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的时候,花满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福伯的身边。

    “老朽等你很久了。”

    “阁下知道我来此的用意?”

    花满衣依旧是那么漫不经心的语气,可说出来的话却不容置疑。

    “谷主心中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

    “当真是她!”

    “可她现如今和千机阁……不对,她失忆了……”

    哪怕早有预料,可得知真相的时候,花满衣还是抑制不住地震惊,再看站在一边怔怔看着那几株最盛的凤凰花的老者。

    他又忍不住怀疑,“你还知道什么?又或者她除了是大祭司,还和你这攸云山庄有什么联系?”

    而福伯却只是笑笑,然后又消失在满山的凤凰花海中。

    福伯看到流青手中相约云浮了解恩怨的字条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小青啊,终是这沉重的负担拖累了你。”

    那是一段不曾对他人道起的过往,流青曾经在攸云山庄长大,那个未经任何变故的攸云山庄。

    看着面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苦涩地开口,“福伯这是什么话。”

    “或许我也曾经怀疑过我们一直坚守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可是再次回到这里,不是当初记忆里的繁盛,也不似我们离开那天的惨烈。过了这么多年,凤凰花还是开的那么好,似乎开得比我幼时记忆中的还要好,是吧?”

    “是啊,我守在这里那么多年,花是开得一年比一年好了,只是可惜了,殿下为娘娘种下的满山凤凰花,他们却谁也见不到这场景。”

    “所以啊,福伯,我们守着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对吧?”

    年过半百的老者,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也曾抱过的孩子,两行热泪就那么流了下来,紧闭着双眼,却还是用忍不住颤抖的声音答到,“是啊。”

    看着流青离开时失魂落魄的样子,福伯的心里也像刀割一样的疼。

    兀自低语,“只是如果殿下还在,看到你们如今的模样也会不忍心的吧。可要是殿下还在,我们又怎么会是这样呢?”

    经历过前朝,在当年的围杀中幸存下来的老人,如今半条腿也迈进了黄土,可一想起那些旧时的人,还是忍不住的红了眼眶。

    千机阁一众人离开之际,流青应了云浮的战帖。

    流青一声苦笑,“等出了这山吧。这里,太多故友亡灵了。”

    “好。”

    ……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为什么要如顽石不动摇,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死在我手下?

    云浮看着眼前重伤垂危的流青,不难发觉这一战他没存求胜之意。

    这一战,就像是他要寻一个让自己解脱的借口。

    云浮是药谷少年成名的弟子,在此之前他也一直自诩他的医术天下无双,可是他之前救不回自己从小护到大的妹妹,现在也救不了眼前这个一心求死的人。

    他厉声质问,“为什么?既然都已经疲惫至此,为什么还要坚持,你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择手段,它究竟凭什么?值得你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流青避而不答,“云兄,我视你为知己,能死在你手里,我此生无憾。”

    “闭嘴!什么知己,我们是仇敌,不死不休,你凭什么就那么轻易认输。”

    “抱歉,这些年我不择手段终究是错了,遇到你,是我荣幸,我想从此浪迹天涯也好。可是在那之前,我的命是殿下给的,是我辜负了殿下的期望走错了路,为了殿下,我从不后悔。”

    流青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云浮说的,“我真的,此生无憾。只是抱歉,无法赴约了。”

    云浮他的生命在他手中流逝,他最后看的还是那半山的凤凰花。风一吹,像是一片红色的海,又突然想起树下的累累白骨,他好像有一瞬间理解他的固执。

    不过极快抹去那滴泪,一声轻笑,似嘲讽,又无奈。

    云浮想,这辈子大概不会有比凤凰花更令人讨厌了,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能陪他街头宿醉一场了。

    云浮失魂落魄地带着流青回到攸云山庄,看见老者并不意外的样子,一声苦笑,“他最后的愿望,是回到这里。”

    老者看了一眼满山的凤凰花,风轻轻一拂就像是在摇曳的火海。

    “公子看这满山的凤凰花,要是回到几十年前,这花没有那么繁盛,可是当年车水马龙的盛景却再也没有了,可惜这景,当初的人再看不到。”

    “不过昨日黄花而已啊,就只有你们还记得,你看这世人行色匆匆,谁会在乎!”

    云浮冷笑嘲讽,眼里却已含了泪。

    “是没有人在乎,可只有我们,不能忘记!”

