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元末感觉到树根在眼眶和鼻孔间穿梭,盘曲的根系用力地紧紧勒住自己,挣脱不开,无法动弹,插进喉咙的树根很快从口中穿了出来又爬进了眼眶里,她想发出喊叫都不能。她急促地喘息,去适应树根在穿过五脏六腑在周身四处的骨骼中扎根的感觉。

    令人麻木的痛感中,飘飘忽忽的意识回到了自己的年轻时候,意气风发,因为说过无数藐视神明的轻狂言语,所以总是被师父惩罚。

    第一次离开扶风外出历练时,她才十五岁,短短三年,名声传遍大陆。后来,是师父亲自将她带回至扶风的。

    师父说要遵守天理法则,遵守物势自然,更重要的,要遵守神明制定好的秩序。

    师父说巫师是替神明维持大陆秩序的使者,所以才会获得超越常人的智慧。

    但她知道,师父说错了。

    她第二次离开扶风,是逃出去的,因为她再也不能对师父的教导感觉到信服了。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再也没有踏进扶风一步。

    师父错了。

    巫师不是神明在人间的秩序维护者。

    巫师就是可以成为创造秩序的神明。

    一抹淡笑重新爬上了她的嘴角,她任由意识四散,她容忍这些树根在她的体内生长穿梭。

    但是,她不会由着它们拉她进入大地的深处。

    她不是创造秩序的神明。

    她是创造秩序的人。

    千年来,东南风常常带来御云那两棵扶桑老树的声音,他们告诫她,做一棵树要平静。

    呵!平静。

    她是秩序的创造者。

    她是比肩神明的强者。

    她是海内大陆有史以来灵力最强的巫师。

    凭什么要听两棵树的告诫!

    她拉回思绪,清除掉脑中纷繁杂想,重新竭尽全力地集聚起所有意志与力量。

    向上。

    一定要向上。

    树根被拉扯着,血脉骨骼也被拉扯着,它们断裂,全部断裂。

    没有肢体,没有血肉。

    意识不死,她不会死。

    她的灵,虽然支离破碎,但还是回到了地上。

    树干上,又出现了那张美丽的人脸,嘴角挂起浅浅的笑容。

    “你比你的先祖更加狠毒。”声音又变得轻柔而不紧不慢起来。

    毛小桃笑问:“就因为我召唤出银杏树沉睡已久的灵,所以前辈如此评价我?”

    “你知道我没有肉身,能够施展的巫术很有限,所以你故意用那种看似愚蠢的方式对抗我的结界术,你作势吹笛也好,把血肉融进结界也好,都是假相,你一边吸引我的注意,一边聚集起他们三个的力量,然后一举唤醒这棵树的灵。在你承诺不动手杀我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要用这个办法对付我,是不是?”

    “是。”毛小桃坦诚回答。

    申元末突然道:“你很聪明……我可以教你巫术,我可以帮助你成为海内大陆上最厉害的巫师。”

    “最厉害?比前辈还要厉害吗?”毛小桃见她不答,故意又问:“条件是什么?放了你?”

    “我要这棵树的灵继续沉睡不醒。”

    毛小桃轻笑摇头,道:“你的知识和能力固然可贵得十分具有诱惑性,可惜不行,你伟大的天赋也无法抵消你的存在本身所具有的恶毒……你的生命太可怕,所以不再珍贵,至少,在我看来,远没有这棵树珍贵。前辈,多谢您告知携灵草的事,我们就此告辞。”

    树上的人脸突然向前冲过来,粗壮的树干被拉弯,树皮被几乎要被扯裂。然而就在眨眼间,大地上冒出来许多虬结的树根,攀着树干快速地往上爬,然后一根接一根地插进了人脸上的眼耳口鼻的孔洞中,人脸挣扎着,却是一声不吭。

    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意。隐约又真诚。

    毛小桃似乎这场面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你怕了,哈哈哈,你害怕了……”申元末的声音慢慢地向大地深处陷落。

    最后,她说:“小迷雅,你真有趣!”

