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近月思忖一番,终于将流不完的泪收起,隐去杨方鸣送她回来的事,按照原来的说法,当着爹娘和府里下人的面,说杨显醉酒后打她。

    一番控诉,亮出自己受伤的地方。鲜红刺目的伤痕依次指给爹娘看,像是在外边受尽了委屈,回家找他们求安慰。

    所有人听闻都相当震惊,江近月的娘亲柳似更是倒吸几口凉气,双目赤红,抱着江近月难以置信地安抚。

    可江盛川毕竟是混迹官场的人,虽悲愤恼火,却还是第一时间压下情绪,问清楚情况。杨显为何会在她嫁过去第一日就朝她动手。

    “因为他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小姐心上人,叫陆琪。”江近月半张脸靠在娘怀里,眼睛都哭肿了,“他那位心上人,在今夜我与杨显大婚前身亡了。杨显打我,大抵觉得是我害死了她。”

    活了一世的江近月清楚地记得上辈子陆琪自杀的时间,谁叫杨显爱在她耳边念叨呢?

    杨显对没有救下陆琪的悔恨,全都化作利刃报复在江近月身上,叫她怎么敢忘记。

    若是忘记,她受的那些苦和她爹娘的死,算什么?

    听闻此话,柳似怒道:“天杀的杨家,杨显这个混账东西,我女儿嫁过去头天就得了这么大的晦气,这外室究竟是自杀还是病死的,叫我女儿承了这害死人的冤孽!”

    江盛川终于放下疑虑,可和离之事牵扯甚大,他一时间想不到办法,只好暂时承诺江近月,明日就去杨家同亲家商议此事,看他们态度。

    若不好,便闹得满城风雨也要和离。

    江近月总算有爹娘撑腰,眼泪又暂时停歇,说太害怕,夜里要和娘亲睡。

    爹娘看她可怜,哪里还能说出拒绝的话,柳似亲自给江近月上了药,一脸心疼。

    两人气愤到半夜都难以入睡,早上起来还挂着眼圈,反倒是江近月看到爹娘后非常心安,埋在娘亲怀里睡得天昏地暗。

    醒来时,听闻爹娘已经前往杨国公府邸给她讨公道去了。

    “有什么好讨的。”江近月叹气,披头散发坐在闺房的床上,门推开,是从小到大陪在自己身边的贴身侍女朱云。

    朱云在江近月成亲前几日病了,怕给她过了病气,养了半个月,前世婚后好几日才去的杨家。

    江近月从小就黏朱云,嫁到杨家也只带了她一个丫鬟,所幸朱云昨夜不在,叫江近月干脆利落地独自逃婚。

    晨间清凉,门窗都开着,迎进来一阵又一阵带着花香的风。

    江近月卧房床边两侧,是两盘她娘亲手搬回来的月季,花瓣层层叠叠地舒展开来,落满了紫檀香木做的高脚花几。一阵长风吹拂中,一缕一缕无形的含着淡淡的清香在身侧缓缓萦绕上升。

    窗外则是她十岁那年同爹爹一块儿栽的玉兰树,正是开花时节,花儿娉婷袅娜地蜿蜒在枝头,掉落的花瓣在地上围成一圈,给灰黑的泥土点缀美丽的粉白色,像潺潺流水,十分赏心悦目。

    闻着熟悉的味道,江近月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自己居然真的回到了十八岁,没有嫁人没有离开爹娘,重新做这个金尊玉贵、被爹娘疼爱的官家小姐。

    朱云打着水盆来给她擦脸时,江近月还在发呆。

    “小姐,为何这么说?老爷夫人当然是心疼你才去讨公道呀。”

    江近月顺从地仰起脸,闻着帕子上的淡香,心不在焉:“我知道爹娘心疼我,但是杨家人是不可能松口的。若是和离不了,让他们休妻也好,我不在乎。“

    “小姐,你怕是睡迷糊了。”朱云一脸不赞同,“你没犯七出之罪,是夫爷……是杨显那个黑心鬼伤了你,你为了不被打,逃走有什么不对,他们凭什么休妻。别说老爷夫人肯定不愿,若换了奴婢也是不会松嘴的。“

