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今日怎的有空下来瞧瞧了?如果阿兰没有记错的话,苗儿修习的例检,应当是在八日以后吧?”

    随着一声门响,只见另一间屋子中,忽地走出一抹洁白飘逸的身影,正朝着丹若这方翩翩而来。

    那淡淡的,温柔的声音,如同习习微凉的晚风,轻轻地吹散了丹若心中的愤怒与焦灼。

    “别说万馥阁和扶翠苑了,就连这牡丹城,也都是咱公公的。公公自家的地方,想来便来,你一介风月之流,管好房中之事便可,如此这般,是否有些越俎代庖,无事生非了?”

    听完鬼兰的话,不等柳公公开口,青竹便立即回应起来。

    “阿兰只是阐述事实罢了,又何来的越俎代庖,无事生非呢?除了身为万馥阁银带子,阿兰也同青竹一般,负责教习苗儿学艺。苗儿们见爹爹提早下来,想着给爹爹例检的曲目还未准备好,一个个的像是丢了魂儿似的,根本无心听阿兰教习。阿兰不过是想向爹爹禀报修习情况,这难道有何不妥之处吗?”

    鬼兰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走到了丹若身边,然后微微抬起头来,静静地看向对面的柳公公与青竹。

    那目光清冷,坚定,毫无畏惧,仿佛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敢问在这万馥阁,有谁不知道,无关人等禁观苗儿修习的规矩呢?公公难得下来例检,一来便撞见这不识体统的新乐师,贸然闯入此等禁地。公公按照规矩责罚一番,请问这又有何不妥之处?况且,听说这新乐师,还是咱银带子早年间的友人呢。这样看来,莫不是银带子损人利己,以权谋私不成?”

    青竹此番话语,让丹若刚刚平息下来怒火又一次被点燃。

    她正准备上前与青竹辩驳,却被鬼兰一把给拉了回来。

    而一旁的柳公公却依旧没有说话,他津津有味地看着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三人,显得一脸享受和满足的样子。

    鬼兰轻轻地转头看向丹若,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冷静下来,且无需多言。

    此刻,他的眼里依旧没有一丝的波澜,语气也依旧如往常那般云淡风轻。

    “阿兰自然清楚,不管是乐师还是花郎,唯有被爹爹授予教习资质,方可进入这片禁地。阿兰今日领丹若姑娘前来,不过是深知爹爹求贤若渴,千金市骨。众所周知,眼下在这扶翠苑,并无琵琶乐艺教习者。而阿兰认为,以丹若姑娘的技艺,完全足以胜任此事。不过,阿兰从未将此事告知于任何人,爹爹却偏偏于今日,而非昨日,或明日及八日以后下来。爹爹为了丹若姑娘,宁可提早下来例检,是否早已有了惜才之心,打算当面授予她教习资质呢?”

    这滔滔不绝,有理有据的一席话,让一旁的丹若不禁颇感意外,惊诧不已。

    她微微抬头看向鬼兰,眼里是深深的迷惑与不解。

    “放肆!我方才便已经说过,这里是公公自家的地方,想来便来,轮不到你来管!你有什么资格妄加揣测公公,又有什么资格,私自确定教习者人选?你知情不报,先斩后奏,本就属大逆不道之罪。况且,在这扶翠苑,也从未有过女子教习者的先例!你如此藐视规矩,毁我万馥阁名声,是有何居心,又该当何罪啊?”

    很明显,青竹已经彻底被鬼兰的话语所刺激到了。

    他愤怒,却又心虚,为了掩饰自己败露的计谋,极力将所有罪责都推向鬼兰。

    “阿兰有罪与否,爹爹自然心中有数。可身为教习者的你,没有尽到照顾后辈的职责,反而心生妒忌,设计陷害,置缘由与事实于不顾。难道这就是我万馥阁乐师的品性和气量么?这到底是谁在藐视规矩,又是谁在毁我万馥阁名声?依阿兰所见,有何居心,该当何罪之人,恐怕应该是你吧,欧阳青竹。”

    “媚世鬼兰!你…”

    鬼兰语毕,将对面的青竹气得瞪眼竖眉,青筋暴起。

    他双拳紧攥,浑身颤抖,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野兽,随时都会猛扑过来一般。

    “哈哈!”

