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下了几日的雪,玉明就接连熬了几日的夜。

    临近年尾了,无论是小门小户还是大门大户都置办起东西来辞旧迎新。

    燕王府的事务不由玉明来管,绣楼那边的单子到了年尾却是不少。

    玉明熬得眼睛都红了,但在赚钱,累,也觉得高兴。

    彩云帮着添茶,琉璃就在一旁磨墨。玉明赶罢单子后,又在学着画书卷里的插画,觉着生活忙碌得很充实。

    “往年在蔺家过年的时候,咱们三个围着小火炉烤花生吃,说说闲话,听着外面放爆竹,倒是好一番光景。”

    彩云有些怅惘,“一晃眼,小姐都成亲了,还来了燕北,就不知道今年该是怎么个过法儿。”

    玉明停下了笔,认真地想了下这个问题。

    阿爹阿娘都过世后,玉明每年也就和彩云琉璃一起过。

    去往荣寿堂拜见过祖父祖母后,玉明就会回自己的院子。剩下的人则都在荣寿堂一起用团圆饭,没什么人注意到她,自然也不会有人拦着。

    玉明也乐得轻松,在自个儿的院子里,三个人守着岁聊聊天,也就过去了。

    今年,其实也不会有多大的差别。

    琉璃磨墨的手一顿,低头笑了笑:“今年蔺家应当会极为热闹罢。”

    见彩云投过来疑惑的目光,琉璃顿了顿,解释道:“六娘前不久被赐作了宁王侧妃,宁王妃出身将门,向来深居简出,宁王府里里外外现今都是六娘在操办。而且这是出嫁的第一个年头,想必六娘会携着宁王回蔺府一遭。”

    那确实会很热闹,玉明想。

    彩云撇了撇嘴,放下手里的茶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

    这六娘说不上是顶顶坏的人,但实在是讨人厌,仗着得了老夫人几分喜欢,处处讨巧卖乖,喜欢争上一争。

    每逢做夏衣秋衣的时候,各个姐妹都是四套,偏她就多看上一件两件的。

    份例都是固定的,她要多拿,旁的姐妹就会少拿。

    只有七娘是个好欺负的,年年夏衣秋衣比旁人少。

    偶尔林二公子带了些奇巧的小玩意来,她也要争上一争,本来自个儿已得了更贵重的,还偏瞧上七娘的,想了法儿要了去。

    七娘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怨言,林二公子倒是不好意思,同七娘赔礼道歉。

    最让彩云生气的就是,参加宫宴的那回。

    圣上亲口点了让七娘去赴宴,还特意给蔺府参宴的女眷赐下了头面冠服,她自己的那套是水碧色的,偏又瞧上了七娘的月白色衣裙,同七娘换了衣裳。

    明明那身月白色的更衬七娘,却硬生生被她换了去。

    阖府上下也没人替七娘撑个腰,老夫人也只是象征性地斥责了两句,却也没再说什么。

    “她那样的,还能当上宁王侧妃,真是讨人嫌。”

    彩云冷哼了一声,“幸好不在盛京,不用看到她那小人得志的模样。”

    琉璃也想起了这些,叹了一声:“毕竟还是蔺家的女儿,又是唯一适龄的,嫁进宁王府里也是应当的。”

    玉明终于画好了,拿起宣纸,轻轻吹干,眼睛只望着画好的图,高兴地弯起了眉眼。

    彩云凑过去瞧了瞧,画的是一副山河图,她不懂好坏,但就觉得好看。

    琉璃也笑着看了过来,正看着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总让人有几分不安。

    “七娘,上次熬避子汤的药渣子我没来得及处理掉,后头又忘了这件事,本来以为这茬应该很快会揭过去。”

    琉璃顿了顿,“可我今天听见府里的下人说,有人在找药渣子。”

    玉明心头猛地一跳,失声出口,

    “被发现了?”

