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逸兴总算知道什么叫一念之差,悔之晚矣。

    花令时以最后一成功力祛除余毒与伤势,成了个废人是不错,但这是个强壮、崭新的废人。

    与她当初被许停风捡回来时一样。

    师兄在花令时的事上不喜张扬,直到她十三岁那年在西境第一次露了本事,何逸兴才知道这个小师侄已成长到何等强大。

    但她花了多久练成那一身本事?

    五年?

    三年?

    一年……

    何逸兴直到此刻才第一次意识到,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就算知道花令时天资与别人不同,但再不同能超出常理吗?能比得过许停风吗?

    他把花令时框在一个他自己认知之内的界限下,界限最高处是许停风。

    但这一刻,他知道自己错了。

    花令时能超出常理。

    花令时早已胜过许停风。

    何逸兴剑气如虹,每一剑都奔着收割花令时性命而去,锋利的剑刃一次次让花令时与死亡擦肩。

    “我该早杀了你。”他后悔道。

    他使的是剑谱上悟出的剑法,带着嗜血凶残的邪气,花令时心里无比清楚,事到如今,何逸兴不会再有半分留情,但凡她一着不慎,路上那伙强盗就是她的下场。

    花令时一边在何逸兴天罗地网般的挥剑下游走趋退,一边凝聚心神学将他一招一式印在脑海中,同时还要一边回忆师父自小教自己的武功。

    何逸兴也看出来她在做什么,一股被轻视的怒气从心底涌起,让他一张脸都变得狰狞。

    强悍的内力涌出,他右手持剑,左手五指成爪,将花令时生生逼出几丈外。

    再退就是悬崖。

    何逸兴攻势密不透风,花令时避无可避,又无法突围,只得选了个相对较轻的伤法,生生挨了他一掌。

    何逸兴左右手齐出,以凶残凌厉的剑法为主,左手使的是朱砂掌中的“残废”,但也够花令时好受。

    她倒飞出去的同时,将手中剑掷出,何逸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截留片刻,花令时已经就着飞出去的姿势在树干上一借力,迎面疾掠而来。

    何逸兴冷哼:“不自量力。”

    他以为花令时要与他正面交锋,却见紫袍一闪,她已矮着身子轻飘飘掠过自己。

    何逸兴转身,花令时笔直站立,一伸手,拔出插在地上铁剑,这才面无表情吐出一口鲜血。

    两人目光相触,何逸兴迅疾如电逼近,花令时左冲右突退避。

    新一轮的追逐似乎开始。

    但二人都清楚,形势早已逆转。

    花令时纵有不世之才,但到底需要时间,否则她也不会一心三用,只为争取须臾时光。

    而何逸兴,哪怕在许停风花令时面前再怎么相形失色,他也是许停风师父亲自挑选的下一代掌门,是许停风为数不多的师弟。

    短短片刻,何逸兴已经稳住心神,收拾起心中的多番滋味。

    今日只要自己倾尽全力,花令时绝对难逃一死。

    何逸兴心中安定下来。

    他将全幅心神都集中在花令时身上。

    剑光山呼海啸而来,残影叠着残影,每一道划过脸颊的劲风似乎都挟着让人骨枯肉烂的死亡气息。

    花令时的紫袍门服早就变成暗红近黑的颜色,她浑身浴血,脸上全是细小的血痕。

    但与一身狼狈相反的是,她一双眼睛极其明亮,在夜色里似是洇着一汪最清澈的水光,在狼藉的血腥气里,有种惊心动魄的宁静美感。

    何逸兴知道,那是独属于天才的纯粹。

    花令时没有他那么多心绪,甚至这一刻她对他连仇恨都湮灭了,她只是单纯地——

    想让他死。

    明明实力悬殊,明明她在痴心妄想,可视线交接,何逸兴仍忍不住心惊。

    掌势撕裂空气,裹挟万钧之力,排山倒海压下来。

    花令时见过这一掌。

    销魂。

    林清容死在这掌法下,临死前将生机留给花令时。

    花令时有片刻的怔愣,但很快清醒过来,朝唯一的破绽处避去。

    她用剑撑着身子,还未来得及喘出一口气,脑后一道劲风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花令时来不及思考,本能地手腕翻转,持剑反刺,接着一转身,一掌拍出。

    何逸兴的剑停在花令时身前,被掌风截停,再未进寸许,花令时的铁剑划过何逸兴脖颈,带出一条细细的红线,紧接着发出轻微的一声,又崩掉了几个豁口。

    一点白光一闪而逝。

    何逸兴的目光落在花令时手掌之上:“残废。”

    他看向花令时:“这么快就学会了啊,当年师兄都没你快。”

    花令时右手松开剑,又是一掌拍出:“还有更快的。”