    “我们走吧。”毛小桃骑到白露身上,头也不回地离开这片荒地。

    直到完全走出荒野,姚东扬才敢问出声:“申元末,她是死了吗?”

    “还没有。”

    还……姚东扬想了想,问道:“她会被古树的灵给杀死吗?”

    姜欢答道:“大概没有那么容易吧,应该只是让树灵暂时牵制住她。”

    “暂时……”

    “论灵力,她其实比古树要强很多,但是她肉身已死,无法再操纵法器,所以做不到施术让树灵沉睡。而她虽然要比树灵强大,但也不敢贸然杀死树灵,因为树灵一死,那棵银杏树就彻底成了死物,她的生灵必然不能继续生存在死物当中。”淳于明珠猜想。

    又接着感叹:“现在想想,迷拉当年真是绸缪深远,将她封印于一棵树中,等待着彼时弱小的树灵经过数千年的生长慢慢成为强大的灵,也许未来的某一天,申元末的力量最终会被古树消磨干净……小桃想到召唤出树灵来,也是好厉害!”

    毛小桃闻言只是笑笑,接过石淮递过来的药膏。

    姜欢这才注意到石淮紧绷的一张脸,轻轻拉扯了两下姚东扬的衣袖。姚东扬顺着姜欢的视线望去,看着一言不发的石淮,想也不想就问道:“石淮哥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你不高兴啊?”

    “东扬!”姜欢无力地叹气。

    “怎么了?”姚东扬转头看姜欢,又去看石淮,脑子这才从申元末的事情上撤出来,哈哈干笑了两声,说道:“毛桃儿手上这点伤不算什么,你看她哼都没哼,真是一点儿也不娇气的,放心吧,也就是血淋淋的看起来瘆人,其实这些伤口好起来可快着呢!”

    毛小桃抹药膏的手抖了抖,忍住想把药膏全糊他嘴上的冲动。

    石淮见状轻轻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申元末说,为我们而设的圈套还在后面……”

    “兕形山,的确不好上啊……据说那里除了有怪物猛兽,更有漫山流淌的尸水,会让一切沾染它的东西销蚀殆尽……”姚东扬嘟囔着,眼看石淮的表情越发沉重,立马改口道:“但是石淮哥你放心,我向你保证,再有危险我一定挡在毛桃儿前头,绝对不会再让她受一点点伤。”

    石淮闻言失笑,“可是我也不想你受伤,偏偏山里有猛兽傲因,凶恶异常,听说最爱吸食人脑。”

    淳于明珠道:“我曾经听人说,兕形山往南不远有一片弥壤山林,山林中有一种名叫渠渠的小兽,渠渠生性活泼行动飞快,终日在山林中四处奔跑,他们高高竖起的耳朵尖尖因为触碰到林中各式各样的植物,所以会凝结出一种奇怪的东西,据说那东西的味道和人脑的味道差不多,很受傲因的喜爱。”

    “那我们得先去找到这种渠渠小兽才行。”

    “不行。”淳于明珠断然道,“渠渠行动异常敏捷,而且擅长躲避不说,对术法的感知也很敏锐,所以强行去抓他,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小。”

    姚东扬问:“那怎么办?渠渠不好抓,傲因又凶猛……”

    淳于明珠果断道:“先回雪松林,下一步如何打算我们再商量。”

    “阿姐,”毛小桃喊道,“可能要麻烦你和姜欢大哥回一趟御云接小林香过来,申元末说了,用携灵草救人得以亲人的血为药引。我们回雪松林后直接带上人去找渠渠,然后去兕形山下等你们。”

    姚东扬自听完毛小桃的简略安排后,许久都没有说话。其实离开御云的这段时间里,他几乎快要忘记了那些关于林香的预言。

    五人就此分成两路。途中,姚东扬趁石淮出去采买时,找到独自待着在翻一本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旧书的毛小桃,犹犹豫豫了好一番,才一屁股坐到她旁边开口问道:“你不怕林香一来,我阿爹的预言就要成真吗?”

