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顿时闪过一道无形的火花。
杜湄娘抿了抿唇，名重烟柳巷，她早已摸爬打滚出了一身铜皮铁胆。对着季商织的抢白，脸上却是一抹做小伏低的温顺。
“姐姐……”她放软了声调：“妹妹可没那般本事呢。都是泥地里打滚过来的，若妹妹能有姐姐那样的兰心蕙质，说不准也能捞个公门贵媳当当。”
她一番话语调婉转，却是绵里藏针，暗讽季商织心机不凡，出身不比她高贵，却能凭借手段攀高枝。
一般女子被这样揶揄，都非得上脸不可，但季商织幂篱下的身影却悠然端方，稳似一尊观音玉像。
她平日帮娘亲打理酒家，多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见过的人多了。
杜湄娘这张嘴固然厉害，可比起她那百鬼夜行的人生里，为了求生而受过的种种侮辱、谩骂、嘲笑和诋毁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她脑海里转圜过千言万语来扳回一城，但话端却到不了舌尖。因为她觉得没有一丁点意思，跟另一个女人在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面前挣个头破血流，何苦来哉。
谢韶云却蓦地冷哼了一声，转而对着杜湄娘一挥手：“够了，是我平日里太纵着你了。我妻子的颜面就是我的颜面，也是晋王府的颜面。你跟小倌人在欢场上拼杀那套，别用到她身上来。”
他话浅意重，听得杜湄娘脸上一阵煞白。她美目含泪，狠狠地瞪了季商织一眼，而后带着一队人马气汹汹地走了。
厢房里空了下来，两个人都没有做声。
少顷，季商织才斟酌着开口：“三爷，妾身知道搅扰了您的雅兴，可过几日王爷就要回来了，咱们怎么也得做点场面上的功夫，别让王爷和王妃忧心才是。”
一阵风掠进，搅不动这凝滞的寂静，只有些微衣带窸窣的声音。
即便夫妻隔着这么远，季商织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那股凉意。在这春意盎然的草木芳馨中，谢韶云却仿佛一身秋霜。
午后光影细碎，水声潺潺，听得她神思游离。过了好一会，耳畔才响起谢韶云清坚如冰的声音：
“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可以不再见她。只是杜小姐她是我一……故人之女，虽然缘由复杂，我不能将她赎走，但也得好生照拂。”
季商织听着，倒觉得新奇，笑道：“三爷与杜姑娘的情意实在让人歆羡，妾身倒也不好做那恶人。只要在王爷那儿交代过，日后三爷想要见谁，就见谁便是。”
她一番话不冷不热，让谢韶云沉默了半晌。他朝她投来了一瞥，看了看这个新婚妻子，顿时觉得头疼。
打五年前那场横祸开始，他就没料到过自己这副劫余之躯还会娶妻生子。
季商织似是看出了他的窘迫，温声道：“三爷，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若是没有胃口，这鱼羹也不必勉强喝了。”
绛云连忙插话：“不喝就倒了，别又让那些个泼皮占了便宜。次次送给世子爷的吃食，倒都进了他们嘴里！”
谢韶云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话头，挢起一边眉毛，冷然问：“你说什么，夫人给我送过吃食？”
季商织本欲阻止绛云，可对方的嘴却快她一步：“可不是嘛，夫人上次做的枣泥酥，还有上上次做的松子百合酥，还有一些紫苏饮啊藤花饼啊之类的，每次奴婢给世子爷送来，都被郑衍那群人拦下了。问起来就说什么夫人做的菜重油重盐，不能给世子爷吃坏了。爷您说，这不是故意使坏嘛！”
她有意抬高了声音，像是要让门外的郑衍听到。
谢韶云听着，冷若冰霜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异样的神情。
绛云模仿别人说话的语调让季商织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嘴上仍是一副温柔体贴的语气：“三爷，别与他们计较。妾身做的菜色也许确实不符您胃口，是妾身没有考虑周到，所以这次买的是别人做的。”