    老者的情绪突然上来,“周朝没了,我们这些周朝遗民也早该一起覆灭。可是殿下,殿下他为了救我们才被叛军胁迫的!那些泄密的人该死,他们亲手断绝了殿下的最后一丝血脉!高氏逆贼更该死,他们才是一起苦难的始作俑者!”

    “如今天下河清海晏,谁还会在乎谁是周朝遗民,谁又会记得你们。”云浮说的是事实。

    “不会有人记得,可是这山庄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染,有些罪孽可以被掩盖,可永远无法抹去。当年年纪最小的小青如今也回家了,等我也走了,又还有谁还记得呢,当真是世事无情呐,世事无情。”

    老者落寞地走了,他的身影消失在热烈的凤凰花中,他步履蹒跚地走向那个属于他们的时代,和那些被掩埋在山中的白骨一起,坚守着他们的周朝。

    许久,风中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世事无情,人有情。”

    “师兄。”

    云浮一人在风中站了许久,神情恍惚,竟是连江楚陌几时走到他身边也不清楚。

    “楚陌,我曾经觉得一辈子拘在药谷里每天和各种药草打交道就是一种束缚,而君雪自小就那么乖巧,有她在谷里陪着师父,我就可以浪迹天涯,结一知己执剑仗马走天涯,好不快活。可是如今……是我错了吗?”

    “人生不过浮云朝露,师父和君雪自也是希望你这一生都能洒脱自由,而不是被这世俗禁锢了你自己。”

    “可是你看这山庄,他们束缚了自己一辈子,到头来落得悲凉收场,我竟也觉得,是我错了。”

    “人活一世,但求无愧于心。任何人都不过是求仁得仁,无关对错。”

    暮辞给站在风口的江楚陌添了件披风,话到嘴边几次却没有说出口。

    是江楚陌先开口,“如果是你,又会怎么选择?”

    暮辞笑了笑,“如果是属下,事情不会那么复杂,我一直都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话落暮辞似乎想起了什么,看了眼身后的院子,“阁主呢?您对寒绮姑娘,很不一样了。”

    江楚陌也不隐瞒,“曾经是假的,以后未尝不能变成真的。”

    暮辞看向他,满是志在必得。

    他自己笑了笑,没对江楚陌说,他自始至终对她都是不一样的,他嘴上说着假意,可他分明看得都是真心。

    叶寒绮在山间游逛,因为到处都是凤凰花,就算掐着时间也很难估算走到哪里。

    走走停停好久,直到看到连成一片的坟地。

    她一一摆过,目光停留在一座规制明显与其他不同的墓碑前。

    很明显的一个特征是小了许多,应该是个孩子。

    走近了看,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周蘅之墓”。

    这丧葬之礼于哪朝哪代的礼法都不符,可是攸云山庄上的周氏,她的身份似乎早就呼之欲出了。

    “这是攸云山庄的小主子。”福伯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

    叶寒绮转过身只见老者恭敬行礼,有些迷惑,而老者看着那座坟墓已经满眼泪花。

    周蘅这个名字几乎没有听说过,但是也不难联想到当初那个遗腹子被残害的事。

    叶寒绮的眼光扫向旁边供奉的两盏八角宫灯,眼前的凤凰花树与一颗梧桐树重叠,有些残缺的片段眼看就要连接起来。

    叶寒绮只觉得心里难以抑制地哀痛,福伯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想上前看看叶寒绮怎么样了。

    叶寒绮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走了。

    福伯满脸担心地看着叶寒绮远去的身影,却又顾忌着什么不敢向前。

    而这一切,都被隐在暗处的花满衣尽收眼底。

    凤凰花开遍满山,叶寒绮一身红衣站在花树下。

    和凤凰花开的热烈不一样,她身上散发着格格不入的冷意。

    江楚陌隔着很远看着她,脑海中浮现一个念头:好像再热烈的花开,再浓烈的爱意,也捂不化她心底的冷漠,甚至抚不去她眉头的愁绪。

    回过神来,他对自己产生的念头感到可笑。

    不行吗?可他偏要。

    走到她身后,轻轻拍她后背,让她从沉浸的情绪中走出来。

    “这种景色看久了不好,会让人无端陷入哀伤。”

    “嗯。”她闭了眼闷声答。

    一片寂静,叶寒绮突然出声,“江楚陌。”

    他轻叹了口气,在她身后轻声答,“我在。”

    “我不想待在这里。”

    不问任何原因,不带任何犹豫地,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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