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娘坐在一边低着头慢慢吃面,一双筷子夹了个荷包蛋放到碗里,温和的声音仿佛响在耳边:“多吃一点。”

    翠娘扒拉了一下那个鸡蛋,自己碗里的鸡蛋她也才咬了一口就扒拉到一边了。

    不是不喜欢吃,她不挑食,只是喜欢把好吃的或贵的先尝一口,再扒拉到一边最后吃。

    翠娘不想反驳,就回了声:“哦。”

    先前就隐隐约约听见声音了,现在隔着墙,后院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完全不收敛了。

    男人暴怒的声音和女孩惨叫的声音,听着像是父亲教训女儿,气急了动手打人了,大堂里的人有意无意把目光挪过去。

    听那父亲的吼声,说的是那女孩儿长大了越来越不把爹娘放眼里,好吃懒做就算了还翅膀硬了,还抱怨他们偏心哥哥,不给她去学堂,年纪到了又不愿意嫁人,偏要去修仙但仙缘低微没仙门愿意收,女孩就要去做散修,被关起来就绝食,翻墙要跑被瞧见,抓下来揍了。

    后厨掀开布帘走出来的妇人先赔了不是,准备去后院叫停,一打开门,一个女孩抱着包裹撞了出来。

    妇人被撞到一边坐了个屁股墩儿,捂着腰口中叫唤:“哎呦你个小兔崽子~”

    院子里传来男人的吼叫:“你走!走了就别回来了!”

    翠娘自然不鹤立鸡群,从众抬头看去,那姑娘十三四岁,有些面熟,大概是见过却有些久远的。

    跑的时候伸手拿了靠近走道的桌上饭食,一边跑一边喊:“我爹会赔的!”

    说要休息两天就是休息,吃完就回到屋子去了,翠娘思来想去觉得她们没事可做,正在为躺一天还是发呆一天做抉择时,就听到四郎叫她过去。

    翠娘只好乖乖走过去坐到桌边,这里有笔墨纸砚,可能是四郎要求的。

    这个四郎要教她识字!

    四郎最开始要教的是写名字,也不给先写一个炫耀炫耀,而是直直站到翠娘身后,弯下腰捏过翠娘的手,握着笔在一张宣纸上只写一个大大的“翠”字,有些歪歪扭扭,写完了还算有个样子。

    四郎侧过眼看去,翠娘有些别扭,有些紧张,低垂着眉眼不敢左顾右盼,脸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一呼一吸之下微微起伏的胸膛,掌下的手背上传来的脉搏愈加局促,充满的都是是活人的温暖气息。

    四郎换上一张新的纸,道:“还有‘娘’字。”

    一笔一画的僵硬之下,一个逐渐写成的还算端正的字印在单薄的纸上,似要也印在这桌上一般。

    最后点上一点,两张纸放到一起,跟脸一样大的字在桌上招摇过市,跃然纸上的仿佛是轻蔑的嘲弄,十分不顺眼。

    翠娘说:“我不想学这个,又没用。”

    “嗯?那你想学什么?”

    不轻不重的声音似带了几分近心的蛊惑,彰显的是无端的温和与纵容,诱导着看似紧张的人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翠娘心想说好的休息呢?无奈顺势而说:“我想修炼。”

    为了让四郎赞同,翠娘紧接着说道:“你昨天教我的东西我都记得了。”

    翠娘换了一张纸,握着笔歪歪扭扭画了个人的轮廓,看着糊成一团的笔墨,微微慌乱地道:“我真的都记得了,我再画一遍。”

    再换了一张纸,笔墨蘸得少了,装作不喜欢刚才四郎教的握笔姿势,又不好像拿木枝那样拿着这根毛笔,就只好换上拳头,还是别扭地偷偷换上去以为没被发现。

    落笔到一半,再打眼一看,难以入眼,翠娘有些着急:“我在地上画,不是这样子的。”

    四郎:“嗯。”