她说话间，谢韶云却下了榻，走到她面前。
“走吧，夫人。”谢韶云朝她伸出了手：“我正巧饿了，回府以后做道点心给我吃。”
*
季商织与谢韶云一路无言地回了府。
大门前，谢韶云伸手牵她下车，他的鹿骨扳指抵着她柔软的掌心，沁出微微的凉意。
季商织眼神一暗：如今还戴着这扳指，想必他也一定怀念着曾经骑马射箭、纵横武场的日子。
待回到了画棠院，谢韶云让季商织去更衣修整，自己在正厅坐了下来。
他端详了一眼这室内，这些天一直没有回来，只见新婚夜被张贴起来的喜字已经被清理掉了。这厅堂里也并未多出什么些东西，连窗棂边的那只白釉剔花花觚也一如既往，只是里头插上了一捧晚樱。
他转目盯着那束晚樱，不做言语，身边却传来“噗通”一声。
“公子恕罪！”郑衍跪在地上，将头低低地埋下。
谢韶云冷哼一声，却并不看他：“你又何罪之有，无非就是听了我娘的吩咐，给夫人一些零碎绊子使。个中缘由么，不过是因为这女子害得她如意算盘落了空，没法让她那外甥女与我结亲了，是也不是？”
郑衍缄默半晌，而后才坚决回应：“此事是小人们犯糊涂，与王妃全无瓜葛，请公子明察！”
谢韶云听了只觉得心烦。
郑衍在他小时候也曾护卫过他，陪伴过他。可自从五年前他身子彻底废了以后，他们就一日日地主仆离心。
像他这样再也不成气候的世子，自然给不得郑衍什么前途，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只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何一场变故竟可让人心变化荒唐至此，让他身边所有人都开始合力算计他？
他不欲多言，只阴沉道：“既然是你们自己做的，那就是瞒上欺下，品行不端。吃过夫人送的点心的，全都去管家那领二十板子罢。下次再为难人家一个小女子，那就活活打死为止。”
郑衍一听，脸色白了白，却还是咬着牙说了声“是”，带着一应人退了下去。
季商织从南梢间出来之时，看见谢韶云独自一人坐在厅室，不免心中奇怪。但还是施施然上前，对谢韶云行了一礼：
“三爷要吃什么点心，妾身这就去做。”
她已取下幂篱，这是谢韶云第一次看见她的脸。
京中红袖如云，好颜色如过眼繁花，可他从未见过清丽绝俗的美人。
面前的女子有一双清透明澈的茶色莲花目，朦胧的琥珀眸光里像是酝酿着一团花间霜雾，看得人浑身一酥，只觉得心神都迷离了。
他不由得暗叹了口气：这样美丽的女子，却要嫁到这暗潮汹涌的王府，给他这样一个废人做妻子。
看着面前人间绝色的妻子，他只觉得心中百般滋味难辨。
“你去做道鸳鸯羹吧，若是不会，可以讨教月娘。”他冷淡道。
季商织应声下去，整间厅堂里又安静了。谢韶云支着下颔，心里算着时辰，没一会儿，就有小丫头匆匆地进了门，一脸急切地嚷嚷道：
“世子爷，世子爷，不好了！王妃那边着人来叫您去佛堂……说是王妃听说您要罚郑衍板子，发了好大的火呢！”
谢韶云冷冷一哂，心道果然如此，面色仍是无悲无喜。
他应道：“知道了。”然后振衣起身，阔步迈出了厅堂。
那边厢季商织带着绛云下去一番忙碌。绛云埋怨：“世子爷怎么这样，大婚后就不曾来见您。现在见了面，倒是让您去干下人的活计！”
季商织若有所思，没有回应她的话。
她记得出嫁时娘亲叮嘱过她，说跟别的会馆厨子打听过，说晋王平日里最爱两样菜，一样是黄河鲤鱼，一样是鸳鸯羹。
主仆俩一番忙活，将菜做完了，端出来的时候却不见谢韶云在厅堂里。
问了小丫头才知道，世子爷竟是被王妃叫去了佛堂，多半是要挨罚，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世子与王妃之间关系疏远，这一点众人都有所耳闻。
王妃是武将世家出生，行事泼辣狠戾，性子更是专断，一直讲这儿子视作扶不上墙的烂泥，非打即骂。
此时外头下起了细密春雨，曲院回廊里，琉璃风灯在黄昏雨幕中火光迷离。
季商织让绛云把鸳鸯羹放在灶台上温好，撑了把伞，准备冒雨去趟佛堂。绛云要跟着，却被她推拒了。
她入府以来一直在等待的那个机会，来了。
雨声如织砸落在油纸伞，花畦在雨丝里氤氲成一片惨淡颜色，仿佛旧时花魂未眠。