    朱云给她洗好脸,又拿着伤药坐在江近月身边,在她下颌和脖颈的位置敷药。

    “这么漂亮的美人儿,姓杨的也下得去手。万一伤了脸,奴婢要伤心透了。”朱云气愤又难过,小心翼翼地给她抹药,江近月因为她不敢用力,非但不觉得疼,还觉得痒,缩了缩脖子,发出笑声。

    “有什么可伤心的,若是毁了也好,没人敢娶我,我也不嫁人,我这一辈子都陪着爹娘哪都不去。”

    江近月在床上扑腾,感受自己鲜活的生命,被朱云拉着起身,又在她受伤的胳膊上抹了药。

    “小姐,怎么不知道疼呢,奴婢看了都觉得伤心。”朱云红了眼睛,用衣袖擦泪。

    江近月见她实在心疼自己,也有些难过,于是赶紧催她给自己穿衣梳头发,打断这些悲伤。

    这才哪到哪,上辈子临死前自己那么可怜,朱云日日看着她以泪洗面,眼睛都哭肿了。

    她重生一回,是要做坦坦荡荡、快快乐乐的女娘,可不能陷在回忆里被这些过往困住。

    不过,该报的仇,她也不会忘记。

    穿好衣服来到前厅,爹娘还没回来,江近月招呼了家里的小厮,从兜里掏出自己攒的私房钱,分给他们。

    小厮一脸为难:“姐儿,您可饶了咱们吧。”

    “可不是给你们的,你们拿钱去买些零嘴,糖葫芦、果脯蜜饯,去街坊边给那些小乞丐们,叫他们收了你们的东西,在城里大肆传些消息。”

    小厮们俱是一愣,只觉得自家小姐怎么逃了一回婚变得如此大胆。

    “传、传什么?”

    江近月嘴角弯了弯,眼底却丝毫没有笑意。

    “传这江侍郎府上的小姐,新婚头天被这身为探花郎的新郎官打了,浑身是伤,要同杨国公府上和离。“

    *

    午后,江侍郎和柳似满头晦气地下了马车。

    踏过江府大门门槛,柳似在前边走着,嘴里骂骂咧咧:“这杨国公府上竟是如此泼皮无赖!还京城权贵,还大户人家,王八蛋!一定得和离了,家里送过去的嫁妆也必须给老娘全都原原本本地送回来!”

    见她在马车上气了回家还气,江侍郎跟上去拍她后背,一脸无奈:”夫人,可别被气坏了,得不偿失。“

    柳似闹了一会儿,眼睛又涌出泪来。她此刻不止气杨国公府上,也气自己,当初要多找几家问问情况便好了,他们家女儿又不一定要嫁这些皇亲国戚,只要嫁个好人,对她好就成。

    那杨国公夫人郑氏定亲时嘴上亲亲热热,一口一个“好亲家”“好姑娘”,今日去询问情况,竟笑得那般刻薄,说若要和离,就先一步把这不敬婆母的新婚妇人休了。

    他们家女儿嫁过去杨家屁股坐热凳子了吗,见过她这个婆母了吗就不敬婆母,理由都编好了,就等着休妻。态度简直同婚嫁前天差地别,何等的丑恶!

    柳似恨声道:“既然如此,那便汴京府衙见。”她转头看向江盛川,“你赶紧去张罗你的同僚,看有没有门道,我们明日去拜访府尹大人。”

    又吩咐一边的婢女:“快把我的嫁妆清单找出来,我得给府尹大人的夫人送些好东西,叫他们到时候向着我们些……”

    江盛川看她忙活,思索着此事处理起来相当棘手,忍不住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晦气!”柳似推他,呵斥道,“别愣着了!你赶紧去找同僚问问……还有,今日的事千万别同女儿说,她受苦本就心情不好,别人欺负她时就得我们给她出头,听到没有。”

    “知道了夫人。”

    江盛川是一个在官场上如鱼得水的人,出身好命也好,年少时交了些过命的好友,那些好友们如今在朝堂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如当朝宰辅韩年,以及被外放时遇到的礼部侍郎陈彦之陈大人。

