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面而来的腥臊酸腐的铁锈味,连眼睛都熏得难受。

    经过两三日的发酵,祭坛之上血液已然凝固渗入到木架之中,脚踩于上黏腻迟滞,不知名的虫蝇密密麻麻汲取着食物,走上一步便惊起一片乱飞,

    玉文瑟瑟发抖,汗毛直直竖起:“三娘,三娘咱们还是回去吧。”

    “你在台下等着我,别怕。”傅宜君低声安抚。

    傅宜君从前连巨人观都能面不改色,如今这场面不过尔尔,径自步履坚定走过去,眼中不放过毫微细节。

    木架之上已然空空,女子不知是否有好生安葬,还是另作它用。

    祭桌之上还余着牛头鸡首,蛆虫蠕动着咀嚼丰盛的大餐,肮脏腥臭。赤红的绳子与弯曲不明字体,并非后世的藏文,应当是早期文字与结绳记事的糅合。

    一场暴雨之后其实痕迹早已所剩无几。

    她鼻子天生比他人敏锐数倍,在这腐朽中她捕捉到一丝暗香,很难界定是何物之味,庄重而远古。

    久久未能散去之香。

    是那红绳,傅宜君也不惧阴晦 ,直直取来,上有粗细不一繁琐的团结,结绳记事。

    玉文则惊了个倒仰,本来退了两步又鼓起信念走了回来,惶惶:“哎呦,三娘,龌龊之物您怎可上手,怕是有脏东西。”

    傅宜君余光扫了一下,未作理会,多年查案那些所谓的鬼灾不过是人祸罢了。

    人可比鬼可怕多了。

    见那小丫头急得魂都要喊出来了,扬声:“这就下来了。”

    玉文余光觑那赤绳,嘀咕:“三娘,这可不能带回您的房内,不吉利,不吉利”

    “好,不带回去。”傅宜君轻笑。

    此物置于房内也无用,取走是想找人翻译一下是何意思。

    译者盯着那堆绳结与蝌蚪文,与傅宜君两两对视。

    这怪折磨人的,欲说还休,傅宜君询问:“你可知这是何意思”

    译者瞧着傅宜君脸色,捻了捻短须,斟酌字句道:“这是说祖师在山林里修行祝福普罗大众。”

    “祖师。”傅宜君挑眉,则问:“祖师是谁。”

    译者向西北方向示意:“是吐蕃本教的大师。”左右看了看,低声告诉傅宜君一个地点:“这便是大师修行之处,每日都有信众去膜拜。”

    傅宜君挑眉:“那你为何要那么小声,跟我说本教大师修行之地,搞得我似那偷偷摸摸之人。”

    译者缩脖一笑,举着那粗短的手指,迷糊八眼的指了指两人:“这不是氛围到咯,我们好像在密谋什么大事。”

    看来吃瓜这件事是刻在种花家dna里的。

    傅宜君略合杏眼,斟酌道:“玉文,你去叫上十几个随使团而来的的兵士,随我走一趟。”冒险需谨慎,傅宜君还是很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性命。

    纵使冲撞了什么人,自己这大唐使君的招牌还算好使,起码那些人不敢明着杀她。

    玉文应声答是:“三娘,十几个人够吗。”他们从前在长安出行随从就有二十余人呢。

    傅宜君眉眼间清冽,嗤笑:“我们是去拜访大师,人若多了,人当以为咱们挑衅去了。”

    玉文喃喃道:“三娘,我好像觉得您笑的像狐狸。”

    傅宜君嗔怒:“你这小妮子。”,玉文狗狗崇崇一笑,匆匆忙行了个叉手礼便出门吩咐。

    傅宜君深深的看了一眼绳结,眼中极冷,她有一种直觉,那异香有古怪。

    趁着白日日头正高,傅宜君随几人一起骑马赴往那大师修行之地,另一边嘱咐译者几句,告知长官,说是去探访吐蕃民情,若有不测,必然是出事。

    “三娘,我也要去”玉文一面帮傅宜君整理胡服一面兴兴道,“奴婢自小修习骑射之术,您别落下奴婢。”