季商织看着这片暴雨，想起年幼时和姐姐走失的那天。
那是个凄风苦雨的冬天，雪埋得过人膝头，跌一跤兴许还能摸到雪地埋着的死人。
她在这茫茫雪里跑着，身上褴褛的衣衫抵不住凛凛寒风，整个人身上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
战乱频起的年代，天地为铜炉，煎尽苍生血泪。她和姐姐一同流浪，相依为命。
直到有一天，姐姐出去找吃的，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有好心的老乞丐告诉她，姐姐被一个官兵模样的年轻男子用一块煎饼骗走了，说是只要她去府上给老爷跳支舞，就把饼给她。
第二天，那个老人就被人发现死在了小巷里，脖子上被人贯了一刀，血盛满了他乞讨用的破碗，已经凝结成冰了。
季商织握着伞柄的手指骨节微微发白，而面上依旧平静。
当年在那个乞丐丧生之地，她找到了一枚铜牌，上面刻了只她不认得的猛兽。
她怕招来杀身之祸，也不敢问。直到流浪了好几年，被季娘子收养，她才敢问娘亲那是什么。
季娘子轻抚铜牌，神情肃穆，说这是狴犴，会佩戴此牌的，多是御林军中人。而这铜牌成色，一看就非低阶军士所能佩戴，定然是皇亲国戚的亲卫之物。
也就是说，姐姐的失踪，老乞丐的死，都与皇家有所牵扯。
思及此处，季商织眼神冷了冷。
雨一阵大过一阵，走到佛堂时，她的裙摆已经染上了斑驳的水痕。
青灯摇曳，灯影直投在院中的一洼洼水池上，水波交织中有一个跪着的人影。
那漫天的雨落入灯火中，纷纷化作了冷冽的利刃，锋利、细密、残酷无情。而那个身影只是迎着这片刀山火海，岿然不动。
季商织快步上前，雨伞举过他的头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这一看可不打紧，只见谢韶云面色苍白，双唇殊无血色，仿若雪雕，雨水混着冷汗从他睫毛上不断滴落。
“三爷！”季商织喊了一声，连忙抬手去揩他脸上的水珠，手腕却一把被抓住。
“别管我。”谢韶云说道，他沙哑的话音在瓢泼雨声里听起来孤戾清寒。
杜湄娘抿了抿唇，名重烟柳巷，她早已摸爬打滚出了一身铜皮铁胆。对着季商织的抢白，脸上却是一抹做小伏低的温顺。
“姐姐……”她放软了声调：“妹妹可没那般本事呢。都是泥地里打滚过来的，若妹妹能有姐姐那样的兰心蕙质，说不准也能捞个公门贵媳当当。”
她一番话语调婉转，却是绵里藏针，暗讽季商织心机不凡，出身不比她高贵，却能凭借手段攀高枝。
一般女子被这样揶揄，都非得上脸不可，但季商织幂篱下的身影却悠然端方，稳似一尊观音玉像。
她平日帮娘亲打理酒家，多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见过的人多了。
杜湄娘这张嘴固然厉害，可比起她那百鬼夜行的人生里，为了求生而受过的种种侮辱、谩骂、嘲笑和诋毁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她脑海里转圜过千言万语来扳回一城，但话端却到不了舌尖。因为她觉得没有一丁点意思，跟另一个女人在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面前挣个头破血流，何苦来哉。
谢韶云却蓦地冷哼了一声，转而对着杜湄娘一挥手：“够了，是我平日里太纵着你了。我妻子的颜面就是我的颜面，也是晋王府的颜面。你跟小倌人在欢场上拼杀那套，别用到她身上来。”
他话浅意重，听得杜湄娘脸上一阵煞白。她美目含泪，狠狠地瞪了季商织一眼，而后带着一队人马气汹汹地走了。
厢房里空了下来，两个人都没有做声。
少顷，季商织才斟酌着开口：“三爷，妾身知道搅扰了您的雅兴，可过几日王爷就要回来了，咱们怎么也得做点场面上的功夫，别让王爷和王妃忧心才是。”
一阵风掠进，搅不动这凝滞的寂静，只有些微衣带窸窣的声音。
即便夫妻隔着这么远，季商织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那股凉意。在这春意盎然的草木芳馨中，谢韶云却仿佛一身秋霜。
