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七年,七月。

    正值夏季,林木发了疯似地生长。繁茂的枝叶叠在一起,浓稠的绿色吞没了整座宫殿,让这里与世隔绝。

    仆从们神色肃穆的,好似没有灵魂的木偶,面无表情地端着药碗游走在回廊中,任由清苦的药味弥散在宫室中。让本就死寂的宫殿更添一股不祥之气。

    新入宫的小寺人吸了吸鼻子,与同伴说道:“陛下已经陆陆续续吃了好几个月的药了,可还是不见好。”

    同伴丢下扫帚,坐在台阶上,又伸了个懒腰:“贵人们的事情,又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还是好好做事吧。不过——”同伴眼珠子一转,冲着小寺人招了招手让他靠近。

    “不过什么?”小寺人凑到了同伴的身边好奇地追问。

    同伴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冲着他压低声音道:“不过我听宫里的老人们说,最近的天象跟赵王死前的那几天特别像!”

    小寺人正欲问同伴说的是哪个赵王,却有人先他一步问了出来。

    “哦?不知道是哪个赵王呢?”

    他猛地回头只见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正蹲在他们身后,一只手托着腮,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好像真的好奇他们在说那个赵王。可他却感到了一股恶寒窜上脊梁,而头顶已然悬着一把摇摇欲坠的屠刀……

    “公子饶命!”

    他和同伴跪地求饶,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不一会儿灰白色的石头上便染上了一点红。在极度的恐惧下,他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公子胡亥发出了一丝轻笑。他漫不经心道:“我不过是问问你们在说那个赵王,怎的吓成这副模样?吵吵闹闹的,扰了父皇休息可就不好了。”

    两人闻言顿时噤了声,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在心里不断祈祷上苍,让公子胡亥发发善心放了他们。

    “没意思。我还以为找到两个好玩的呢。”胡亥站了起来,伸出手掸了掸衣服,抬了抬手臂对着身后的侍卫说道,“非议皇族,处理了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对小寺人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在生死面前他也顾不上礼节,大叫着请求胡亥能饶过他们。然而胡亥的人堵住了他们的嘴,让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拖走,绝望渐渐地占据了整个躯壳。

    “住手!”

    就在这时一人大步而来,仪态高贵,一身朱砂长袍成了这宫中最明亮的颜色。

    “原来是阴嫚阿姊啊。”胡亥眉眼弯弯好似天上的月牙,纯真无邪的模样很是讨喜。

    “胡亥你又在做什么?”

    但阴嫚只是淡淡一督,吐出的话语疏远又冷漠,与胡亥的热情形成鲜明的对比。

    “自然是处理搬弄是非之人喽。”胡亥摊手,“这两个人借赵武灵王说父皇命不久矣。”

    说到这里,胡亥歪着头,目光也变得戏谑,脸上勾起一抹恶劣的笑容:“你不会是想学兄长,不顾父皇的身体吧。”

    “父皇尚在休息,期间不宜沾染血腥杀戮之气。”阴嫚不为所动,面如冷玉,轻描淡写道,“你我到底是谁不顾父皇身体怕是早有分晓。”

    “阿姊果然伶牙俐齿,小弟甘拜下风。”胡亥不怒反笑,让人放了两个寺人后又问道,“瞧着阿姊从父皇处出来,想必阿姊与父皇说了许多体己话吧。”

    阴嫚闻言斜眼看向胡亥,唇角扬起凉薄的弧度,讥诮道:“我说我与弟弟怎会相遇得如此之巧,原是犬鼻灵敏闻味儿来。”

    “想知道我跟父皇说了什么,你大可以去问父皇,我可没工夫陪你玩游戏。但——”说着,她敛去脸上的笑意,抬起下颌轻蔑地看向胡亥,“我想你应该不敢去问父皇吧。”

    在如愿以偿地看到胡亥脸上的难堪后,她满意至极。她撞开挡在前面的胡亥,边走边道:“术业有专攻,犬能做的,小彘去做只会弄巧成拙。你说是不是啊?弟弟。”

    而被阴嫚甩在身后的胡亥已然面容扭曲,盯着阴嫚的目光如同淬了毒一般。他咬着牙心道,竟敢将我比作犬彘,今日之辱,我必要你百倍偿还!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侍从说道:“告诉他动手吧。”

    “是!”

    “对了。把刚才那两个寺人也处理了,我见着心烦。”

    “是!”

    胡亥望向黑压压的天空心道,嬴阴嫚你别得意得太早,输赢未定,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一道惊雷乍起,将碗口粗的树木一分为二。又是一道闪电,将天空撕开一条口子让天河水倾泻而下,豆粒大的雨珠连成一片片幕布,模糊了行人的视线。

    然而,就在此刻,一队人马冲出城门,犹如离弦的箭直奔北地。

    不知奔驰了多久,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飞驰的队伍不得不停下来商议。

    “公主,天色不早,而暴雨未有停歇之迹,深夜纵马恐有危险。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阴嫚扬起头察看天气,脸上的水珠顺着她的下颌滚落。她抹了一把脸,扶正斗笠,严肃道:“陛下急诏慢不得。我观天象,深知此雨不久将停,不会影响我们赶路。继续赶路!”