    这两人都是江盛川的旧友,因此柳似打发他去求助。

    可经历过前世的江近月知道,对付杨国公和杨显,宰相也是不够看的。

    两人这边还以为自己瞒的好,江近月却已经派朱云朝相熟的丫鬟打听到了结果,忍不住叹气。

    这杨国公府上果然不要脸,前世她同杨显分居后,也曾经提过和离,当时杨夫人也是这般说辞,要治自己不敬婆母的大罪,休了她。

    江近月虽被爹娘宠着长大,但本性内敛又天真,又是高嫁,不敢轻易得罪人,总盼着万事都和气体面,一听这话,觉得天都要塌了,害怕自己被休之后招人非议。

    这次还用这般话来威胁她,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江近月可不能够吃这套了。

    但凡是都需要循序渐进,江近月等着自己同杨显这点破事传遍汴京城大街小巷,企图用舆论淹死杨家人,却没想到当日下午,自己的好友高琴风就上门,急切寻她。

    高琴风性子比前世的江近月要开朗的多,年幼还因为家传渊源习过武,去年嫁了吏部尚书孙大人的次子,嫁过去头个月也遭婆母立规矩,但好在丈夫是个会疼人的,在家中帮她分担了不少磋磨。小姑子也喜欢她,两人时常帮她做事说话,高琴风嫁过去的处境也一日好过一日。

    两人在高琴风婚前常常互相串门,婚后倒是减少了见面,但关系仍然要好。

    前世江近月死后,高琴风在灵堂上泣不成声,叫已经化作魂魄的江近月极为揪心,只想抱抱她。

    高琴风对江府大门到她闺房的路径简直比家里丫鬟小厮都要熟悉,推门进来的时候,朱云还跟在后面,气喘吁吁,显然没跑过她。

    “弯弯!”

    江近月起身迎接她,红着眼睛冲过去将高琴风一把抱住,十分激动,反倒把急匆匆赶来同她说事的人给整懵了,下意识地回抱江近月。

    “弯弯?怎么了?”

    “我……我没事。”

    抹了抹眼泪,努力将鼻子上的酸意憋回去,江近月拽着人到床边坐下。

    朱云端着茶水走过来,笑着道。

    “孙四奶奶莫见怪,我们家小姐自从昨夜从那杨国公府上逃回来,见人就抱,可把人吓坏了。“

    高琴风也笑了,拉着江近月的手,接过朱云送来的水,一口灌了。

    “怎么这么着急,我今早不是派人同你说了我逃婚的事吗。”

    “还说呢。我听到都吓坏了,本想着立马来你府上,但家里今日会客,走不开。这会儿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逮着功夫出来寻你。”

    高琴风缓了缓气,听她提起正事,神色又紧张起来:“家里今日来的是我婆母的好友,都是汴京城里那些上了年纪的官家女眷,你昨夜出逃,她们今日就晓得了。”

    “这么快?”江近月蹙眉,”我都是早上才告诉你的,也没同别人说。“

    “那消息谁泄露出去的?”高琴风没好气道,“那些嘴碎的老婆子,在那拿你逗乐子,烦人得很。但你怎么没告诉我,昨夜带你离开杨府的,竟然是摄政王殿下?”

    “你可知他有多不好惹,还是杨显的表叔,怎么同他扯上关系了!”

    “什么?”江近月愣住了,反应了半天才讷讷开口,连表情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这……这是怎么传出去的……”

    高琴风看她神色一目了然,惊讶道:“你竟然不知,你可知在那些人嘴里,你同摄政王如今成了一对野鸳鸯。她们虽不敢在外边说摄政王的事,关起门来说得可大声,像是目睹了昨夜你逃婚现场。”

    接着高琴风绘声绘色地同她还原起,今日那帮嘴碎的人议论纷纷的场面,一句接一句,简直不堪入耳。

    江近月越听越慌,最后慢慢转过头,同高琴风的目光对视上,眼底涌出大惊失色四个字。

    哪个混蛋谁传出去的!?

    她明明只叫小厮们说杨显欺负她的事,也没人知道昨夜是杨方鸣带自己回的江家。

    这是要害她……

    那可是脾气差劲又刻薄的摄政王殿下!

    人家好端端的,因为帮了自己,不仅被搅合进表侄子家事,还要遭人私下议论,叔叔绿了侄子。

    想起杨方鸣昨夜吃醉了酒仍旧气势逼人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不好惹。再加上他平日在朝野之间的威名,江近月只觉得欲哭无泪。

    她不会……把人得罪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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