午后光影细碎，水声潺潺，听得她神思游离。过了好一会，耳畔才响起谢韶云清坚如冰的声音：
“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可以不再见她。只是杜小姐她是我一……故人之女，虽然缘由复杂，我不能将她赎走，但也得好生照拂。”
季商织听着，倒觉得新奇，笑道：“三爷与杜姑娘的情意实在让人歆羡，妾身倒也不好做那恶人。只要在王爷那儿交代过，日后三爷想要见谁，就见谁便是。”
她一番话不冷不热，让谢韶云沉默了半晌。他朝她投来了一瞥，看了看这个新婚妻子，顿时觉得头疼。
打五年前那场横祸开始，他就没料到过自己这副劫余之躯还会娶妻生子。
季商织似是看出了他的窘迫，温声道：“三爷，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若是没有胃口，这鱼羹也不必勉强喝了。”
绛云连忙插话：“不喝就倒了，别又让那些个泼皮占了便宜。次次送给世子爷的吃食，倒都进了他们嘴里！”
谢韶云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话头，挢起一边眉毛，冷然问：“你说什么，夫人给我送过吃食？”
季商织本欲阻止绛云，可对方的嘴却快她一步：“可不是嘛，夫人上次做的枣泥酥，还有上上次做的松子百合酥，还有一些紫苏饮啊藤花饼啊之类的，每次奴婢给世子爷送来，都被郑衍那群人拦下了。问起来就说什么夫人做的菜重油重盐，不能给世子爷吃坏了。爷您说，这不是故意使坏嘛！”
她有意抬高了声音，像是要让门外的郑衍听到。
谢韶云听着，冷若冰霜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异样的神情。
绛云模仿别人说话的语调让季商织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嘴上仍是一副温柔体贴的语气：“三爷，别与他们计较。妾身做的菜色也许确实不符您胃口，是妾身没有考虑周到，所以这次买的是别人做的。”
她说话间，谢韶云却下了榻，走到她面前。
“走吧，夫人。”谢韶云朝她伸出了手：“我正巧饿了，回府以后做道点心给我吃。”
*
季商织与谢韶云一路无言地回了府。
大门前，谢韶云伸手牵她下车，他的鹿骨扳指抵着她柔软的掌心，沁出微微的凉意。
季商织眼神一暗：如今还戴着这扳指，想必他也一定怀念着曾经骑马射箭、纵横武场的日子。
待回到了画棠院，谢韶云让季商织去更衣修整，自己在正厅坐了下来。
他端详了一眼这室内，这些天一直没有回来，只见新婚夜被张贴起来的喜字已经被清理掉了。这厅堂里也并未多出什么些东西，连窗棂边的那只白釉剔花花觚也一如既往，只是里头插上了一捧晚樱。
他转目盯着那束晚樱，不做言语，身边却传来“噗通”一声。
“公子恕罪！”郑衍跪在地上，将头低低地埋下。
谢韶云冷哼一声，却并不看他：“你又何罪之有，无非就是听了我娘的吩咐，给夫人一些零碎绊子使。个中缘由么，不过是因为这女子害得她如意算盘落了空，没法让她那外甥女与我结亲了，是也不是？”
郑衍缄默半晌，而后才坚决回应：“此事是小人们犯糊涂，与王妃全无瓜葛，请公子明察！”
谢韶云听了只觉得心烦。
郑衍在他小时候也曾护卫过他，陪伴过他。可自从五年前他身子彻底废了以后，他们就一日日地主仆离心。
像他这样再也不成气候的世子，自然给不得郑衍什么前途，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只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何一场变故竟可让人心变化荒唐至此，让他身边所有人都开始合力算计他？
他不欲多言，只阴沉道：“既然是你们自己做的，那就是瞒上欺下，品行不端。吃过夫人送的点心的，全都去管家那领二十板子罢。下次再为难人家一个小女子，那就活活打死为止。”
郑衍一听，脸色白了白，却还是咬着牙说了声“是”，带着一应人退了下去。
季商织从南梢间出来之时，看见谢韶云独自一人坐在厅室，不免心中奇怪。但还是施施然上前，对谢韶云行了一礼：
“三爷要吃什么点心，妾身这就去做。”
