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年未遇半月，叶寒绮或许真的可以成为人们口中的那般模样。
两年的时间，足以让曾经隅于梅谷的叶寒绮看清这江湖真正的残酷的模样。想要在江湖立足生存，世事无常，人情凉薄才是常态。
不过是路过而已，茶楼里听那说书先生说起攸云山庄的过往，一时听得入了迷，耽误了原本的行程。
原本也不过滞留一夜而已，却不曾想遇到了半月从不轻易出来的无念先生，远远一面，那眉目间的神韵入了有心人的眼。
再睁眼，已然是在半月的暗室中，入眼所见皆是淋漓鲜血。无数个妙龄少女被分解剖肢，再重新按照一个模子拼装起来。
被灌下一碗又一碗不知名的药水，每天看着眼前完整的人变得支离破碎。
不见天日的日子过久了，渐渐就会畏惧光明。
那时的华裳还叫风致，她和叶寒绮因为眉目间的神韵被留到了最后。
也因此经受了常人未曾经历过的折磨，在最压抑的那段时光，她们所在的暗室里血腥味久久无法散去，有时候半夜惊醒，看自己浑身上下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
记不清究竟过了多少时日，一个作守卫打扮的男子偷偷潜入暗室，已经接近崩溃的风致见了他终于找回了些许神智。
他每日偷偷潜入半炷香的时间来陪风致说话，叶寒绮慢慢地也知道了他们的故事。
玄启十八年，出了位周朝最后的状元才子，未及弱冠，连中三元。一袭青衫风流，游园会得太子亲簪芍药。
那状元名为风正，后来景朝三品大臣，只是他一身才华似也随周亡，再未作诗写文。
景朝十六年，中秋夜宴，风正与友人醉酒，作诗《芍药》。
帝闻之，大怒。后有人检举，风正对景不满已久，暗中与前朝余孽勾结。
风氏满门入狱，风正狱中病故，余者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
风致为风氏女。林下，也就是那个扮作侍卫偷偷潜入的人，是林府大公子。风林两家是世交，二人自幼定下亲事。
出事的那一年，林家退了婚。也在那一年，林下断与父母关系离家，一路寻风致。
五年后，他们终于相见在这暗无天日的半月暗牢。
三月筹谋，三人终于寻得一丝机会逃离。
可半月是什么地方呢？
作为如今江湖上最隐秘的存在，能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寥寥无几，甚至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们将据点置于朝廷重兵把守，江湖忌讳莫深的攸云山庄之侧，更让人难以断言它的实力。
而他们三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筹谋，又怎会逃得过无念的眼睛。
“怎么，二位贵客这是要去哪？”
在三人眼见前面就是攸云山庄的点点星火，眼看就要逃出半月，幽幽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他一身灰色布衫与暗夜融为一体，可他身后白色人影齐齐现身。
毫无疑问，他们是瓮中的鳖，逃不出这笼子。
再被带回暗牢，叶寒绮和风致就被分开了。
想起刚才无念那个诡异的笑容，叶寒绮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呢？”
没有人敢和她说一句话，直到无念幽幽走到她面前。
“怎么，人家一对苦命鸳鸯，你也想去掺和一下。”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一股无力感伴随着心底的恐惧油然而生。
“不做什么，你也不必担心，就算真的有什么，也不会对你。”
无念说话的同时他那冰冷的手在叶寒绮的脸上轻抚，那阴郁的气息让叶寒绮觉得自己被一条毒蛇缠住了。
“毕竟你长得那么像她。”
暗牢始终不见天日，无念借着眼前昏暗的光，端详着眼前这张脸，在怀念，在追忆。
明明是一条躲在阴沟的毒蛇，却在那一瞬间，让人觉得他是这世间最虔诚的信徒。
因为他这一份藏在心底的圣洁，连带着对面容神韵与那人八九分相似的叶寒绮也多了一些耐心。不然她此时出现的地方就不会是暗牢，而是一墙之隔的血牢。
不记得时间过了多久，再一次见到阳光的时候，叶寒绮以为自己该是庆幸的，只是心底萦绕的不安终是在见到风致的时候成为了噩梦。