    看到这里,一旁的柳公公终于不再沉默,放声大笑起来。

    “行了,行了,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呢。你们一个监督后辈,一个举荐人才,都是为了咱家着想,如此看来,又何罪之有呢?既然无罪,那就必然有功。既然有功,那就一定有赏。”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走到了鬼兰身边。

    “噢,对了。咱家近日,巧逢高将军驻守归来,同他一起品茶叙旧来着。听闻这高将军啊,自从上次光顾以后,对你可甚是念念不忘呢。高将军战功累累,威名远扬,可是咱万馥阁顶顶尊贵的客人啊。让银带子再圆一次将军的念想,怎么样,这等赏赐可算是不错了吧?”

    那语气虽十分轻柔,但却莫名透着一股隐隐的狠劲。

    听见高将军这个名字,本来面无波澜的鬼兰忽地眉心一蹙,脸色一沉。

    “多谢爹爹赏赐。能得将军欢心,自然是阿兰的福分了。”

    尽管脑海中思绪万千,但嘴上说的话却依旧稀松平常。

    丹若细细观察着鬼兰的每一个神态与表情,很快便捕捉到了他那细微的情感变化。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过什么,不过可以确信的是,这位高将军可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柳公公说完,便转身朝前走去,似有离开之意。

    可他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突然停了下来,朝着青竹的方向微微侧头。

    “至于咱青竹首席,常年教习想必是十分辛苦吧。不如这几日就先歇歇,让白杨首席代替你,如何?别忘了,他除了弹得一手好筝,箫奏得也不错呢。”

    语毕,不等青竹回答,便继续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而一旁那虽有一腔怒火,却无计可施的青竹,在狠狠地瞪了鬼兰一眼后,又冷哼了一声,然后朝着柳公公离开的方向,愤然拂袖而去了。

    “看今日这等状况,怕是没法再继续教习了吧。”

    鬼兰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随即把音量稍稍提高了些。

    “苗儿们,今日修习已毕,爹爹亦不会来例检,大家就提早回去歇息吧。”

    话音刚落,屋子里便爆发出少年们欢呼雀跃的声音。

    鬼兰嘴角微微一扬,然后慢慢转过头来,温柔地看向丹若。

    “走吧。”

    淡淡的两个字,却让丹若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她随着鬼兰的脚步跟了上去,便又一次来到了初见时的那座花园。

    放眼望去,那一片碧绿的青草地上,开满了一株株色彩淡雅,散发着阵阵幽香的兰花。

    “还是这兰池呆着舒心啊。”

    鬼兰浅浅地呼出一口气后,便轻轻闭上眼,任由习习凉风吹拂着他那柔顺的长发。

    “兰池,便是这花园的名字?”

    丹若一边询问着,一边蹲下身来,深深地嗅了一口兰花的幽香。

    “阿兰,今日…真是多谢你了。”

    不等鬼兰回答,丹若便站起身来,真诚地向他道谢。

    鬼兰睁开眼睛向远处望去,然后理了理鬓边的发丝,缓缓地开口了:

    “除了万馥阁,那一百二十一名花郎以外,在这扶翠苑里,还有一百名花童。如果把花郎称为花朵,那么花童就自然是‘苗儿’了。”

    “万馥阁每隔几年,便会物色一些长相秀美的少年,然后将他们带到扶翠苑中,通过两三年的时间,从花童慢慢培养成为花郎。”

    “这些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大都是为了换点银两和食物,被自家人送了过来。其中还有一些人,是被三两个贪财之徒强行掳走,继而卖到了这里。”

    “当然,也有不少人,是因为忍受不了贫苦,于是瞒着家人自行前来。他们以为只要做了花童,便可从此锦衣玉食,高枕无忧。但殊不知,等待他们的,其实是无尽的深渊与痛苦。”

    “这些花童们,会在两三年的时间里,修习诗词,书画,音乐及舞蹈等技艺。在这期间,需要通过各种各样的选拔与考验,最终确定符合要求的五十人,去替换三品与二品花郎中的‘落花’,也就是接客太少或不讨人欢心的那一些。而那剩下的,没被选中的五十人,则会被逐出扶翠苑,流浪街头,自谋生路。”

    “规矩严苛,竞争激烈。你能想到,这些可怜的孩子们,甚至还未到束发之年,便要为了生存,奋力挣扎于一片水深火热之中了吗?”