    琉璃也正是担心这个,燕王是个极敏锐,又极可怕的人,恐怕是发现了端倪,没那么容易骗过去。

    瞧见玉明脸都吓白了,琉璃忙安慰道:“这倒也不一定,找到药渣子也未必能确认就是我们熬的。”

    “只是日后尽量要小心谨慎,如若常喝避子汤,那定然是瞒不过去的。”

    琉璃起身走到红木柜子旁,从灰扑扑的小布包里翻出个瓷瓶,通身漆黑。

    “那大夫同我说了一种丸药,名为雪肌丸。”

    琉璃顿了顿,“据说这雪肌丸是前朝宫廷里传下来的密药。

    “服之可使肌肤胜雪,养精养血,于身体有益,且有避孕之效。只是一点,需日日服用,停药即不能避孕。”

    玉明接过琉璃手里的瓷瓶,好奇地打开闻了闻。

    说不上来什么味道,但挺好闻的。

    每颗丸药都挺小,一小瓶差不多有三个月的分量。

    玉明将瓷瓶好生收了起来。

    这天过后玉明一直提心吊胆着,生怕他突然回来,知道了避子汤的事情,再来找她发火。

    可过了好几日,都没有等到他回来兴师问罪,玉明也就渐渐放下了心,每日写写画画,同琉璃彩云吃吃喝喝。

    下雪天红梅也开了,玉明去园子里看梅花,彩云琉璃跟在后面。

    玉明三人碰巧遇上了两个六七岁的小孩,都是燕王府里的家生子,一大一小兄妹俩。

    两个孩子抱着皮球跑了过来,却又没敢上前,怕打扰了这几个漂亮姐姐,只好站在一旁怯生生地望着。

    玉明先注意到了,走过去蹲下来,看着这两个孩童,又想起了什么,掏了掏衣袖,幸好摸到了两块糖。

    小一点的女孩望着糖,眼里露出了喜欢的目光,舔了舔嘴唇,又侧头望了一眼旁边的哥哥,犹豫着没有伸手拿玉明掌心的花生糖。

    “糖很贵,阿娘不让我们拿的。”

    大一点的孩子看起来更沉稳,平静地摇摇头,向玉明道谢。

    小女孩还眼巴巴地望着,但又忍着垂下了头,学着哥哥的样子,把话重复了一遍,又朝玉明奶声奶气地道谢。

    玉明看着心都软成了一团水,把糖放在小女孩手里,给大点的哥哥也递了一块,忍不住摸了摸他们的头。

    “没关系的,姐姐这里还有很多,想吃还可以来找我拿。”

    两个孩子本来一眼就很想亲近这个特别好看的姐姐,现在又吃到了好吃的花生糖,还被玉明陪着一起玩皮球,眼睛亮了起来,满是惊喜和高兴。

    小孩子表达喜欢的方式也简单,就是喜欢亲近玉明,跟小尾巴一样追在玉明身后,但不哭不闹,特别乖巧。

    仅仅一个下午,两个小孩已经彻底喜欢上了这个好看又温柔的姐姐。

    陈玄嗣一回来,根本没在华安堂找到人,一问之下才知道去了园子里。

    还下着雪,只不过不大。

    一大两小,三道身影在雪地跑着,大的那个穿得圆滚滚的,两个小的跟在她后面跑,手里还拿着皮球。

    其中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栽在雪地里也没哭。大的那个却又是抱着安慰,又是给糖,还摸摸头。

    元回瞧着这一幕,也忍不住舒展了眉头,他觉得王妃好像总有一种力量,无论在哪里都过得很好。

    无论是小孩还是大人,都很喜欢亲近她,像个温暖的小火炉。

    陈玄嗣瞧了几眼,心里不爽快。

    啧,这哪儿来的烦人小孩。

    “蔺玉明。”

    玉明闻着声,回过了头。

    小人落了一身的雪,细细的下巴藏在毛茸茸的兜帽下,鼻子脸颊和手都冻得通红。

    隔着折枝的红梅,她回过头看他,小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杏眼弯得像月牙儿,亮晶晶的充满了光。

    “还不滚回来?”

    陈玄嗣看着她。

    “玩得心都野了,不知道回家了?”

    元回和当夷对视一眼,默默腹诽,主子最近这是怎么了,闲成这样?