那个为了心爱的女子与家族决裂的男子早已奄奄一息，他只能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为了他心甘情愿成为他人手中的傀儡。
这世上最残忍的莫过于杀人诛心，他们明明是相爱的恋人，却在一点点忘了彼此。慢慢地忘记自己的过往，那些刻骨铭心的，终归成了陌路。
无念控制二人心神后，给他们下达了一个命令——二人相杀只能存活一人。
叶寒绮不知道他们之中幸存下来的那个人，若是有朝一日想起了所有会是怎样的场景。只是如今，她是亲眼看着风致的刀刺进林下的心口，血液汹涌而出，可风致的眼里只有因杀戮带来的猩红。
林下或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起了眼前之人是挚爱，眼里除了震怒之外竟还掺杂了几分不舍。
“这一刻，你我都只是局外人，你救不了他们，也救不了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无念强迫叶寒绮看着这场景，他沙哑干枯的声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
叶寒绮挣开他的控制，厉声质问，“为什么！明明和他们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对无辜之人如此残忍！”
无念听此却开怀大笑。
“你说得没错，我和这些人素不相识，可是他们，都要成为我的傀儡。没有为什么，我原本就是这么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我最看不得那些所谓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简直丧心病狂！”
“我喜欢你的愤怒，既然如此，不如也让我们的寒绮姑娘好好看一看吧。”
无念的话音刚落，门外的侍卫就进来处理眼前的一片狼藉，风致不知道被带到了什么地方，逼仄的空间里只剩下叶寒绮和无念。
机关启动，打开了通往密室的门，他信步向前走去，几步之后停下脚步。
“跟上来吧，寒绮姑娘。让我也给你讲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藏在地底的密室却与外面阴郁的环境不同，干净整洁，灯火通明，甚至还散发着阵阵花香。
当然，这所有的好印象都停留在看到那些被挂在墙上的一张张美人皮之前。
终于走到最里面，是一座冰棺，旁边挂着一幅画卷。
毫无疑问，那画卷上的女子容貌倾城。然而在看了那么多张与之相似的面容之后，再美的容颜也只会让人觉得恶心，特别是叶寒绮自己和那画中女子眉眼神韵间竟有七八分相似。
不在乎叶寒绮的存在，无念进入密室后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里兀自嘟囔着什么，眼中尽是痴迷。
透过那幅已经泛黄的画卷，似乎能看到多年前画中女子的风华绝代。
姜萱，那个前周王朝声名远扬的皇后，哪怕朝代更迭，也没有消弭她的存在。
无念还记得，当初姜萱在凤凰花下翩翩起舞的模样，可是转眼，就只剩下一副冰冷的身躯和已经泛黄的画卷。
口中兀自嘟囔着，“姜萱姐姐，你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传闻姜萱原是广平侯高演的未婚妻，后来却成了前朝周桓帝的宠妃，却在宫中的勾心斗角中香消玉殒。
后来，周朝腐败，高演趁机篡位称帝。
而无念，显然是姜萱的故人。
突然间，叶寒绮想到了某种关联，“你在为景帝做事？不！你姓周！”
年过半百的老狐狸因为这一句话，浑浊的眼睛里难得闪过一抹精光。
他再一次打量眼前明显极度震惊的叶寒绮，“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见过不少与她容貌相似甚至更甚之人，寒绮姑娘可知她们的结局是什么样的吗？”
虽是询问，可无念却没想着能得到回答，他顺着冰棺四周走动，目光扫过那一张张面皮，最后却停留在叶寒绮脸上。
“惟有寒绮姑娘的神韵最为相似，甚至让我有点不忍心在这冰凉墙面上看到你。”
“可笑，苟且小人，有什么资格显摆所谓深情。”
无念听见这句话却不怒反笑，“可就是我这个小人，能决定你们的生死。”
尽管处于劣势，可叶寒绮还是抓住了眼前之人一闪而过的脆弱，“然后呢？也是一个可怜虫。”