    翠娘换了一张纸:“我,我再画一遍。”

    这人还撑她后面,脑子有疾吧。

    翠娘画总共画了十来遍,终于出了一张还不错的,立马强调:“我要修炼。”

    四郎终于站直了身,说道:“仙人打坐,少则一夜,多则几十上百年,你,先试着打坐半个时辰吧。”

    翠娘暗暗松了口气,连忙扮作激动的样子点头,按照四郎说的打坐。

    四郎瞧着姿势觉得可以了,就说:“按照我说的,从头到尾感受自己所有的筋脉和穴位,不能着急,也不能太慢,不能动,不能睡着了,知道吗?”

    翠娘点点头:“知道了。”

    “开始吧。”

    翠娘赶紧闭上眼睛。

    四郎坐到一边,托着侧脸看着翠娘安安静静地打坐,一边分出心神感应分出去的魂魄到哪了,他必须尽快找到需要的东西,手臂已经快烂到骨头上了,再拦下去就用不了了。

    现在多了一个,先不管翠娘有没有仙缘,他们都需要基础功法,甚至引气入体的都需要,他也不会。

    修士与灵气的交互,掌控得好自然可快可慢,像那种狭路相逢,实力相当不得已对峙时,还能无形之中布阵画符的,就是掌控到了极致。

    翠娘能做到,这两天下来尝试了十九次不见被发觉,不打算再继续拖长时间,也不会因此放松警惕,这样慢的速度吸收灵气,吸收个几年能弥补穿过秘境的损耗吧。

    好在本身进入虚时秘境之前就有所准备,消耗得也不多,如今就算隔绝了与外界的灵气交互不能修炼也不慌。

    还能在睡觉的时候,休息的时候,偶尔进识海看两眼,努力试着跟识海里多出来的小东西和谐相处一下了。

    识海里,不属于这里的金色小电流这里闪一下,那里闪一下,她法相就跟着追,这里拍一下,那里拍一下,拍到了哆嗦一下,拍不到继续追。

    翠娘陡然想起刚才那个眼熟的姑娘。

    是现世里,她第一次出远门,半路御剑御不动了被善俪师姐拖死狗一样拖到祁华城,去抢为期三天的免费摊位,抢到了个角落一边吹风一边摆摊。

    摆完也没赚几个钱,师姐还高高兴兴拿出自己的钱请她去吃东西见见世面。

    那时走在街上,隔着门扉,第一次见到女说书先生,在台上衣着招展,言笑晏晏,说话抑扬顿挫,台下的人不自觉就跟着嗯嗯哦哦,激动之处拍手叫好,仍灵石。

    凡间是没有女说书先生的,就算有也是女扮男装,而且因为是假的,被发现后悔很严重,就会刻意要求逼真,很难看出是个女子。

    修真界不一样,强调的是众生平等,这众生平等自然也跟凡间不一样。

    凡间少有女子去读书,去做官,能不因性别而被抗拒地坐上国君之位的,却也很爱说众生平等。

    修真界虽也没做到众生平等,因为物种太多了,尤其是妖族,上到偶尔出个天生地养的龙或凤,下到蚯蚓蚂蚁一根草,平等不来。

    但只放人族的话,也曾经历过很严重的性别歧视,据说最开始能修行的时候是四万年前,有了仙门后,仙门最开始是不收女子的,言论无非是女子好好当凡人相夫教子就行了,守护苍生这等事情,动则打打杀杀,实乃大丈夫所行之事,故而那时候女子连测仙缘的资格都没有。

    后来实在是发现有些女子仙缘太好,好到天降异像,有修士忍不住收了女弟子,也有修士有了后人,后人里有女孩,也有修士坠入爱河,但因为一个修行一个修行,寿命差异巨大,活在凡间活活弄成了仙凡有别……

    还有很多原因,以至于修真界渐渐开始接受女子加入修士行列,单这一过程就经历了一万年左右,再到第一位女子坐上长老之位,第一位女子坐到峰主之位,第一位女子坐到掌门之位,又是万余年。

