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楼比往日都要冷清许多。

    玉明再撩开帷帽,往二楼看去时,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儿都没有瞧见。

    她皱了皱眉头,收回目光,边往里走,边仔细地回想。她其实与林表兄见得并不多,近来的印象也只有上次来天香楼买点心的那回。

    刚才匆匆一瞥过的身影,身形好似是与林表兄有些相似。

    可穿着打扮和浑身气质,却大为不同。

    林表兄总是一身青衣,腰间别着折扇,头戴羽冠,风姿翩翩。而刚才所见那人,衣袍脏污,鬓发凌乱,满身都是狼狈。

    没听说邑台知府发生了什么,账本也还回去了,表兄此刻应该是好好的吧。

    玉明没有再多想,只当是认错了人。

    上回没有进雅间,更没有点菜,只是打包了些点心回去。

    这回当夷引着玉明进了雅间,酒楼的东家亲自过来,拿了单子让玉明点菜。

    单子列了极长,菜品极其多样,可看到后面标着的价钱时,玉明不由得睁大了眼,抿了抿唇,好贵啊。

    当夷看出了玉明的犹豫,只微笑着。

    “王妃不用担心,只管点想吃的便是。”

    玉明点点头,捧着单子,斟酌着分量,勾选了几道看起来还不错的菜,然后递还给了东家,冲着他笑了笑,道了声谢。

    又不用她自己付钱,又能吃到想吃的美食,玉明还是挺高兴,连日以来的烦闷都少了许多,心情难得舒畅。

    而且还没有他在,这顿饭吃得更舒心了。

    小二敲了敲门,送了茶水进来,是上好的庐山云雾,还是新茶,入口唇齿留香。

    玉明没出阁之前很少喝到这样的好茶,只有去祖父祖母那里时才能偶得一盏。

    来了燕王府后,因着陈玄嗣吃穿用度处处都是极金贵的,玉明也跟着喝他平日里喝的茶,倒是不觉得稀奇。

    可一出来再喝别的茶,才发觉哪里的茶都不如府里的茶好喝。

    玉明撑着下巴,认真想了想。

    虽然他脾气挺坏的,嘴巴里说的话也不好听,但好歹吃穿用度上没有少她的,甚至在这方面极为大方,给她都是极好的。

    而且他虽说满眼都是利益,总在利用她,可这也正好说明——

    他这些天莫名其妙的,这种对她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并不会持续多久。

    等他觉得无趣了,厌烦了,那肯定就不会再管她了。蔺家再一倒台,她连一点利用价值都没了之后,再带着琉璃彩云偷偷离开,他估计看都不想看一眼的。

    那她岂不是就自由了?

    这么想来,玉明忽然觉得天都亮了,前途也不是一片黑暗,心情简直好得不得了。

    玉明喝着手里的茶,也香了很多。

    反正以后都要走,不如就趁着还没离开,好好享受一番这些。

    当夷静静地望着玉明的方向。

    那团窝在扶椅中间人影儿,整个人都裹在厚实的夹袄里,手里捧着一杯茶,小口小口地喝,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很是可爱。

    玉明饮尽茶水,正想将茶盏放回去时,突然看见杯盖内壁,似是印了一行小小的字。

    她心中一惊,没有敢多看,拿着茶盏的手顿了一下。

    当夷察觉到一丝微妙,看了过来。

    玉明放回茶盏,笑了笑:“我才发现,这套茶具,好像和我那里的那套有些相似呢。”

    当夷微笑着道:“自然是极为相似的,因为这套茶具是从府里库房带来的,是怕王妃出来用着不习惯。”

    玉明愣了一下,心中忽然有些愧疚,当夷人其实很好的,除了,除了是陈玄嗣的人。

    可是她马上,就要调开他了。

    玉明不慎打翻了茶盏,零星的茶水落在裙摆上,彩云去取了备用的衣裳回来。当夷自然不好在里面多待,于是就在门外守着了。

    方才杯盖上写的是——

    有要事相叙,林清河留。

    若不是极为要紧,或是陷入了极危险的困境,估计林表兄也不会用这样的方法来找她。

    玉明又想起方才瞥见的人影,忽然心口一窒,那不会,真的是他吧?

    房间里出现了一条密道,先前送茶水的店小二走了出来,引着玉明往里走,琉璃也跟在身后。

    密道通往了二楼尽头的一间房,玉明一进去,就看到了林清河。

    他哪里还有前些日子所见的意气风发,整个人都颓丧地陷在椅子中间,眉宇间是浓浓的愁苦,瞧见玉明来,他才稍微展了展颜。

    玉明不明白,只是个把月,林表兄为何会沦落到这个地步?难道是陈玄嗣他言而无信,没有把账本还回去吗?

    “账本,林表兄还没有拿到吗?”

    “已经拿到了。”

    善喜站在林清河身后,率先开了口,话音稍微停顿,又急着继续,“可是……”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林清河眉眼间满是疲惫,脸上却依旧带着一如往常的笑,只是笑里满是歉意。

    “我先替我的小厮道个歉,他未经我的允许,就擅自拦了你的车驾,说了那样为难你的恳求。是我对不住你,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顿了顿,林清河望向她,声音忽然低下来,神情有些难言的难堪。

    “七娘,你是去求他了吗?”

    玉明迟疑了一下,还没说话。

    林清河已经从这神情中得到了答案,他垂下眉眼,衣袖下的手掌逐渐攥紧。

    “对不起,七娘,是我没用,连累你了。”

    林清河知道陈玄嗣这个人,惯来是不好相处的,而且不肯吃一点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地把账本还回来。

    “他,他有没有折辱于你?”