叶寒绮已经忘记这是密室里的第几个日夜了，腕间的鲜血淅淅沥沥，却又被不知是什么的药物吊着一口气。
如无意外，她已经想到被抽筋剥皮的结局了，可是在一碗碗的药物支撑下，也死不了。意识恍惚，脑海中一次次闪现不同的场景画面，像是一场难以摆脱的噩梦，又像被埋藏在记忆中的禁忌。
七天过去，无念惊奇地发现叶寒绮在他这数十年未曾失手的散魂汤下竟然还能保持一丝清醒。
“这便是天意吗？唯你得她神韵，所以我散不去你的意识。”
“是你吗？姜萱姐姐，是你回来了吗？”
“对！是你回来了！”
就在这一刻，他不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半月之主，而是那个与所有阴谋算计都毫不相关的腼腆少年，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姜萱姐姐。
如果不是无念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叶寒绮当成了姜萱，或许就算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也不知道无念何时在山野中隐秘地修建了一座章华殿——那座周朝皇后的章华殿。
冷眼看着无念因为一个早已成为黄土的人陷入癫狂，看着里里外外都被抹去意识的傀儡，看着那些妙龄女子都千篇一律地变成一个模样。
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叶寒绮发现自己的眼底时不时浮现的猩红，发现心底再也没有因为哪一个人浮起的涟漪，面对那些不久之前还心感恐惧的残忍手段已经变得平静无比。
又一次从那个充满血腥的梦境中惊醒，叶寒绮伸出双手，明明在月光下皓如霜雪，可她总是能够透过眼前之景看到它的鲜血淋漓。很容易察觉到自己心境的变化，终究，回不去了。
风致忘了很多事情，也不知道她现在混乱的记忆中还有没有那个她爱入骨血的人。但不可否认的是，无念操控人心的本事的确一绝，至少风致现在已经甘心留在这里。
叶寒绮看着被派来跟在她身边的风致，心中也惊奇她竟然未成为傀儡，装作不经意问了她几句。
风致一声苦笑，“姑娘见笑了，我原本出身官宦之家，只不过后来遭小人陷害，家道中落。”
“我以为你会对这个地方恨之入骨。”
“其实也不是，我早就低入尘泥，现在的处境也不见得更差。”
“你还记得吗？七月十七。”
那是他们之前决定逃离半月的日子。
风致却并没有什么反应，“一个多月前，那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自当年后我便时常记忆恍惚，实在记不清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无妨，没什么特别的，我随口问问。”
风致虽然心中浮起一丝一闪而过的异样，却没法抓住，便也不再做他想。
无念看着眼前熟悉的宫殿，其实他早已对这座宫殿每一个角落烂熟于心，可是这座隐藏在山野之间的宫殿他自己也未曾踏足几次。
“怎么，用来蒙骗世人的手段，不小心连自己也骗过了吗？”
叶寒绮的讽刺毫不掩饰。
无念看着眼前的女子油盐不进，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杀意。
“老夫辛辛苦苦给你编织了一个借口，却是想不到白做功夫了。只不过实在好奇，寒绮姑娘怎么就不信呢？”
“你指什么，是你把我当作他人转世的荒唐说辞，还是，你那感天动地的深情。”
叶寒绮话音才落，便被无念掐住了咽喉。
“寒绮姑娘是个聪明人，该识相些，惹怒我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尽管刚才差点就命丧于此，可抓住了无念眼底那一丝慌乱，叶寒绮眼底的笑意更加浓烈了。也不在乎被人摔在地上，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是夜，快到子时无念准备前往冰室，突然听风致来报，叶寒绮突然发病，恐难撑过今晚。无念略一沉思道，“可有什么症状？”
风致只道，“眼底发红，气若游丝。”
许是因为在自己的地盘上，无念也未做他想，调转脚步走去。
遇上了走火入魔、功力大增的叶寒绮，一时不察被重伤，而后眼看他们二人离去。