    傅宜君婉拒。

    吐蕃着实是地广人稀,草原山野不见人烟,十几人策马狂奔了一个时辰才到。

    极具吐蕃特色的建筑,山坡之上高高垒起土楼,漆以白墙,铺以赤瓦,并无斗拱,方窗之上高高的悬挂着团样幡布。

    傅宜君命几名兵士走正门向大师递上拜贴,看不懂汉文不要紧,吃瓜译者在线服务。

    自己与剩下的悄悄潜进暗道,傅宜君身手虽比不上训练有素的兵士们,可原主亦随兄长实打实练了几年骑射。

    吐蕃挑高的砖房土楼,上面是居住之地,下面则有暗道暗室的,众人手脚极为轻,如百鬼夜行悄然散开,身形最为瘦小的另一译者走在最前端,寻觅着大师所在修习之处。

    真有点粗制滥造,傅宜君有些嫌弃,这地下暗室将地上声音听的一清二楚,连争吵之声都清晰可闻。

    不过听不懂。

    如此她们的声响也有可能被听到,众人声音愈发轻,隐晦处便借火折子的余光,瘦译者耳朵尖,听到吟唱声,夸大嘴型无声比划:到了

    借着烛光探地道的出口,众人皆凝气屏声。

    在这。

    傅宜君正要翻身往上爬时,几名兵士手忙脚乱的阻止,乱七八糟的比划说让自己去。

    挥了挥手,傅宜君声音压的极低:“我身形小,不容易被发现。”

    你们上去又不知道要干嘛,她此行主要是侦寻一些本教诡秘之事,咳,也可以说偷看。

    眼睛适应了阴暗,一掀开地道口,极强的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缓了下迅速爬进侧室。

    方才站稳。

    一双青筋暴起极为有劲的手捂住了她的口鼻。

    傅宜君拼力反抗,却动弹不得。

    那人身量高她一头有余,低头凑到她耳边,阴冷的声音在她耳旁吐着息:“你是何人。”

    是汉话!声线应当是青年男子,傅宜君挣扎全身气力拼命扭头,阳光射在他的瞳孔之上较浅,眉目如炯星桀骜,轮廓棱角分明却又不失柔和,头发梳着辫子垂坠下来,颜色极浓,似朝霞孤映。

    那人手收紧,声更冷:“无故潜入,有何目的。”

    傅宜君已然要喘不上气了,想要说话被堵着声,拍了拍示意。

    宁琚倏然松手,傅宜君抚着胸口低声喘气,撇了撇压声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宁琚挑眉,单发一个音,嗯字上挑。

    傅宜君翻白眼:“你如何猜出的。”

    宁琚嘴略上扬些许角度:“赞普迎接公主时,我遥遥瞧见使君面容。”顿了顿:“见使君从那底下爬出来,我才大为吃惊。”

    傅宜君狐疑地瞧了下,脑子里没印象,短促的轻笑一声:“我承认我没走正道,可您为何在这侧室之内。”

    宁琚将手挪到了傅宜君脖颈命脉处,摩挲着感受她紧张的吞咽:“我是客人,你是何人,大唐使者便是偷鸡摸狗之辈。”

    一股热气从脸漫上耳廓,简直是野调无腔,扒开脖领处的手狠狠摔下,破罐子破摔:“无礼至极,我自是有我的事要做。”

    宁琚低声道:“使君乃贵人,怎可做梁上君子。”

    另一边,有人似耳闻有窸窣声,斥问道:“什么人在那。”

    叽叽哇哇,听不懂一点!

    .  宁琚用吐蕃话:“是我,达赤赞,不小心碰到了东西。”那人应声便走远了。

    傅宜君满目期待的盯着他,翻译一下。瞧着那黑珍珠般的杏眸,宁琚面色徒然极为复杂,莫名忆起幼时阿娘教的一句汉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眉头微挑,沉声:“这儿没有你要的东西,既已下拜贴,不若正式拜访,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傅宜君咬牙,路被人挡着不走也得走,掀开地道口,吩咐里头兵士几句,想起何事般回眸道:“忘了问,你叫什么。”

    宁琚不辨喜怒:“之后你就知道了。”