她已取下幂篱，这是谢韶云第一次看见她的脸。
京中红袖如云，好颜色如过眼繁花，可他从未见过清丽绝俗的美人。
面前的女子有一双清透明澈的茶色莲花目，朦胧的琥珀眸光里像是酝酿着一团花间霜雾，看得人浑身一酥，只觉得心神都迷离了。
他不由得暗叹了口气：这样美丽的女子，却要嫁到这暗潮汹涌的王府，给他这样一个废人做妻子。
看着面前人间绝色的妻子，他只觉得心中百般滋味难辨。
“你去做道鸳鸯羹吧，若是不会，可以讨教月娘。”他冷淡道。
季商织应声下去，整间厅堂里又安静了。谢韶云支着下颔，心里算着时辰，没一会儿，就有小丫头匆匆地进了门，一脸急切地嚷嚷道：
“世子爷，世子爷，不好了！王妃那边着人来叫您去佛堂……说是王妃听说您要罚郑衍板子，发了好大的火呢！”
谢韶云冷冷一哂，心道果然如此，面色仍是无悲无喜。
他应道：“知道了。”然后振衣起身，阔步迈出了厅堂。
那边厢季商织带着绛云下去一番忙碌。绛云埋怨：“世子爷怎么这样，大婚后就不曾来见您。现在见了面，倒是让您去干下人的活计！”
季商织若有所思，没有回应她的话。
她记得出嫁时娘亲叮嘱过她，说跟别的会馆厨子打听过，说晋王平日里最爱两样菜，一样是黄河鲤鱼，一样是鸳鸯羹。
主仆俩一番忙活，将菜做完了，端出来的时候却不见谢韶云在厅堂里。
问了小丫头才知道，世子爷竟是被王妃叫去了佛堂，多半是要挨罚，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世子与王妃之间关系疏远，这一点众人都有所耳闻。
王妃是武将世家出生，行事泼辣狠戾，性子更是专断，一直讲这儿子视作扶不上墙的烂泥，非打即骂。
此时外头下起了细密春雨，曲院回廊里，琉璃风灯在黄昏雨幕中火光迷离。
季商织让绛云把鸳鸯羹放在灶台上温好，撑了把伞，准备冒雨去趟佛堂。绛云要跟着，却被她推拒了。
她入府以来一直在等待的那个机会，来了。
雨声如织砸落在油纸伞，花畦在雨丝里氤氲成一片惨淡颜色，仿佛旧时花魂未眠。
季商织看着这片暴雨，想起年幼时和姐姐走失的那天。
那是个凄风苦雨的冬天，雪埋得过人膝头，跌一跤兴许还能摸到雪地埋着的死人。
她在这茫茫雪里跑着，身上褴褛的衣衫抵不住凛凛寒风，整个人身上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
战乱频起的年代，天地为铜炉，煎尽苍生血泪。她和姐姐一同流浪，相依为命。
直到有一天，姐姐出去找吃的，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有好心的老乞丐告诉她，姐姐被一个官兵模样的年轻男子用一块煎饼骗走了，说是只要她去府上给老爷跳支舞，就把饼给她。
第二天，那个老人就被人发现死在了小巷里，脖子上被人贯了一刀，血盛满了他乞讨用的破碗，已经凝结成冰了。
季商织握着伞柄的手指骨节微微发白，而面上依旧平静。
当年在那个乞丐丧生之地，她找到了一枚铜牌，上面刻了只她不认得的猛兽。
她怕招来杀身之祸，也不敢问。直到流浪了好几年，被季娘子收养，她才敢问娘亲那是什么。
季娘子轻抚铜牌，神情肃穆，说这是狴犴，会佩戴此牌的，多是御林军中人。而这铜牌成色，一看就非低阶军士所能佩戴，定然是皇亲国戚的亲卫之物。
也就是说，姐姐的失踪，老乞丐的死，都与皇家有所牵扯。
思及此处，季商织眼神冷了冷。
雨一阵大过一阵，走到佛堂时，她的裙摆已经染上了斑驳的水痕。
青灯摇曳，灯影直投在院中的一洼洼水池上，水波交织中有一个跪着的人影。
那漫天的雨落入灯火中，纷纷化作了冷冽的利刃，锋利、细密、残酷无情。而那个身影只是迎着这片刀山火海，岿然不动。
季商织快步上前，雨伞举过他的头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这一看可不打紧，只见谢韶云面色苍白，双唇殊无血色，仿若雪雕，雨水混着冷汗从他睫毛上不断滴落。
“三爷！”季商织喊了一声，连忙抬手去揩他脸上的水珠，手腕却一把被抓住。
“别管我。”谢韶云说道，他沙哑的话音在瓢泼雨声里听起来孤戾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