叶寒绮算准了每隔三日无念都会在子时进入冰室，而守卫显然也习惯了此时看不见他们的头领。轻易避开了大多数守卫，离开了这鬼地方。
走到罗山时遇到了半月奉命在外寻找目标的小队人马，惊动了不远处的景朝驻军。
那是叶寒绮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失控，那是想要将一切毁灭的疯狂，唯有鲜血能让她快意，也唯有鲜血能让她停手。
血雾朦胧中，有人在哭泣，她一双泪眼看着她，在恐惧，却不走。
风致跌在那满地鲜血中，没等来剑落下。
叶寒绮朝她伸出手，满是血迹，但她没犹豫。或许叶寒绮已经是邪魔，可于她，是救赎。
等叶寒绮再次醒来，是在迷月楼。
那日她大开杀戒，无意中救下了被半月掳走的几个女子。可巧迷月楼的主事杨氏也在其中。
后来混乱，就一起到了迷月楼。
阴差阳错，风致的小妹也曾在迷月楼。后来不知所踪，风致选择留下。
“你觉得我，自甘堕落吗？”
“没有，你很好。”
“被踩进泥底的花，回不去枝头了。何人令我至此，我不会忘。若我逃了，这贱籍便生生世世拿不下来了。留在这里，背着我的姓氏，背着这罪名，我等着堂堂正正昭雪的那一天。”
抹了脸上的眼泪，她笑着，“没跟你说起过，我有个心上人，他说他会来找我。醉里迷月，最是人往不绝，若他来了，总会找到我。”
“若他不来，我也等一等，我的那个少年。”
听着风致的话，叶寒绮的心里咯噔一下，半是试探地问道，“你的心上人，是叫什么？”
提起心上人，风致已经黯淡的眼里突然闪起了光，“林下，林下风致，我们的名字在很早以前就在一起了。”
叶寒绮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也只是笑着，不再多说。
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风致并没有听清叶寒绮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如此，忘了也好。”
“姑娘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来告别的，我明日便启程离开了。”
“既如此，那我祝姑娘一路顺遂。”
两年的时间，足以让曾经隅于梅谷的叶寒绮看清这江湖真正的残酷的模样。想要在江湖立足生存，世事无常，人情凉薄才是常态。
不过是路过而已，茶楼里听那说书先生说起攸云山庄的过往，一时听得入了迷，耽误了原本的行程。
原本也不过滞留一夜而已，却不曾想遇到了半月从不轻易出来的无念先生，远远一面，那眉目间的神韵入了有心人的眼。
再睁眼，已然是在半月的暗室中，入眼所见皆是淋漓鲜血。无数个妙龄少女被分解剖肢，再重新按照一个模子拼装起来。
被灌下一碗又一碗不知名的药水，每天看着眼前完整的人变得支离破碎。
不见天日的日子过久了，渐渐就会畏惧光明。
那时的华裳还叫风致，她和叶寒绮因为眉目间的神韵被留到了最后。
也因此经受了常人未曾经历过的折磨，在最压抑的那段时光，她们所在的暗室里血腥味久久无法散去，有时候半夜惊醒，看自己浑身上下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
记不清究竟过了多少时日，一个作守卫打扮的男子偷偷潜入暗室，已经接近崩溃的风致见了他终于找回了些许神智。
他每日偷偷潜入半炷香的时间来陪风致说话，叶寒绮慢慢地也知道了他们的故事。
玄启十八年，出了位周朝最后的状元才子，未及弱冠，连中三元。一袭青衫风流，游园会得太子亲簪芍药。
那状元名为风正，后来景朝三品大臣，只是他一身才华似也随周亡，再未作诗写文。
景朝十六年，中秋夜宴，风正与友人醉酒，作诗《芍药》。
帝闻之，大怒。后有人检举，风正对景不满已久，暗中与前朝余孽勾结。
风氏满门入狱，风正狱中病故，余者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
风致为风氏女。林下，也就是那个扮作侍卫偷偷潜入的人，是林府大公子。风林两家是世交，二人自幼定下亲事。
出事的那一年，林家退了婚。也在那一年，林下断与父母关系离家，一路寻风致。
五年后，他们终于相见在这暗无天日的半月暗牢。
三月筹谋，三人终于寻得一丝机会逃离。
可半月是什么地方呢？
