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玉派鸣鹤山,许停风的院子里,有一株几百年的杏花树。

    每到开花时,粉白花树里,总会躺着一个红衣小姑娘。

    日光穿过花影,烘得全身暖洋洋的,微风拂面,四周都是杏花香气,花令时就这样沉沉睡过去,做的梦也如风一样轻盈。

    ……

    极淡的杏花香气萦绕,花令时陷在柔软温暖的枕被间,人声杳杳传来。

    “哎呀,这府上新买的仆从可真是好福气,贵客病了,并不劳动他们煎药照看,一应服侍自有人去做,领着不菲的工钱,倒是日日清闲。”

    “我这夫人也十分闲适,每日不过来个三五趟,欣赏一下美人,把个脉练练手艺,再查看一下伤势练练眼力,既无闲杂人等烦扰,儿子也是跟死了一样安静,真是难得的称心呐。”

    花令时耳听得一个清亮的妇人声音,迷迷糊糊中也能分辨话语中似带抱怨,只是语调悠扬,分明是含着笑意的。

    耳畔静默半晌,就听到一道熟悉的温润声音道:“母亲言重了,她可还有大碍?几时能醒?”

    “……”妇人似是气笑了,“你这傻小子,还真不跟你娘客气啊,来来回回几句话你都问上百回了,跟你说了没事没事,人家底子好着呢……”

    意识陷入昏沉,再转醒时天光似乎亮了许多,鼻尖花香浮动。

    “少爷,这是今日新折的杏花,置在花娘子床头可好?”

    男人“嗯”了一下。

    妇人的声音隔得远些,不似从前带笑:“即便知道了她是许停风弟子,你心中也无半点芥蒂么?”

    男人似乎就在床前,声线清润,如一泓潭水:“从前我不识她,如今相交已深,以停风长老眼光,是她倒是正常了。”

    妇人轻笑了一声:“你不介意她胜过你?”

    这次隔了许久,久到花令时要沉沉睡去,却听男声道:“如果是她,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花令时神志昏昏,未能很好理解那句简单的话,脑海中画面一转,却又梦到了遇见许停风之前的那段日子。

    梦境光怪陆离,有些来自她的记忆,有些却从未见过。

    烈日炙烤大地,花令时竭力跟在父母身后,嗓子干渴,却只是望了望阿娘的水囊便挪开目光。

    辚辚声传来,花令时避在道旁,见一架马车驶过,她好奇去看,见那马车车轮辐条上都雕刻着华美花纹,饰以朱漆,不由惊叹抬起头,正与一个掀帘的小男孩对上目光。

    花令时不闪不避,打量起小孩,但见他粉雕玉琢,穿着也十分华贵。

    男孩约莫和花令时一样八九岁年纪,见花令时直勾勾看着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却并未放下车帘。

    马车行至客舍停下,先下来一对容貌姣好的夫妻,然后是小男孩,直到这时,花令时才发现他比自己高一个头,穿一身冰蓝衫子,腰间坠一只红玉。

    男孩目光掠过歇在客舍前大树根下的女孩,跟着父母入了客舍大堂。

    一家人被殷勤招待坐了,待菜上来,美妇皱了皱眉道:“出门在外难免艰辛些,也算历练了。”

    男孩点点头,并无异色,余光瞥见方才女孩拉着一个中年男人的手进来,与店小二说了什么,女孩目光逡巡店内,见着男孩呲牙笑了。

    小二拿着两个馒头递给中年男人,女孩便欢欣鼓舞地跟着男人出去,男孩目光收回来,见一桌子荤腥不知为何没了胃口。

    已近暮时,男孩家要了客舍唯一一间院子,院子狭小,他神色如常练起剑来。

    过了半个时辰,额上已沁出汗意,男孩收剑正要回去,冷不防见墙头上扒着个小脑袋,定睛一看,正是白天所见的小女孩。

    “喂,你会武功吗?”小女孩问。

    男孩点点头。

    小女孩往远处看了眼,十分熟练地从墙上滑下来,扬起一张笑脸:“我也会。”

    男孩眼睛亮了,小女孩状似不经意说:“借你宝剑一用,我演示给你看。”

    男孩不疑有他,递上剑,女孩小心借过,目光中全是歆羡,轻轻摸了摸剑刃:“哇,是凉的!”

    男孩受她感染,不由笑了,说了相见后的第一句话:“你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剑吗?”

    小女孩咳咳两声:“那个,我给你演练哈。”

    说着手腕翻转,挽了个剑花,男孩眼睛睁大,见她走至开阔地方,演示了几个招式。

    正是他方才最后练的剑招。

    男孩十分讶异,脱口道:“你怎么会我赵家武功?”

    女孩笑嘻嘻道:“你方才教的呀。”

    男孩更是惊异:“只看一遍就学会了吗?你师承何处?”

    女孩似是不解,歪头道:“难道不是看一遍就能会吗?”

    又道:“我没有师父呀,我家里穷得连白馒头都吃不起啦,哪有钱请师傅呀。”

    男孩蹙起眉,抓住她手腕探了探,面色几变,一副吃瘪的样子:“你没内力呀。”

    小女孩大半注意力都在剑上,爱不释手地摸着:“什么叫内力?”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男孩颓丧道:“内力就是……唉算了。”

    他很快调整好自己,话锋一转:“你真聪明,不过方才还是有几处没学到位,我教你吧。”

    女孩当然高兴,认真学了起来。

    不久月上柳梢,女孩道:“我要回去了,不然阿爹阿娘要骂的。”

    “喂,你住哪……”男孩的声音落在风里,女孩早没了人影。

    他怅然片刻,借着月光在院中又练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收拾进屋。

    走到屋门口,就听里面传来刻意压低的争吵。

    “你是不是真与那人有什么首尾!”

