。

    可他终究是放下了手,朝着元回抬了抬下巴,“去,现在派人送回去。”

    陈玄嗣拉过玉明的手腕,将腕上缚着的腰带解下来。

    她肌肤实在娇嫩,陈玄嗣并没有多用力绑,可白皙的腕上还是留下了两道明显的红痕。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受了多大的伤,陈玄嗣看着看着,神色柔和下来。

    “东西都搬过来了吗?”他问。

    玉明抬起了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午后说的,现在就忘了?”男人盯着她,依旧是熟悉的命令式口吻,没有一丝商量的语气,“不是让你搬过来?”

    玉明不明白,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先前的承诺还算数吗?

    “只要你乖乖听话,别再做出这种惹我不高兴的事,我就不会不要你。”

    他摸她的头,俯身盯着她。

    玉明望着他的眼,突然发现他真的没有在同她玩笑,为什么他可以做到,那样的逼迫她,威胁她,利用她之后,再这样平静地说出这些话?

    她真的想不明白。

    压抑着的情绪再忍不住,从未有过的难过袭上心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胸口像破了个大洞,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都支撑不下去,呼啸的冷风撕扯得,她浑身都痛得要碎掉。

    明明他曾救了她一次又一次,请她去最好的酒楼吃饭,带她看焰火,为她上药,教她骑马,抱她,吻她……

    那个漂亮的兔子灯现在还在库房,鹦鹉还挂在廊下讨巧地说着话,他甚至为了她不惜得罪通政使,难道他做的这些都是假的吗?

    为什么,如今又会这样,毫不犹豫地逼迫她,威胁她,利用她?

    她就像一条小狗,被人递了根肉骨头,于是巴巴地跟过去,舔他的手,趴在他脚边撒娇,在他高兴时被逗一逗。

    她以为这是喜欢,而后就会在某一刻,惹了主人生气时,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

    等下次他递出肉骨头的时候,小狗还要不计前嫌地跟过去。

    玉明从来没有这么难过,就算是小狗,也不应该这样被踢来踢去。

    她其实不需要肉骨头,也可以活下去,饥一顿饱一顿,在街上流浪,也比这样要好。

    玉明想,她不可以重蹈覆辙了,她不能再傻傻地被骗过去,她不想再当他脚边那只随叫随到的小狗。

    玉明低着头,身体还在发抖着。

    在陈玄嗣伸手,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放在她的头顶,揉她的发时——

    玉明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陈玄嗣伸出去的手,头一回落了空,他盯着眼前的小妻子。

    玉明声音很轻,颤抖中带着坚决:“陈玄嗣,你以后不要来打扰我了,我也不会来打扰你了,我们以后最好不要再见面了。”

    话音一落地,整个里间一片寂静。

    良久才响起男人平静的声音。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可是,我是认真的。”

    玉明轻轻拨开他的手,仰头望着他,眼里含着泪,却还竭力笑着。

    他其实并不缺,听话的小狗。她其实也并不需要,这样的“喜欢”。

    陈玄嗣审视着她,似是在确定真实性。

    这双惯充满希冀的杏眼,现在只剩满满的失望和刺眼的难过。

    好像一只雀,竖起了满身的毛,以这样警惕又防备的姿态,对着曾经最亲近的主人。

    他没有等到一丝服软,只对上不肯低头的坚决目光。

    直到此刻,他终于确定了,他以为的,乖巧听话的小雀,竟竖起了尖锐的刺,扎向了日夜养着她的主人。

    陈玄嗣微笑着的神情,逐渐龟裂,露出冰冷可怖的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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