    管小孩儿也没管得这么严的,别人家小孩爹娘都没喊自家孩子呢。

    玉明脸上的笑也没了。

    被他当着小孩子的面训斥,玉明真的又羞又难过。

    眼睛和鼻子都酸了,玉明抿着唇,垂下了头。

    两个小孩本来就看见来了个很不好惹的叔叔,怯生生地躲在后面不敢上前,现在直接被吓哭了。

    玉明顾不上自己了,忙蹲下了身,拿锦帕擦了擦小女孩脸上的泪,把人搂在怀里,轻声哄慰。

    “没事的,不怕不怕,现在天色也晚了,跟你哥哥回家去,好不好?”

    小女孩看了陈玄嗣一眼,又望向了玉明,哽咽得都停不下来。

    “那个可怕的叔叔,他会不会打姐姐……”

    陈玄嗣望着这两小孩的眼神更不善了。

    哭声烦人算了,说话更讨人嫌。

    “那小孩,你叫谁叔叔呢?”

    叫她姐姐,叫他叔叔,这还差了辈分儿。

    玉明真怕他烦了,直接打小孩,忙把小女孩的手递给她哥哥,嘱咐人赶紧回家去,路上小心摔倒了。

    陈玄嗣在旁边等了半天,终于瞧见那个大的把两个小的哄好了,两小孩牵着手回家去了。

    大的却还站在那里,拿后脑勺对着他,毛茸茸的脑袋一动一动,明显是不想理他,又生气了,又敢怒不敢言。

    这幅样子,勾得陈玄嗣蠢蠢欲动。

    他走上前,捏了捏人的耳朵。

    “不回去?就想在这里做?”

    玉明睁大了眼,连忙四周看看,有没有人听到这话。

    幸好没什么人,元回和当夷也站得挺远,应当是没听到的罢。

    可脸还是气红了。

    他真是,好没脸皮。

    玉明觉得脸都要丢尽了。

    他为什么要回来,真的好讨厌。

    玉明又回到了熟悉的华安堂,站到了熟悉的桌案旁,被剥了个干净。

    地龙烧得很旺,屋子里很暖和。

    陈玄嗣特意给她带了东西回来,一件是狐皮的氅衣,火红色的极为漂亮。另一件则放在了多宝架上,让玉明自己去那里拿。

    玉明其实不想要,可也没有办法,只能乖乖听他的话,走到多宝架旁问是哪个格子。

    陈玄嗣给她指位置,从上到下数的第三个格子。

    是一个红漆的锦匣,玉明没有贸然打开,只拿着匣子走回去。

    陈玄嗣靠着桌案,向她扬扬下巴。

    “打开看看。”

    玉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听他的话打开了匣子。

    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链子,像是纯金的,中间垂着个圆圆的小铃铛,镂空地雕着花,很漂亮。

    但是,这像给小狗或者小猫戴的。

    玉明有些不解,抬头看他:“你是要养小狗或者小猫吗?”

    陈玄嗣笑了声:“你当我很闲?”

    马上玉明就知道了这东西的用途。

    这条细细的金链,还连着一条更粗更长的链子,可以勾在床栏上,也可以握在手中,用途多得不得了。

    玉明哭得满脸是泪。

    好屈辱。

    她又不是真的小狗。

    “我不喜欢这样。”

    玉明提出自己的诉求,“不要戴这个,好不好?”

    陈玄嗣摸着她的背脊,轻轻拍着。

    “你喜不喜欢有什么用?不喜欢,你也得乖乖受着。”

    玉明委屈地掉眼泪,他根本也不管她想不想要,上回就是这样。

    她吃不下了,他还非要让她吃。牙齿没收好,不小心碰到他了,他就冲她生气,不让她再吃了,拉着她的手,强硬地让她摸。

    玉明咬着嘴唇,趴在桌案上,泪水把宣纸都打皱了。

    她真的好难过。

    一句话也不敢说,默默忍受着。

    陈玄嗣没听见满意的声音,伸手扳过她的头,让这双雾蒙蒙的杏眼看着他,低头亲她的耳朵。

    “哑巴了?不会出声?”