    “是又如何?自嫁与你我面上风光,内里是什么日子你我一清二楚!”

    “就算是我忙于家族之事疏忽了你,你也不可作出这样、这样寡廉鲜耻的丑事来……”

    争吵仍在继续,男孩脸白了白,忽然折回院中。

    客舍灯火渐次熄灭,只剩朦胧月光照着大地,他不知在夜风中立了多久,突然听到一个熟悉声音。

    “喂,你怎么还没睡呀。”

    抬起头,却见墙头趴着小女孩,仍是笑嘻嘻模样。

    女孩在他抬头刹那脸色一凝,他意识到什么,赶紧别过脸。

    三两下从墙上下来,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喂,吃李子不?”

    男孩默不作声席地坐下,接过李子,小小的,还沾着灰尘。

    “野李子?”

    女孩瞥他一眼:“当然是野果子,我很像买得起果子的么?”

    将野李子在衣服上擦擦,示意他道:“你没吃过这种吧,快试试。”

    男孩叹息一声,学着女孩模样擦了擦果子,咬下一口。

    “好酸!”

    女孩哈哈大笑:“不酸早被人摘完了,哪轮得到我哈哈哈哈哈。”

    她笑着笑着,却见男孩泛红的眼眶流下两行泪来,有些手足无措,便也咬了口李子:“嘶——好酸!”

    眼中泛出泪花,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你刚才吃的那个肯定更酸。”

    男孩呆愣愣看着她,女孩牙都酸掉了,小脸扭成一团:“还吃不?”

    男孩怔怔点头:“我还没吃过这么酸的果子呢,怪有意思的。”

    两人于是比赛似地吃起李子来,直酸得五官扭曲,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下。

    很快月上中天,四下里除了虫鸣更无动静,两人溜到客舍外,随处寻了个干净沙地躺了,看着漫天星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直到都有些困倦了,小女孩撑着眼皮问:“喂,你要去哪啊?”

    “去颍川我外祖家。”

    小女孩不知颍川在哪,话题变得很快:“你长大想做什么?”

    “……我,我还没想好,你呢?”

    “我要盖两间,不,三间大房子,阿爹阿娘一间,我一间,还有未来弟弟一间——我阿娘说以后要生弟弟——然后每天都吃肉夹馍!”

    “肉夹馍……为什么每天都要吃?”

    女孩刷地坐起来,睁大眼睛:“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肉夹馍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两人絮絮说着,转眼到了天明,男孩跟着父母收拾上路。客舍门前,他四顾打量,却没看到昨晚的女孩。

    “阿瑜,走了。”

    男孩低垂着头上车,车轮滚动,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半刻钟后,却见男孩抓着一包油纸包的什么,跑了回来,上期不接下气,挨个问小二、跑堂、客人,是否见过一个小女孩。

    又描述比划着女孩样貌身形。

    一连问了十几人都是不知,最后还是一个老人听了,仔细回忆道:“若是你说的模样,老朽似乎见过。”

    老人说了几处女孩细节:“可是这个丫头。”

    男孩大喜:“就是她!老爷爷何时看到她的,可看清她往何处去了?”

    老人指着一条与他折回来时不同的路,就见男孩面上欣喜淡去,眉心锁起。

    这时一个白胖男子慌忙进了客舍,四下里一瞧,疾步走了过来。

    “哎哟,我的大少爷,您怎么一声不吭地就往回跑啊?可是落了什么东西,老爷夫人都发话了让您赶紧回去……”

    男孩怔怔道:“宋叔,我,我要去找个人,你帮我跟父亲母亲说一声,我后面再骑马追你们……”

    “不可!”被叫做宋叔的男人打断他,又将他引至角落,压低声音道,“老爷夫人又吵起来了,老爷说夫人只记挂着外边的野……说夫人没照顾好您,夫人又骂老爷,两个正吵得不可开交呢,少爷赶紧回去劝和劝和吧,这快到颍川地界了,若让宋老爷老太太知道老爷跟夫人不合,可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男孩望了望方才老人指给他的路,又瞧瞧宋叔,剑眉蹙起,沉吟半晌道:“宋叔,你现在去帮我找个人,就是……”

    他突然顿住,嗫嚅道:“不行不行,若是打起来少不了宋叔。”

    神色焦急,目光转了转,落在方才那老人身上,见他身上衣裳都打了补丁,桌上也只得一个素菜就着黄酒。

    他忙上前道“老爷爷,我有件事想劳烦您老人家。”

    说着将怀里的油纸包递上,附在他耳际说了什么。

    老人神色淡淡,只冷眼瞧着他却并不答言,男孩赶紧在身上各处摸了摸,摸出一把碎银凑在一起捧上。

    老人霎时酒也不喝了,搓着手笑呵呵接过。

    “麻烦您了。”男孩神色郑重,“请您一定交给她,告诉她,说是我送给她的,答谢她昨晚的果子。”

    老人诺诺称是,抬起头来。

    男孩这才注意到,他长得慈眉善目,仙风道骨,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不似寻常老人浑浊,反而十分干净清澈。

    他笑道:“放心吧,老朽一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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