    “而那些被替换的‘落花’们,同样也会被逐出万馥阁。可做过花郎的他们,在民间会备受冷眼与偏见,根本找不到其他谋生的路子。所以,他们最后,只能去那些级别稍低的花楼,继续过着那千篇一律,百无聊赖的生活。”

    “他们接客太少,不讨人欢心,其实并非自身资质不够,而是对某些客人付与真情,不愿再用心伺候别人了而已。可那些被付与真情的客人们,又真的值得么?”

    说到这里,鬼兰收回了远望的目光,低垂眼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简单的四个字,却透露出丹若深深的怜悯与心酸。

    “这么多年来,你一定,很辛苦吧。”

    丹若的一句话,忽地将鬼兰的思绪带回十多年前,初入万馥阁的那一天。

    那时的他,不过也是一个刚过十二岁,涉世未深的少年。

    还记得那一天,合欢姑姑做了一顿异常丰盛的晚餐,热情地招呼他多吃一点。

    一盘盘精致美味的菜肴,不仅填饱了肚子,更是温暖到了他封闭已久的心灵。

    用餐完毕后,身旁的半夏一转身,从厨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的参汤。

    “阿兰,我带你去看花街上最美的一座楼!外边天气太冷,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吧。”

    “甚好。”

    本就喜欢花街的他自然是没有拒绝,便接过碗来痛快地一饮而尽。

    可花街与花河已经那么美了,那最美的一座楼应该是有多美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便随着半夏的步伐,沿着花街一直走了下去,

    直到他看见不远处那幢古色古香,飞檐翘角的五层楼阁,心中的疑问便立刻有了答案。

    楼阁富丽堂皇,设计精巧,每层的房檐上还挂满了一盏盏明亮的红灯笼,一段段绣工精美的红绸。

    一阵风吹过,许许多多的灯笼红绸都随着风轻盈而缓慢地飘动起来,优美曼妙得如同一支支少女的舞蹈。

    正当他沉浸在这夜色中的舞蹈之时,却忽然感到一阵眩晕,眼中的景色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恍惚中,只感到半夏正将自己扛于肩上,缓缓地朝着那幢楼阁的大门走去。

    “阿兰,对不起。为了你好,我不得不这么做…”

    耳边隐约传来半夏略带哭腔的声音,本想继续听下去,却倏地眼前一黑,然后便很快地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黑暗又狭小的柴房里。

    他全身颤栗,恐惧至极,幼时被幽闭的记忆瞬间涌出,于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如阴影一般地深深笼罩着他。

    他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却发现房间的门窗全都被紧紧地锁住,根本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正当他想要拍打门窗求救的时候,却突然听见柴房外有说话的声音。

    “公公,您瞧瞧,这孩子生得可确有几分姿色啊。就冲这一点,就并非几两银子能够换来的吧。再者,这孩子不但会抚琴弄舞,更是颇有一些诗文之才,如此资质,可是百年难遇的好苗子啊!公公今日若以黄金易货,将来必定能收回成千上万倍回报。合欢为公公操办此事多年,识人无数,眼光是不会有错的。”

    “嗯…的确有几分道理。”

    “另外…别看这孩子貌如柔水,可脾气却似火一般刚烈呢。那些人的口味如何,我想公公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吧?”

    “哈哈…好!咱家今日便大方这一回,以二两黄金易货如何?”

    “那就多谢公公了。”

    他把脸紧贴于窗边,安安静静地,将合欢姑姑与柳公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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