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十年,八月溽暑。

    烈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将青石板路晒得金黄。迎面吹来的风好似在蒸笼里跑了回堂,热浪扑得人精神恹恹。

    御膳房自申时起就燃起了明火,里里外外站满了人,手脚伶俐的小宫女端着托盘进进出出,给灶台前忙活着的小厨娘打下手。

    小厨娘明眸皓齿,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袖角裤脚卷起,颊上灰扑扑的,却掩不住艳丽的五官。

    桌上摆着剁好的碎肉,小厨娘将肉倒进锅里,动作利落地掂着锅炒了起来。不多时,香味像长了翅膀似的飞了老远。

    御膳房门口的左右两名侍卫眼观鼻子鼻关心,却忍不住被这阵芬香勾起了口腹之欲,眼珠子不听使唤,滴溜溜地往膳房内转。

    左侍卫喉结微动,魂几乎被勾了进去,道:“这位厨娘不仅人长得好看,做饭也真香啊。”

    右侍卫舌苔蠢动,却尚存理智,没被他带偏,睇他一眼,厉声道:“小心乱说话掉脑袋,里头那可是皇后娘娘!”

    左侍卫入职不久,卫队的人尚且认不全,更遑论皇后娘娘,一听这话,摸了摸鼻头,心有余悸地闭了嘴,内心却忍不住腹诽:“皇后娘娘也要亲自下厨啊……”

    御膳房里头忙活着的小厨娘正是当今皇后,苏婉玥。

    灶火烧得旺盛,一阵又一阵的热浪扑面,苏婉玥蹲在灶台前,汗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流,手上劲道泄愤似的扔着柴枝,眉头蹙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灶台冒着滚滚浓烟,油锅滋滋往外溅着热气,室内像密封的火炉,温度极高。身后几位宫女举着芭蕉大的蒲扇,努力给苏婉玥扇着风,却于事无补。

    苏婉玥很热,流的汗能装满一整个铁盆,上衣汗津津地贴着后背,极为黏腻不适,随着火苗的窜动,她越来越烦躁,嘴里吐出与相貌极其不符的话来。

    “老娘是皇后,凭啥跟个老妈子一样伺候别人。早知道他毛病这么多,当年老娘就不该跟着他进京,不该嫁给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他要真这么能耐,有本事别吃老娘做的东西,狗东西!”

    听到那声“狗东西”,身旁侍立的小宫女脸色霎时惨白,唯有连葵面不改色。

    连葵是苏婉玥的贴身侍女,在苏婉玥未册封皇后之时就从旁伺候,听着苏婉玥堪称大逆不道的话,并未像其他宫龄尚浅的小宫女般大惊失色,面色平常,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她跟了皇后娘娘十几年,见识过娘娘各种骂陛下的词汇,狗东西算什么,更难听粗俗的话都有,反正陛下十年如一日,从不对娘娘生气,她们这些下人又何需担惊受怕?

    苏婉玥添好火,握着锅柄,继续翻炒菜色。

    细薄柔嫩的肉片裹着褐色酱油,酱香鲜美,苏婉玥掂了掂锅,腾起的火舌带起喧天的热浪。

    前腿肉肥瘦相间,肉质滑嫩,在苏婉玥极佳的做工之下,佐以螺丝椒,更是色香味俱全,光看着便让人味蕾欲动。

    苏婉玥的心情却不甚美好,她心底憋着一股子气,因着炎热的天气,这股气像是膨胀的气球,到了濒临爆炸的极点。

    让这股子气不断膨胀的罪魁祸首,是她在这个世界的丈夫,永初帝元修铮。

    苏婉玥是名穿越人士,上班途中因车祸去世,而后穿越到了渊朝泰禾五年,附身在一名家境贫寒的小农女身上。隔着一条泥路,住着因夺嫡之争而流落民间的皇子元修铮。

    苏婉玥?