作为如今江湖上最隐秘的存在，能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寥寥无几，甚至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们将据点置于朝廷重兵把守，江湖忌讳莫深的攸云山庄之侧，更让人难以断言它的实力。
而他们三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筹谋，又怎会逃得过无念的眼睛。
“怎么，二位贵客这是要去哪？”
在三人眼见前面就是攸云山庄的点点星火，眼看就要逃出半月，幽幽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他一身灰色布衫与暗夜融为一体，可他身后白色人影齐齐现身。
毫无疑问，他们是瓮中的鳖，逃不出这笼子。
再被带回暗牢，叶寒绮和风致就被分开了。
想起刚才无念那个诡异的笑容，叶寒绮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呢？”
没有人敢和她说一句话，直到无念幽幽走到她面前。
“怎么，人家一对苦命鸳鸯，你也想去掺和一下。”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一股无力感伴随着心底的恐惧油然而生。
“不做什么，你也不必担心，就算真的有什么，也不会对你。”
无念说话的同时他那冰冷的手在叶寒绮的脸上轻抚，那阴郁的气息让叶寒绮觉得自己被一条毒蛇缠住了。
“毕竟你长得那么像她。”
暗牢始终不见天日，无念借着眼前昏暗的光，端详着眼前这张脸，在怀念，在追忆。
明明是一条躲在阴沟的毒蛇，却在那一瞬间，让人觉得他是这世间最虔诚的信徒。
因为他这一份藏在心底的圣洁，连带着对面容神韵与那人八九分相似的叶寒绮也多了一些耐心。不然她此时出现的地方就不会是暗牢，而是一墙之隔的血牢。
不记得时间过了多久，再一次见到阳光的时候，叶寒绮以为自己该是庆幸的，只是心底萦绕的不安终是在见到风致的时候成为了噩梦。
那个为了心爱的女子与家族决裂的男子早已奄奄一息，他只能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为了他心甘情愿成为他人手中的傀儡。
这世上最残忍的莫过于杀人诛心，他们明明是相爱的恋人，却在一点点忘了彼此。慢慢地忘记自己的过往，那些刻骨铭心的，终归成了陌路。
无念控制二人心神后，给他们下达了一个命令——二人相杀只能存活一人。
叶寒绮不知道他们之中幸存下来的那个人，若是有朝一日想起了所有会是怎样的场景。只是如今，她是亲眼看着风致的刀刺进林下的心口，血液汹涌而出，可风致的眼里只有因杀戮带来的猩红。
林下或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起了眼前之人是挚爱，眼里除了震怒之外竟还掺杂了几分不舍。
“这一刻，你我都只是局外人，你救不了他们，也救不了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无念强迫叶寒绮看着这场景，他沙哑干枯的声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
叶寒绮挣开他的控制，厉声质问，“为什么！明明和他们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对无辜之人如此残忍！”
无念听此却开怀大笑。
“你说得没错，我和这些人素不相识，可是他们，都要成为我的傀儡。没有为什么，我原本就是这么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我最看不得那些所谓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简直丧心病狂！”
“我喜欢你的愤怒，既然如此，不如也让我们的寒绮姑娘好好看一看吧。”
无念的话音刚落，门外的侍卫就进来处理眼前的一片狼藉，风致不知道被带到了什么地方，逼仄的空间里只剩下叶寒绮和无念。
机关启动，打开了通往密室的门，他信步向前走去，几步之后停下脚步。
“跟上来吧，寒绮姑娘。让我也给你讲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藏在地底的密室却与外面阴郁的环境不同，干净整洁，灯火通明，甚至还散发着阵阵花香。
