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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开天青,国定民安,冬雪瑞丰年。

    天还未亮,虞国定都数千户陆家下辖的酒铺商肆奉主家之命,接连挂起红绸锦缎,十方酒铺赖掌柜站在兰雀坊的街心,成了第一个对外招揽的商户,

    “大千金及笄,降价半折,多买多送仅此一日!”

    金鳞河南苑坊的地理位置安宁静谧风光旖旎独好,河边更是有片富贵至极的府邸------虞国宰相府。

    从相府大门绵延百里皆是带剑的迎宾护卫和侍女,三步持一彩雀云旌,五步举一金边障扇,排面盛大壮观,百姓纷纷咂舌惊声,幼童在锦旗下追逐嬉戏一边躲闪着家长伸来的魔爪。

    午时已至,暖阳高升,南苑坊次第笙歌,环佩玎珰;金陵街相府人云扰扰,炮竹声响,宽门高墙,重楼叠影,门庭若市。

    与街上热闹不同,跨入金门之人无一白丁,满堂皆是蟒袍长须。

    今日是大雪,同是陆相大千金陆柔汐的十八岁及笄礼,宰相宠女,陆渊亲笔下帖请了虞国朝堂半壁江山的阁老权臣,此等宠爱,虞国绝无二份。

    观雪亭内,众妙龄少女正赏雪做赋。

    被簇拥的蘸墨女子玉肌粉腮,杏眼波光粼粼,两弯清秀远山眉更显柔媚,娇俏鼻尖下樱桃粉唇莹润,饱满软糯的鹅蛋脸上书卷气浓,虽非十足艳丽却清冷高贵如黛粉牡丹。

    泼墨及腰长发的重重垂于身后,少女身上是件微蓬的粉色霓裳裙,活脱脱王母娘娘蟠桃园的蜜桃小仙儿。

    陆柔汐顿笔,将写好的宣纸页递给身边人。

    女子接过纸页,咧嘴笑道“诶,你们过来看,陆妹妹这个妙字用得极好。”

    旁边的年轻少女凑过来,想了想戏谑道,“是好,妙人写妙语,这诗呀漂亮得像妙姐姐,果然都带妙字。”

    随即,吃了身后的女子一响弹额栗子。

    众人嬉笑,却见不远处桥对边两个人影急急走来。

    陆柔汐一眼认出青衣婆子是母亲身边的范姑,黑衣小厮则是父亲身边管翁的儿子管葵。

    相府规矩向来严谨,纵是万般火急也不得无礼,管葵虽神色匆匆却也抬手行礼,范姑示礼后笑着对众人道,

    “见过各位姑娘,宫里卫官人来送圣旨,老身请大姑娘去接旨。”

    贵客小娘子们纷纷点头惊叹果真是相女,连宫里赏赐都这么快。

    彼时还未有雪,一行人高兴的穿过数不清的垂花门,到了主堂,只见一众官员跪在高匾之下。

    卫大官是去年进宫时见过的中贵人,陆柔汐端直铺裙,只听头顶上卫大官中气十足的声音环绕四壁。

    很快,声音戛然而止,陆渊夫妇脸上却渐渐少了几分血色。

    圣旨里半分祝福没有,送来的蜀绣云锦是要陆柔汐穿去给齐贼接风。

    齐贼,是虞人对祁国皇室的称呼。六年前,两国交战,虞国战败,死伤无数。数万将士马革裹尸人未还,百姓恨祁,齐祁又音同,虞国人统称祁国人都是祁贼,祁国皇室便加个尊姓。

    陆柔汐美眸寸寸黯淡,伤心之余,白玉面庞无意间滚落一颗泪珠,落在细嫩的手背上,美人撑起纤细身子,楚楚可人。

    点了名嚣张轻狂地要陆柔汐去接风陪侍的人,就是突然到访为贺新帝继位的嫡三皇子齐穆泽。

    午后宾客散去,宝簪瞧着自家大姑娘紧锁了闺阁哭得梨花带雨,立在门外也甚是心疼着急。

    陆柔汐回屋专门换了身素净衣裳,三日前去致远伯爵府才听阿音讲过,如今大祁的嫡三子齐穆泽风头正盛,祁帝恐早有立太子之意,齐穆泽向来臭名昭著拈花惹草,她陆柔汐嫁谁也不能嫁了他去。