    再到当下各个阶层的修士,女子还是会为挣得一席之地而付出更多,更加艰难,但依旧有的是女子前赴后继。

    翠娘对那位说书先生印象深刻,因为很多修真界的历史和现状在那之前大多都是听说的,在那之前也有见到过,但见到那位说书先生的时候就看愣了,她站在那里,眉眼弯弯拿着桃花折扇讲着她的故事,真的很耀眼!她看得走不动路,师姐见她喜欢,就拉着她进了那家酒楼吃饭。

    说书先生正在讲自己的小故事。

    她曾遇到过一个鼠妖,那鼠妖喜欢抓人去玩,挖了很多个洞,布了一个阵,把人丢进去后,一会儿这个洞冒出个人头,扇一巴掌,一会儿那里冒出一个人头,扇一巴掌。

    本来是件很不痛快的事,对被抓的凡人和她自己都不是什么美妙的回忆,她却偏要一边讲得沉重,一边讲得幽默风趣,引得当场一片泪花和一片笑声。

    那鼠妖为了能长久地玩这个游戏,也避免为了玩游戏经常去抓凡人被仙门发现,就四面八方随机抓了人去关着。

    已经不确定换了多少地方抓了多少批,那鼠妖能想到这等办法避开仙门,自然也算妖中长了脑子的,养凡人也养出了经验,一日有三餐,不会一直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里呼吸不畅。

    估计在那之前是死的死疯的疯,有了经验后,越到后面被抓到的人活得越久。

    对于那些人,他们不知道先前的人是怎么过的,结局如何,但几乎所有人都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仙门发现鼠妖的所作所为去救他们,自然都很努力地活着。

    最后那群人是没等到仙门的火眼金睛的。

    凡间失踪人口很常见,还经常发生战乱,没有战乱也是卖身契满世界飘,曾经甚至有过妖精去买凡人的卖身契。

    卖身契在手,凡人富贵人家都不在乎手下丫鬟小厮的死活,妖精更不在乎以丫鬟小厮名义买来的凡人的死活,统统吃了。

    要不是那妖精大嘴巴,导致很多妖精知道了纷纷装作凡人去狂买卖身契太不正常,以至于被仙门发现,估计那妖精还能闷声猛猛吃好一阵。

    凡人自己怎么折腾自己仙门之人不在乎,这是凡间的因果,不小心管多了就是因果加身不得好死。但如果有修士参与就要管,按理说那妖精花钱买了卖身契,买来的人他就可以掌控生死,走的是合法流程,但那样就是不行。

    修士不可能跑去要求凡人别弄卖身契了,别有钱有权了天天想拿捏别人的生死,在那之后头疼了一阵,仙门开始对自己区域内的凡人进行人口数量统计。

    直到如今也是每三年统计一次,分析人口流动是否是正常范围内的,统计的活自然而然落到仙仁台的修士头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经验的增加,以及仙门管理的加深,凡间人口的失踪与流动已经有了规律,仙门能研究出来,妖精也能,转漏洞并惹得仙门注意并选择追查到底的情况就越来越少。

    除了妖精,爱钻漏洞的少不了邪修和魔修,而且他们更难抓,发现异常去追时,很多时候影子都追不到。反倒是妖精,因为普遍不大聪明,一抓一个准。

    偶尔出现个聪明的就是那鼠妖,抓人玩游戏的事情根本没被发现,而根据以往的做法,鼠妖玩腻了会把抓来的人吃了,再换个地方休息休息,休息好了再继续。

    因为有那位说书先生,所以那一批是鼠妖抓的最后一批,那说书先生被抓的时候是个引气入体的小的不能再小的修士,还是个散修,失踪了无人问津,在鼠妖眼里她还会比凡人更好吃。