当然，这所有的好印象都停留在看到那些被挂在墙上的一张张美人皮之前。
终于走到最里面，是一座冰棺，旁边挂着一幅画卷。
毫无疑问，那画卷上的女子容貌倾城。然而在看了那么多张与之相似的面容之后，再美的容颜也只会让人觉得恶心，特别是叶寒绮自己和那画中女子眉眼神韵间竟有七八分相似。
不在乎叶寒绮的存在，无念进入密室后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里兀自嘟囔着什么，眼中尽是痴迷。
透过那幅已经泛黄的画卷，似乎能看到多年前画中女子的风华绝代。
姜萱，那个前周王朝声名远扬的皇后，哪怕朝代更迭，也没有消弭她的存在。
无念还记得，当初姜萱在凤凰花下翩翩起舞的模样，可是转眼，就只剩下一副冰冷的身躯和已经泛黄的画卷。
口中兀自嘟囔着，“姜萱姐姐，你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传闻姜萱原是广平侯高演的未婚妻，后来却成了前朝周桓帝的宠妃，却在宫中的勾心斗角中香消玉殒。
后来，周朝腐败，高演趁机篡位称帝。
而无念，显然是姜萱的故人。
突然间，叶寒绮想到了某种关联，“你在为景帝做事？不！你姓周！”
年过半百的老狐狸因为这一句话，浑浊的眼睛里难得闪过一抹精光。
他再一次打量眼前明显极度震惊的叶寒绮，“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见过不少与她容貌相似甚至更甚之人，寒绮姑娘可知她们的结局是什么样的吗？”
虽是询问，可无念却没想着能得到回答，他顺着冰棺四周走动，目光扫过那一张张面皮，最后却停留在叶寒绮脸上。
“惟有寒绮姑娘的神韵最为相似，甚至让我有点不忍心在这冰凉墙面上看到你。”
“可笑，苟且小人，有什么资格显摆所谓深情。”
无念听见这句话却不怒反笑，“可就是我这个小人，能决定你们的生死。”
尽管处于劣势，可叶寒绮还是抓住了眼前之人一闪而过的脆弱，“然后呢？也是一个可怜虫。”
叶寒绮已经忘记这是密室里的第几个日夜了，腕间的鲜血淅淅沥沥，却又被不知是什么的药物吊着一口气。
如无意外，她已经想到被抽筋剥皮的结局了，可是在一碗碗的药物支撑下，也死不了。意识恍惚，脑海中一次次闪现不同的场景画面，像是一场难以摆脱的噩梦，又像被埋藏在记忆中的禁忌。
七天过去，无念惊奇地发现叶寒绮在他这数十年未曾失手的散魂汤下竟然还能保持一丝清醒。
“这便是天意吗？唯你得她神韵，所以我散不去你的意识。”
“是你吗？姜萱姐姐，是你回来了吗？”
“对！是你回来了！”
就在这一刻，他不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半月之主，而是那个与所有阴谋算计都毫不相关的腼腆少年，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姜萱姐姐。
如果不是无念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叶寒绮当成了姜萱，或许就算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也不知道无念何时在山野中隐秘地修建了一座章华殿——那座周朝皇后的章华殿。
冷眼看着无念因为一个早已成为黄土的人陷入癫狂，看着里里外外都被抹去意识的傀儡，看着那些妙龄女子都千篇一律地变成一个模样。
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叶寒绮发现自己的眼底时不时浮现的猩红，发现心底再也没有因为哪一个人浮起的涟漪，面对那些不久之前还心感恐惧的残忍手段已经变得平静无比。
又一次从那个充满血腥的梦境中惊醒，叶寒绮伸出双手，明明在月光下皓如霜雪，可她总是能够透过眼前之景看到它的鲜血淋漓。很容易察觉到自己心境的变化，终究，回不去了。
风致忘了很多事情，也不知道她现在混乱的记忆中还有没有那个她爱入骨血的人。但不可否认的是，无念操控人心的本事的确一绝，至少风致现在已经甘心留在这里。
叶寒绮看着被派来跟在她身边的风致，心中也惊奇她竟然未成为傀儡，装作不经意问了她几句。
风致一声苦笑，“姑娘见笑了，我原本出身官宦之家，只不过后来遭小人陷害，家道中落。”
“我以为你会对这个地方恨之入骨。”