    两人相识相知,于泰禾八年成亲,从落魄互相扶持,走到如今的泼天富贵,也曾浓情蜜意,如胶似漆过。

    但自从元修铮登基为帝后,她像被一根无形的线勒紧了脖子,活得越来越不如初时的恣意快活。

    并不是因为古代繁琐的礼仪和教条,相反地,元修铮对她还算宽放,鲜少用教条礼仪来约束她。

    也并非是因为后宫女子间的勾心斗角,元修铮不设三宫六院,也不沾花惹草,遵从最初的承诺,从始至终就只有她一人。

    让她日渐恼火、就差一根导火索就能爆炸的源头,是元修铮本人。

    从前琐事暂且不论。昨日,她偷听见几位宫人说,元修铮将在七夕节宴请朝廷百官,朝臣听闻她厨艺精湛,一直负责御撰,便提议让她负责百家宴。

    苏婉玥因为自个儿的出身,一直不得朝臣待见,当年封后时,抗议的折子成堆成堆地往上递。

    朝臣的羞辱之意显然易见,她以为元修铮再怎么直脑筋,也不会在这事上犯糊涂,没想到,元修铮准奏了。

    她当即去找元修铮理论,元修铮却说了句“此事容后再议”,随后与朝臣彻谈了一夜的边关战事,至今未出。

    苏婉玥虽憋了一肚火,但她知晓元修铮议了一夜的战事,未曾进食,指不定会寻些借口打发她,便直接来了膳房,准备些美食去见他。

    她也没甚心思搞些新鲜花样,随随便便地炒了个肉后,顺带炖了锅鸡汤。

    金黄的汤油裹着嫩滑喷香的鸡爪,不油不腻,汤上飘着香菇、枸杞,看起来胃口大开,掀开罐盖,溢出来的香味让在场众人馋涎欲滴。

    连向来稳重的连葵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眼睛直往鸡汤上瞟。

    苏婉玥闻了闻味道,却是皱起了眉头,让连葵尝了尝,连葵连道了几句“好喝”。

    苏婉玥眉眼却仍未舒缓。

    她刚才光想着烦心事,心不在焉,一时没掌控好火候,鸡汤虽香,却是缺了鲜度。

    苏婉玥炖的鸡肉嫩而不柴,汤色也十分浓郁,瑕不掩瑜,这味鲜度平常人是品尝不出来的。

    可元修铮非平常人,他的味觉十分灵敏,往菜里多或少舀了半勺盐,味道稍浓或稍淡半分,他都能品出其中的门道来,堪称人型辨味机器。

    苏婉玥望了眼那锅鸡汤,挪开了眼,说道:“拿下去分了吧。”

    连葵不明所以,娘娘特意为陛下炖的鸡汤,他们哪儿敢喝?可那鸡汤实在香,诱惑太大,连葵欲言又止道:“娘娘,这……”

    “分了吧。”

    鸡汤的味道浓了腻了些,元修铮是不会喝了。下头尝不出深浅的宫人们却觉得鲜美异常,咂巴着嘴喝了个痛快。

    苏婉玥转过身,从柜架上摸下一只精致的瓷罐,拧开罐盖,一股清冽的玫瑰花香扑鼻。

    罐里注了些水,上头飘着被捣碎的玫瑰花瓣,因保存完好,花瓣如同初摘时的那般鲜美欲滴,仿若仍在春日里招展。

    蹲在角落里喝鸡汤吃鸡肉的连葵眼睛一亮,问道:“娘娘是要做粉玫同心糕吗?”

    苏婉玥愣了愣,没想到她随口说出来的土名字,连葵竟然给记住了。

    做法是苏婉玥自创,但许久未做,手法早就生疏了,花瓣的加工过程又是复杂繁琐,这一门手艺搁下来后,就干脆没再拿起过了。

    苏婉玥回忆了一会儿,才开始动手。

    她捻了几把花瓣出来,灶台上有现成搅好的糯米粉,撸起袖子,将粉捏碎成粉末状,将花瓣逐瓣揉了进去,添上榨出的淡紫色花汁,再用刷子刷上适量的白糖,包成馅揉搓成团,揉好形状后,将团子压进糕饼模中,放入蒸笼里蒸。