    一行人原路返回。

    行到正门,被郑重请入。

    红袍男子面色热切,嘴里不知鼓囊着什么,傅宜君略歪头示意瘦译者。

    “他是说大师看到您的拜贴,非常期待同远方而来的客人交流,仰慕大唐已久。”译者低声。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随着红袍男子引路,一行人步入正堂,壁画馥丽浓郁,与后世藏式佛像不同,怒目圆睁应当是本教之神,金银镶嵌的藏柜,两个字:富贵。

    与傅宜君想象中的大师截然不同,她本以为与那场祭祀黑衣伥面之人类似。

    老者身着白色素袍,有些过于瘦了,皮肉极薄贴着骨头,双颊凹陷,骨节肿大,如同骷髅行走一般,但他的眉目又是极为慈祥的,好似悲悯包容着世间的一切。

    浮动着草木的异香,十分熟悉。

    眉眼含笑地低语,声音有些嘶哑,但又热切地说着,说一句示意译者翻译。

    “大唐的使者,你们愿意下嫁公主,传授我们织布种植,是给吐蕃带来数不尽的财富,天可汗真是神人降世。”

    傅宜君一面听着,一面用极隐晦的眼神打量老者,着重在他说话时看了下牙齿,磨损情况像是四十余岁,并不同面容般垂垂老矣。

    可能一眼带过判断不准确,亦可能是古人辛劳,面相上比现代人更为显老。不过这满室金银,他…尚难与辛劳两字别上边吧。

    “听闻使君于血肉祭祀时昏倒,还请不要误会吾等。”老者说几句便要咳一下。

    “我本教崇尚万物有灵,有四十八本分,唯有魔本,赞本,忒本崇尚血肉祭祀。数千年前我们伟大的敦巴辛饶弥沃深感残忍便取消了血肉祭祀,给本是鬼怪的护法神献上朵玛。”

    老者正沉浸式讲故事,傅宜君悄咪咪问译者:“什么是朵玛。”“用酥油青稞做的面团浇上红汁。”

    “可总有愚蠢蒙昧的人,违背了惩恶扬善的伟大先祖。”老者讲着便痛心地捶地。

    “数百年前,那些魔本忒本之人大肆宣扬他们的宗旨,掣肘吐蕃,赞普就以法难驱逐所有本教之人。”

    “我等便避世修行,未曾想几百年后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又卷土重来。”

    老者急切的抓着傅宜君的手“还请大唐之人莫要误会。”

    傅宜君尴尬的笑了笑:“没误会,没误会。”示意译者赶紧翻译。

    听了会儿本教艰苦发展史,众人拜别,起身上马回程。

    马踢踢哒哒的慢步,傅宜君轻揉肩膀,双目有些无神,略放慢速度侧身询问吃瓜译者:“你如何看。”

    译者摇头晃脑,故作玄虚:“不可言,不可言。”

    傅宜君生拉硬拽出一点笑:“你还懂这个呢。”见了这位大师一面,她反而心中更乱了,扑朔迷离。

    译者嘴角微微一颤,忿忿道:“您别看我阿娘是吐蕃人,我周青可是正儿八经长安长大的,长安人士!就职于外部司。”略扬下巴,骄气满满。

    傅宜君敷衍道:“好,长安人士好,我都不是长安人士。”

    一行人不着急的走了一个多时辰。

    傅宜君方翻下马,就有二仆从急匆匆前来禀报。

    “使君出事了。” “员外郎不好了”

    “你们慢慢一个个说。”

    一青衣仆从气仍喘不上来,强作镇定到:“智悯和尚死了,是随使团来蕃的。”粗粗喘了两口气:“侍奉他的弟子说他是中风而亡。”

    令一仆匆匆补上一句:“可他的师兄智令和尚坚持说自己师弟是被害而亡,要验尸,可吐蕃去哪儿找仵人验尸。”

    傅宜君脸色骤变:“可有人破坏现场”顿了顿:“就是死者可有人胡乱挪动,身死之处可否收拾了。”

    青衣侍从道:“尸身已然被收殓起来了,房内而今僵持不下倒也无人挪动。”

    “糟糕。”傅宜君暗骂一声,也顾不得贵女文人仪态,阔步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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