“其实也不是，我早就低入尘泥，现在的处境也不见得更差。”
“你还记得吗？七月十七。”
那是他们之前决定逃离半月的日子。
风致却并没有什么反应，“一个多月前，那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自当年后我便时常记忆恍惚，实在记不清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无妨，没什么特别的，我随口问问。”
风致虽然心中浮起一丝一闪而过的异样，却没法抓住，便也不再做他想。
无念看着眼前熟悉的宫殿，其实他早已对这座宫殿每一个角落烂熟于心，可是这座隐藏在山野之间的宫殿他自己也未曾踏足几次。
“怎么，用来蒙骗世人的手段，不小心连自己也骗过了吗？”
叶寒绮的讽刺毫不掩饰。
无念看着眼前的女子油盐不进，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杀意。
“老夫辛辛苦苦给你编织了一个借口，却是想不到白做功夫了。只不过实在好奇，寒绮姑娘怎么就不信呢？”
“你指什么，是你把我当作他人转世的荒唐说辞，还是，你那感天动地的深情。”
叶寒绮话音才落，便被无念掐住了咽喉。
“寒绮姑娘是个聪明人，该识相些，惹怒我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尽管刚才差点就命丧于此，可抓住了无念眼底那一丝慌乱，叶寒绮眼底的笑意更加浓烈了。也不在乎被人摔在地上，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是夜，快到子时无念准备前往冰室，突然听风致来报，叶寒绮突然发病，恐难撑过今晚。无念略一沉思道，“可有什么症状？”
风致只道，“眼底发红，气若游丝。”
许是因为在自己的地盘上，无念也未做他想，调转脚步走去。
遇上了走火入魔、功力大增的叶寒绮，一时不察被重伤，而后眼看他们二人离去。
叶寒绮算准了每隔三日无念都会在子时进入冰室，而守卫显然也习惯了此时看不见他们的头领。轻易避开了大多数守卫，离开了这鬼地方。
走到罗山时遇到了半月奉命在外寻找目标的小队人马，惊动了不远处的景朝驻军。
那是叶寒绮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失控，那是想要将一切毁灭的疯狂，唯有鲜血能让她快意，也唯有鲜血能让她停手。
血雾朦胧中，有人在哭泣，她一双泪眼看着她，在恐惧，却不走。
风致跌在那满地鲜血中，没等来剑落下。
叶寒绮朝她伸出手，满是血迹，但她没犹豫。或许叶寒绮已经是邪魔，可于她，是救赎。
等叶寒绮再次醒来，是在迷月楼。
那日她大开杀戒，无意中救下了被半月掳走的几个女子。可巧迷月楼的主事杨氏也在其中。
后来混乱，就一起到了迷月楼。
阴差阳错，风致的小妹也曾在迷月楼。后来不知所踪，风致选择留下。
“你觉得我，自甘堕落吗？”
“没有，你很好。”
“被踩进泥底的花，回不去枝头了。何人令我至此，我不会忘。若我逃了，这贱籍便生生世世拿不下来了。留在这里，背着我的姓氏，背着这罪名，我等着堂堂正正昭雪的那一天。”
抹了脸上的眼泪，她笑着，“没跟你说起过，我有个心上人，他说他会来找我。醉里迷月，最是人往不绝，若他来了，总会找到我。”
“若他不来，我也等一等，我的那个少年。”
听着风致的话，叶寒绮的心里咯噔一下，半是试探地问道，“你的心上人，是叫什么？”
提起心上人，风致已经黯淡的眼里突然闪起了光，“林下，林下风致，我们的名字在很早以前就在一起了。”
叶寒绮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也只是笑着，不再多说。
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风致并没有听清叶寒绮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如此，忘了也好。”
“姑娘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来告别的，我明日便启程离开了。”
“既如此，那我祝姑娘一路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