    玉明极力忍着眼泪不掉下来,嘴唇也咬得紧紧的。

    没过一阵子,被欺负得狠了,眼泪掉了下来,带着哭腔的声音也出来了。

    “你,你今天,为什么要吓唬小孩?他们,他们又没惹你……”

    陈玄嗣明白了,原来还在因为先前的事生气,耿耿于怀着呢。

    他笑了声,没理她。

    直到听到了满意的声音,他才凑到她的耳畔。

    “谁让你忍着了?再大声点。”

    玉明哽咽:“坏东西……”

    陈玄嗣顿了顿,慢条斯理地回答她上个问题:“为什么要吓唬小孩?当然是因为你惹我生气了。”

    玉明脸上还挂着泪,抬头看着他,声音哽咽:“我又没有做什么,没有出门,难道在园子里玩也不可以吗?”

    陈玄嗣摸摸她的头:“还敢装傻?”

    他盯着她:“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忘了?我教你说谎骗人了吗?”

    玉明浑身一颤。

    “有什么没交代的,趁现在赶紧坦白,如果非要嘴硬,等我把证据摆在你面前,可就没机会了。”

    玉明倏地抬起了头,咬了咬唇,对上他的双眼,怕得颤抖了下。

    她真不知道,他现在知道了多少,是不是都知道了。

    她怕极了,他冲她发火。

    “我,我……对不起……”

    玉明垂下了头,终于屈服了:“那天那碗药,不是调理身体的药……”

    “那是什么药?”

    “避……避子汤。”

    陈玄嗣眼神蓦地阴沉下来。

    “你,你别这样,我怕……”玉明望着他,声音颤着,“我已经坦白了,你不可以再跟我生气了……”

    陈玄嗣冷笑了声,摸了摸她细细的颈子,小铃铛一颤一颤。

    真是好样的,背着他偷偷喝避子汤?还敢这么理直气壮?

    “你说话的道理,比我还歪?你坦白了,我就不能生气了?”

    玉明咬着唇哭,不说话了。

    坦白要挨骂,不坦白也要挨骂,他到底要怎么样。

    陈玄嗣瞧着她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火气就上来了。

    玉明手肘,掌心都磨红了,膝盖也磨红肿了,哭得越来越大声。

    “认不认错?”

    玉明哭着摇头,她没错,她想喝什么药就喝什么药,和他有什么关系。

    桌案上的东西全落到了地上,砚台上的墨也溅了出来,可没有人理。

    玉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脚都哭麻了,嘴唇也哭得发了麻,瞳孔失了焦点,模糊成一片。

    “我,我不要了……”

    任凭她怎么说不要,都没人理她。

    最后带着哭腔的求饶,变成了破碎的话语,“我错了,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我真的不要了……”

    “还敢说谎吗?”

    玉明什么也听不见了,只知道哭着摇头求他。

    陈玄嗣终于抱着人去洗了澡。

    玉明累得已经睡着了。

    陈玄嗣看着怀里的人,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瞧着乖巧安静又可怜,扯她的脸蛋,她也只是皱一皱眉头,没有反抗。

    陈玄嗣嗤笑了声,也就这种时候,最乖最听话。

    玉明睡到夜半,坐了起来。

    没敢吵醒他,玉明自己慢慢地爬下了床榻,从柜子里拿出瓷瓶,倒了一丸药就着冷茶咽下去。

    又拿出药膏,摸着黑给自己上药。

    越上越委屈,掉了一桌的眼泪。

    桌案上的灯火突然亮了。

    陈玄嗣不知何时起了身,就那么望着她,玉明不敢说话,手里攥着药膏。

    “疼?”

    玉明低着头,不吭声。

    可那张小脸上的红出卖了她,陈玄嗣知道了。

    玉明一点都不想让他上药。

    药膏白上了。

    他终于餍足了,抱着汗淋淋的人,又去洗了澡,顺便说了一件事。

    “过几日,启程回京。”

    玉明抱着衾被,望着帐顶,心里更难过了,神色彻底萎靡下去。

    又要在夹缝里求生了。

    蔺家,贵妃,皇帝,还有他,她哪一个都招惹不起。

    还多了一个,宁王侧妃。

    好难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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