    这声音,在内室轻微得几乎飘散。

    “没有的。”玉明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想让林表兄愧疚,不过是向陈玄嗣下跪求饶而已,又没有掉一块肉。

    上次他帮忙拿回她母亲的遗物,没有诉过一句苦。可玉明知道他是从他母亲,也就是林姑母那里拿回来的,这岂是容易之事?

    而且,玉明深吸一口气,她知道林表兄受的这些苦,其实都是因为她。

    如果不是她藏起了父亲的遗物,林表兄的账本或许根本不会被偷走,许夫子也根本无须承受牢狱之灾。

    归根究底,这一切还是因她而起。

    真要算起来,她对不起身边的所有人。

    可她又卑劣,又胆小,不敢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们,这些对她很好的人。

    她是个懦夫,玉明垂下了头,心口阵阵发疼,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善喜有些焦急地看了眼滴漏,已经过去好一阵儿了,如果燕王妃再不回去,她身边那个身手很高强的侍从一定会起疑了。

    “王妃殿下,能否请你帮……”

    善喜说到一半,对上林清河严厉的眼神,话音消减下去,只能咽回了肚子里。

    玉明却注意到了,她看向林表兄:“如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请开口。”

    林清河站起了身,微微摇头,沉默了下。

    “七娘,我送你回去吧,此次是我唐突了,冒昧请了你过来。”

    他停顿片刻,笑了起来:“不过看到你过得还不错,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就放心了。”

    玉明心里一酸。

    林表兄真的是个很温柔的兄长。

    林清河送玉明穿过密道,琉璃和善喜都沉默着跟在后面。

    密道并不长,快要走到尽头时,林清河停下脚步,对着玉明笑了笑,语气却是郑重。

    “七娘,我不知道他究竟待你好不好,但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我活着一天,你都可以来找我帮忙,我会竭尽所能帮你。”

    玉明眼眶一热,几乎就要说出口。

    其实他账本被偷,都是她害的,她根本不值得兄长这样真心相待。

    可对上他温柔宽和的目光,玉明忽然一切都说不出口了。

    她只能以同样郑重的语气回答:“兄长若陷困境,七娘也定会竭尽全力相助。”

    玉明一回到房间,就察觉到了其内不同寻常的气氛。

    安静,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

    彩云是被留在了这里,让她守着密道口,可如今人去哪儿了?

    琉璃环顾了里间一圈,目光定格在屏风,没有开口说话,她向玉明指了指示意。

    玉明顺着琉璃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看清的瞬间,心跳骤然加快,后脊阵阵发冷。

    屏风后有人。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陈玄嗣吗?

    玉明站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终于组织好一个像样的措辞,深深呼吸一次。

    琉璃心弦整个都绷紧,如果只是发现七娘离开了一阵,那还好;若是发现是去偷会林清河,那事情就麻烦了。

    毕竟,林清河现在名义上,还应该收押在牢中,等着被槛送入京。

    玉明屏息凝神,缓步转过屏风的瞬间,立即顿住。

    琉璃瞧见玉明的样子,心弦高高地提起,跟着越过屏风的那刻,也愣住了。

    随即变成了哭笑不得。

    琉璃走过去,摇了摇睡得正香的彩云,拍着彩云的肩膀,嗔道:“快醒醒,叫你看个门,睡成这个样子?”

    “小姐,琉璃,你们回来了?”

    彩云揉了揉眼睛,忙站起了身,“那我们赶紧回去吧,估计当夷也在外面等久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是困得不得了。”

    彩云边往外走,边同琉璃抱怨。

    玉明闻言抿着唇笑:“既然困得不得了,那回去好好睡一觉。”

    琉璃也在笑。

    主仆三人走出门,说说笑笑着往楼下走,行至一半,玉明忽然停下。

    “当夷呢?”

    彩云回头看了一眼,挠了挠头:“奇怪,是走了吗?”

    玉明蹙了蹙眉头,往一楼看了一眼,浑身都定住。

    太奇怪了,天香楼这就打烊了吗?怎么一楼一桌宾客都没有了呢?怪不得,这么安静。

    由二楼上三楼的楼梯处,传来一声极深重的喘气,像是痛到极致的呜咽。

    而后,是一声极不屑的冷笑。

    “还以为有多硬气,这就受不了了?软骨头的东西。”

    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得令她害怕。

    玉明吞咽了下,抬头向上看去。

    男人一身玄黑衣袍,随意地靠在阑干处,他微微低头,在折着沾上血迹的袖口。

    而他的脚边跪倒着的,正是才分别不久的林表兄林清河!

    他们二人的周围,满满当当围上了黑压压的玄甲兵士,其中最显眼的,就是元回,腰佩长剑,面无表情。

    而当夷,一身布衣立于其中,神色冷漠。

    陈玄嗣蹲下来,抓着林清河的头,让他抬了起来,直到此刻,玉明才看见了林表兄此刻的样子。

    那惯来温润如玉的脸上,泛着一块青一块紫,鲜血糊了满脸。

    玉明捂住了嘴。

    陈玄嗣此时还笑着,笑得极为好看。

    “林二公子,撬墙角,都撬到我头上了,这不是找死?”

    林清河抬眼回望着陈玄嗣,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这人真他妈是条恶狗。

    “我只拿她当妹妹。”

    听见这话,陈玄嗣蓦地笑出了声。

    “都是男人,你当我傻子,看不出你那点心思?”

    林清河目光蓦地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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