    朱砂掌,销魂。

    花令时学到了何逸兴的四成。

    她内力不足,销魂掌并不能让何逸兴真的魂飞魄散,如林清容一样变成一地齑粉,但也足够在他心境上撕下一道口子。

    何逸兴退开两步。

    他只有片刻的失神,很快恢复了镇静,再次展开攻势。

    花令时进步飞速,却也无比疲惫。

    再拖下去,她会死。

    可她逆转不了形势。

    何逸兴的知道一击杀不掉她后,便开始了水磨功夫,他内力霸道强悍,每次出招必能多多少少伤到花令时,新伤叠加旧伤,花令时恍惚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不停地流逝,身上越来越冷,越来越无力,寒冷让人意识昏沉,无法破局,如笼中困兽的处境让人心生绝望。

    “喀拉。”

    花令时使出朱砂掌的左臂骨骼被震碎。

    “噗嗤。”又是一剑贯穿身体。

    花令时在原地摇晃了两下,以剑杵地没有倒下去。

    尖锐的破空声响起,远处火光摇曳映照过来,能看到浮尘四散,花令时抬起头,迎着那让自己粉身碎骨的一掌,呼出一口炙热的血气。

    她没有退路,持剑与何逸兴对上。

    剑尖抵住掌风,紧接着摧枯拉朽一般,剑身如影遇光,寸寸融化消解。

    花令时体内内力飞速运转,待何逸兴近身,她便拼着内力再次散尽,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何逸兴死了,无人发号施令,即便宋观前他们前来,那隐藏在崇山峻岭间的杀器也不会启动。

    旬玉派群龙无首,林清容筹谋多年,不可能没有后手,只要门人知晓了何逸兴的真面目,在宋观前等人协助下,定能拨乱反正,稳住局势。

    旬玉派会从武林第一的位置上跌落,但许停风余威名声仍在,又有武林世家相助,存续下来不成问题。

    囚车上,她将自己毕生所学都默背给了裴晋,以偿他在沙城相护之恩。

    霜清岛有裴晋转圜,又结下这份香火情,何逸兴势力清除后,旬玉派又多了一个靠山。

    ……

    花令时想了很多,却也只在刹那之间。

    朦胧的夜色里,突然一道白光愈来愈盛。

    掌风将花令时推出几步,“当啷”,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何逸兴飘然退开。

    两人目光一同投向方才的空地。

    只见那里静静躺着一把剑,不是花令时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

    这是一把泛着寒意,倒映着月光的长剑,比花令时那把铁剑要短些、窄些,锋刃聚着一捧光,任何人看它的第一眼,都会毫无疑问地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这可能是武林中,百年间都难出第二把的宝剑。

    许停风去世后,给花令时留下了两件遗物,一本据说汇聚他毕生所学的剑谱,一把磕碜生锈的铁剑。

    后来花令时确定,剑谱是假的,铁剑也就是铁匠铺子随处可见的残次品。

    她无数次暗骂糟老头子不靠谱。

    但骂归骂,她知道许停风留下剑谱是用作威慑,即便他没预料到反而给徒弟引来灭顶之灾。

    花令时只会认为是许停风高看了林清容与何逸兴,不会认为师父对她不够用心。

    至于这把铁剑,许停风明明知道她喜欢的是刀,却还是给她留下这么一把丢脸的破剑,花令时虽时常嫌弃,但还是一直佩在身上。

    假也好,破也罢,都是许停风留给她的,是她毕生珍视的宝物。

    可她没想到,这把铁剑内里,竟藏着一把绝世神兵。

    铁剑在她手上,经常磕破,花令时表面不说,其实偷偷去过各处武器铺子,得知不能修补,甚至没有修补价值后,愈发珍惜心疼。

    所以直至今日搏命之时,那把宝剑才第一次露出真容。

    早已埋骨泉下的许停风,似乎算准了一切。

    花令时与何逸兴对视一眼,顷刻间二人都已明了。

    两道身影如奔雷掠近,都要去抢那把剑。

    何逸兴离得近,武功也强,毫无悬念地夺得先机,握上剑柄的刹那,耳畔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

    “那是我的。”

    紧接着碎尸掌逼近,何逸兴握紧剑,另一手迅速推出一掌。

    他厌恶地看过去,手中掌法倏地一顿,下一瞬整个人如遭雷击。

    许停风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两人相距不足半尺,“他”脸上的纹路、眼中的漠然都栩栩如生地映在何逸兴眼底。

    “师兄……”

    何逸兴失神喃喃。

    花令时见他整个人如被夺魄,心下转了几转,到底半途收住了“碎尸”掌势,转为“残废”,拍在何逸兴胸前。

    “啪!”

    宝剑落在了花令时手上。

    她揭开那张以假乱真的面具,对着落在地上的何逸兴道。

    “师叔,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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