    “是!”

    队伍重新踏上路途,马蹄踏在积水中引得水花飞溅。一时间林中变得热闹起来,哗啦啦的雨打枝叶声,咚咚的马蹄声,还有利刃割破空气的声音……

    几乎在流矢冲向队伍的瞬间,她立刻护住诏书侧身避开了飞箭,令扈从弃马入林。

    刺客见他们以林木为障躲避箭羽,遂放弃弓弩,跳出藏身之地追杀。

    刀光剑影顿起,林中升起一股血腥之气。

    阴嫚被两名刺客围住,只能警惕地盯着两名不断靠近的刺客。

    破绽现,长剑出!她以迅雷之势招卸下一人手中的剑,在抹了对方的脖子。干净利落地抽剑,反身剑刺入另一人的喉咙中。须臾间,刺客丧命。

    她挑开刺杀者的面巾,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胡亥的门客。

    看来这个混账羔子知道父皇派我召兄长回来,欲先下手为强杀了我了。阴嫚抿起嘴唇,但心中泛起疑惑,可是此事只有我与父皇知晓,而且队伍也是秘密出发,胡亥为何会在必经之处设伏?

    忽然,一个猜想从她的心中涌现。

    “公主当心!”

    听闻喊声,阴嫚下意识地偏身。只听嗖的一声从脸侧飞过,定睛一看她刚刚站的位置插上了一支箭。

    扈从斩断第二支箭护在她身前,并询问她是否受伤。

    “无事。”阴嫚正欲再说什么,刺客却追了上来。

    “公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扈从说道,“敌众我寡,再战恐全军覆没,您先行一步,我断后。”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向已经受伤的扈从,谁都很清楚此时断后等于送死。

    扈从见她迟疑,继续劝道:“公主您身负陛下旨意,万不可因小失大。大公子还在等您!”

    阴嫚看向怀中的诏书,又看向目光坚定的扈从,终是狠下心令扈从断后,自己先行一步。

    奈何刺客有备而来,即使她从一个险境脱身,还有下一个圈套等着她。

    在冲出第二个包围圈后,阴嫚靠在树上肩膀的血肉中埋着箭头,每次剧烈的喘息,都会让她流更多的血,让她更疼。

    她深吸一口气,砍下箭身调转方向朝着密林深处跑去。既然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经被人摸透,那便反其道而行深入荒无人迹的密林。

    雨季湿热,密林空气更是不流通,让误入者头晕眼花。

    每每意识不振时,阴嫚就会狠狠地按着伤口让剧痛刺激自己清醒。当她收回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血是黑色的!

    箭上有毒!

    但她很快恢复冷静。难怪自己会这么快地感到意识模糊,原来是中了毒!穷追不舍,是为了亲手毁了我手上的诏书。

    “公主!”被冲散的亲信找到了她,见她后大吃一惊,紧张道,“公主你怎么样了?”

    “我,我中箭,箭上有毒,我怕是熬不过了。你,你带着诏书速到北地,请兄长回来主持大局!”

    亲信虽有意遮掩,但还是被她看穿难以抑制的喜悦。她冷笑一声,伸向怀中的手突然转变方向,拔下了自己的发簪,死死地插进亲信的太阳穴。温热的鲜血飞溅到脸上,却让她觉得痛快极了。

    “我生平最恨背叛。若非此时不宜纠缠,我必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账碎尸万段!”

    她转身速速离去,尚未走出一里,便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犬吠声。

    可恶!他们竟然带了猎犬!

    阴嫚加快了脚步,奈何她身负重伤又中了毒,很快就被刺客逼到悬崖边。几名刺客欲趁她负伤抢下她的人头邀功,却无一例外被她一一斩杀。

    “公主,交出诏书束手就擒,您也许还有活路。”为首者上前一步劝道。

    回应他的是阴嫚的森森笑声。

    “吾乃嬴秦子孙,始皇之女。纵然是死,也由不得尔等羞辱!”阴嫚披着染血的素衣,黑色的头发黏在苍白的脸上,朱红色唇一开一合,吐出的话满是煞气,“若世有鬼怪,我必化之。啖胡血肉,食其之髓!”

    她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雾海中。

    刺客看向领头人:“先生这——”

    “崖高万丈,又身染剧毒,其必死无疑。只可惜带不回她的项上人头,你我少了一笔赏钱。啧,晦气!走吧。”

    鸟兽聚散,暴雨停歇,一切又都仿佛回归至最初的平静。但侧耳细听,丧钟已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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