    “怕,但是怕就可以不去做吗?”毛小桃头没抬,翻书的动作也没停。

    “那样我们所做的一切岂不是白忙一场……”

    毛小桃的手停下了,想了想,说道:“就算不能改变预言的未来,也值得尽力一试吧,万一成功了呢……我想,假如真的不能改变结果,我们也可以选择努力尝试的过程,而不是干坐着等待结果到来。竭尽全力地努力过了,就算得到的不是想要的结果,也会是神明能够给我们的最好的结果。”

    “你是说,要是不去尝试,将会有更坏的结果……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毕竟望月所能预言到的未来并不是全部的未来……”

    “是,所以我们尽量不要把所有的关注点都放在那个所谓已知的未来上。也许神明的真正安排,在不可知的别处。”

    是的,应该就是这样。姚东扬试图让自己尽力去理解她的话,不知不觉地抬起手撑起下巴,指尖无意识地点着脸颊。

    可是,一旦理解了她说的话,一旦按照她的思路去解释那些预言,他就会发现望月的人实在太不幸了,他们总是被那些预言困住,一代又一代的人被预言左右,心甘情愿地成为了那些预言的奴仆,这其中自然也有他自己。

    “趁现在有时间,你可以给望津送个信吗?拜托你阿爹找人去查一查姬少中。”毛小桃打断了姚东扬偏远的想法。

    “哦对,我差点忘记了这个人,我现在就去写信。”姚东扬作势就要站起来,又问:“如果姬少中真的学会了申元末教他的那些巫术,那他岂不是很厉害吗?”

    “嗯,照理说应该是很厉害的。”毛小桃又重新埋首于书中,半天也没听到姚东扬离开的脚步,抬头才发现他一直盯着她看,问:“怎么了?”

    “你想从书里面找什么?”

    “随便看看……好吧,我在想申元末。”

    “申元末?她不是被树灵牵制住了吗?从那儿离开后,你就一直没提过申元末的事,怎么回事?难道你唤醒的木灵对付不了她?”

    毛小桃苦笑,“东扬,那可是申元末啊,哪是这么轻易就能对付得了的……你不奇怪吗?假如是你的话,你将毕生所学教给了我,只需要我帮你去取一块石头,可是一百多年我都没能取来那块石头不说,还找来了你的敌人来对付你……假如是你遇到这样的事,你会不会想要杀了我?”

    “会吧……可她却对姬少中的事情闭口不谈,她一开始就知道是姬少中引我们去找她,也没有提过拿姬少中的命当作交换条件,甚至没有告诉我们任何关于他的信息……对啊为什么啊?她为什么会什么都不说呢?”

    “所以我也在想啊,为什么呢……”毛小桃想了几天也没想通。

    “难道她认为我们一定能杀了姬少中?”

    “是吗?四族接连受挫的时间,可是能够往回倒数一百多年的。”

    “或者是她要我们两相争斗,好在双方两败俱伤时由她坐收渔翁之利?”

    “怎么收?她如今连那棵树都摆脱不了。”

    姚东扬一时语塞,挠头道:“我还是去给阿爹写信吧,你自己慢慢想。”

    毛小桃也想不明白,她看了看布满伤口的手,继续翻起手中的书来。

    然而脑海中的另一个疑问却迟迟驱逐不去,翻书的手又停下了,她想不通,明明申元末的灵力比起她来,是强了非常多的,即便很多巫术她当时无法施展,但仅以灵力为基础的诅咒巫术,她是绝对是可以使用的,所以她在可以用诅咒伤害她的时候,她没有选择这么做。

    这又是为什么。

    她为什么不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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