    苏婉玥只记得这几道工序,也不知做法全不全,以前她用花瓣做的糕点,周围人都说味道不错,她还曾和元修铮调侃说,她若不是嫁给了他,说不定会去开家铺子做生意。

    糕点虽然好吃,但吃多了容易坏牙,苏婉玥虽是皇后,一言一行却都在朝臣的盯梢中,朝臣们本就不满她这个皇后,若元修铮因贪恋甜食坏了牙,一个个不晓得会怎么发疯地参她。

    苏婉玥执掌凤印后,言行举止小心谨慎了许多,上次做糕点还是在许多年前。

    连葵当初分得了一块,对那味道记忆犹新,只觉得京城最红火的糕点铺子,都不如娘娘做的一半好吃。

    一个小时后,苏婉玥带着连葵,连葵端着吃食,主仆俩一前一后地进了御书房。

    议事的大臣刚走不久,身着冕服的元修铮端坐在案前,身姿挺拔,眉目威严,虽是而立之年,他的五官较少年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多了风霜雨打的成熟感。

    看见她来了,元修铮的眉目稍稍舒缓了一些,道:“你怎么来了?”

    苏婉玥瞧见他眼底的疲态,道:“给你做了些吃食。”

    元修铮身旁的小太监连忙上前,将盘子一一摆上案,元修铮睇了眼盘中小巧精致的花糕,眼底划过一抹亮色。

    他捻起一块花糕放入口中,唇齿间沾上糕点的芬香,眼底的疲态也被这道美味赶去了稍许。

    两人相伴多年,彼此之间十分了解,早就不似当年那样腻乎了,苏婉玥只看了元修铮一眼,便挪开了目光,十分自然地拿起案上的谕旨,缓缓展开。

    元修铮吃着花糕,仅用余光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这点他倒是信守承诺。

    苏婉玥曾和元修铮说过,不管未来如何,她希望两人能过普通夫妻的生活,而不是像这个时代的女人一样,将丈夫视为天,只能依附丈夫而活。

    元修铮许诺过她,不必在乎皇族礼节,这么多年来,两人之间相处自然,对于苏婉玥逾矩的行为,元修铮算是纵容。

    苏婉玥看完谕旨上的内容,却一口气提起来,梗在喉咙里,差点儿没提下去。

    得,元修铮与朝臣商讨了一夜的战事,竟还能“抽空”拟了道让她负责百家宴的旨意。

    她贵为皇后,却要低下身段,去伺候那些个恨不得指着她鼻子,让她滚下皇后之位的朝臣?

    苏婉玥不相信,元修铮会不知晓其中的羞辱含义,她的指尖都在颤抖,“你这是何意?”

    元修铮动作一顿,平淡地说了句:“你厨艺甚佳,由你主掌此事,一来能一了你与臣子之间的矛盾,二来能昭示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苏婉玥心中的怒火像被浇了盆凉水,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无力之感。

    地位?

    朝臣厌恶她,恨不得她即刻被废,因为他们的皇后出身不雅,有失国貌。

    他却听从朝臣的撺掇,将她当作讨好朝臣的棋子,这就是她在他心底的地位。他到底是将她当作妻子,还是个洗手做羹的厨娘而已?

    望着袖上沾染的锅灰和油渍,苏婉玥忽然觉得可笑至极。

    从前,她极爱钻研厨艺,在这个没有手机电脑的世界里,厨艺算是她打发日子的爱好,她喜欢元修铮,愿意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她也能从中得到快乐。

    现在想想,她以前大概是被驴踢了脑子,她在元修铮心中,不就是个任劳任怨的老妈子,黄脸婆吗?

    苏婉玥浑身的力气在这一瞬被抽了干净,想找元修铮理论一顿,吵一架的念头都熄灭了,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说。

    她冷冷地瞥了元修铮一眼,忽地转身,大步朝着外头走去。

    外头日光正烈,苏婉玥只觉得从一个火炉走进了另一个火炉,头晕得很,心脏莫名跳得飞快,胸腔阵痛。

    抬头望向日光,刺目耀眼,逼得人睁不开眼。苏婉玥却直愣愣地盯着那顶烈阳,朦胧之间,好似看见太阳分裂了开来,变成了一个,两个……

    随即,苏婉玥眼前一黑。

    她竟然被元修铮给活生生地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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