    说书先生为自救,嘴巴一开一合把很多故事讲了个七拐八绕,惹得鼠妖爱得不能再爱。

    说书先生看时机到了,就要求鼠妖放了其他人,留她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她有意思的故事只让鼠妖听到就可以了,其他人不配。

    鼠妖想听故事,已经一而再再而三为那个说书先生破例,不仅如此还为其他人改善过伙食,更加频繁地带这群食物出去吸收日月精华。

    但说书先生一说到放人,鼠妖一百个不愿意,也察觉说书先生的阴谋,脸色一变把那位说书先生丢进洞里关起来,随后一连抓了好几个说书先生在洞上讲故事,炫耀又嘚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鼠妖发现,他最爱的还是第一个说书先生讲的故事。

    虽然生气她叫他放了人,还威胁他不放就不给他讲故事,被他因此好一番折腾,整个人越看越要归西了,鼠妖越来越着急,越想让她服软越求而不得,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先服了软。

    为了再次听到她讲的故事,鼠妖不得已又各种讨好,并答应放人,实际准备把人放了再偷偷去抓回来吃了,他又不傻,这群人出去了跑去仙仁台一闹,被仙门发现他这么搞,肯定会被追杀的。

    他跑去妖境没用,在他看来那群妖精都吃里扒外得很,不救他还不够,可能还会把他抓起来丢给仙门弄死。

    跑魔域也不行,魔域乌烟瘴气死气沉沉,修杀戮道的还一大堆,邪修也一大堆,去了就是任魔宰割。

    对鼠妖而已,放人可以,放人回家是不可能的。

    而那位书先生在经历一番磨难后,在鼠妖洞里突破到了九品,趁着鼠妖为了讨好她,使得她能自由活动的时候,顺利布阵,但阵法除了布阵之人便不分敌我。

    那位说书先生把这事儿编成故事,也没隐去自己本来是不想管那群凡人的死活的想法,不是所有修士都该善心大发,是个凡人被修士迫害就当苍生,愿意赴汤蹈火的。

    但终究相处了一段时间,也总因为自己正式步入修士行列,最喜欢的就是惩恶扬善的故事,最向往的就是成为守护苍生的大修士,自然而然有一颗拯救苍生的心,脑子一热就赌了一把,鼓起勇气走出一步就绝不后退,想着大不了一起奔赴了黄泉,也算有伴儿。

    后来那位说书先生因此名声大噪,又因故事讲得好,长久地座无虚席,但资质摆在哪儿,就算赚了钱熬过了淬体,修为上限和只是八品或七品,活了三百二十六岁对这修为的修士属于长寿了。

    于翠娘而言,她是个死了四百多年的人了。

    遇到四郎都没有那么强烈的物是人非之感。

    这个四郎怎么凭感觉怎么不对劲,真有可能是她脑子一热所想到的那样,是魔君鬼尸吗?

    因为四郎莫名其妙冒出的戾气,那位魔君鬼尸平日里就是喜怒无常、疯疯癫癫、朝令夕改,翠娘敏感察觉到了,灵光一闪后,总有意无意看现在这个四郎的模样,跟那魔君鬼尸,确实有几分相似。

    翠娘看着自己的识海,她的洞在慢慢建了,这小闪电的活动范围只会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揉了揉额头,她的溯洄印也在慢慢造了,为了减少动静避免被发现都是小心翼翼的。

    在现世里,翠娘没法用溯洄印恢复记忆,在这里她觉得可以,总要试一试。

    佛门研究因果,前世今生之类相对其他地方研究得最多,溯洄印是其中之一,重的是天时地利人和,运气足够好的话,据说还能回忆起前世。

    关于前世今生,虽然如今已经确定会有,但更多人更愿意活好当下这一辈子,必要时候为自救不惜不入轮回去烧魂都不在乎,自然就觉得前世和来世,没有记忆就跟自己不沾边。

    翠娘想着都有用这个印回忆前世了,自己想恢复记忆肯定没回忆前世要求那么高,地利差一点儿应该问题不大,实在不行有机会了就去找找她的地利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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