    酉时日沉,宫中来了车马仪仗,大门外仆从长长列队,门外宝簪又一遍催促道:

    “姑娘,该出发了,风雪渐渐大,恐怕路不好走。”

    片刻后,陆柔汐缓缓打开了门,人未见得幽香先露,夕阳西下,一洗白衣,娉婷袅袅,门一开一阵冬风扑面迎来,宝簪慌忙替她遮挡,素色貂裘下裙摆腰旁的丝带飞舞。

    一时迷了眼,用袖遮过风雪后,跨门而出,底下的一众宫门奴才这才算看清其容貌。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清冷温婉,古典大气。

    年复一年风萧瑟,日复一日情空悲。

    忽地止步不前,似乎悲情切切,青丝未绾,丁簪未戴,随手束了一条白丝带,乌发白衣,凄美纯洁,旁人见了恐是要误会这番素净乔装的。

    不知何时,宰相无息入院,玄色狐裘,端正笔直,默然立于游廊下,静静的驻足观望。

    陆柔汐环顾四周,对上父亲的目眸时,略有悻悻。

    父亲来了!

    她从小到大安分懂事,从未让事务冗杂的父亲操心半分,今日看来,她确是胡闹了。

    可她委屈,那齐贼凭什么?

    嫁给他,不如注孤生。

    心中又暗暗祈祷,愿苍天有眼此等品性之人万不能成为她的夫婿。

    可若是,他真的成为太子……

    宝簪为陆柔汐戴上绢纱斗笠,她眼里噙着泪扫视院中光景,又缓缓的和不远处廊下的父亲对视,泯然一笑,收衣扶礼。

    陆柔汐见过陆相,朝外面走去。

    珠鞋踏进马车,瞥见窗外的黄昏夕阳,车队前端的陆相坚决要亲自护送女儿前往。

    雪花飘飘,伴着落日的余晖,浩浩荡荡的车队徐徐前进。

    许是下午想得过多了,整个人疲乏欲困,一路上马车摇摇晃晃,困意来袭,早早的睡着。

    *

    马车骤停,陆柔汐被喧闹声吵醒,见窗外已是大雪,面朝窗外问道,

    “宝簪,我们到哪了?”

    宝簪靠近车窗,道,

    “快到虞王宫了”

    “嗯。”

    陆柔汐将手撑起头,右手指肚按着额心,皱了皱眉,许久没有服药,本来将将该是养好了,怎的又有些隐隐发痛。

    早年染了重风寒高烧落下头疾,最忌大悲大喜,闺中深研经书养得温良的脾性,今日齐穆泽实在犯了她的底线。

    为何今日胸口也愈发的闷,帘内唏嘘,正欲挑帘透气。

    神思恍惚间,突闻一声雄风威慑的马鸣迎面嘶吼。

    这匹马的声音震耳欲聋,一时间竟然退却了她的困意,伴着马鸣惊叫尖响,陆柔汐头也痛了三分,皱紧眉头,在车里有些痛苦的嘶嘶叹嘘。

    额心阵阵疼痛,又是心律的急促加快,搅得她呼吸失去规律,手肘急急得攀上车窗边缘起伏喘气。

    头马走过了,耳边又传来极大的兵卒踏步声响,闻声他们的方向相反却威风凛凛,陆柔汐想起六年前陛下班师回朝时她与弟妹趴在青石城墙边瞧见的那幅弘大景象,当时在高处已是不胜惊叹,如今她甚有感受那些训练有素的士兵,金属盔甲哐当,脚步极重每一步都像是要将定都的雪地踏破。

    瞬时,陆家的送女车队群马惊慌,马儿的惊叫声此起彼伏,锦旗摇摆不定,人心惶恐,马蹄纷踏碎雪四溅。

    很显然,就是那声突如其来的马鸣惊动了车队所有马匹,胆小的马儿甚至摇摆腾跃,焦躁不安得险些将熟稔的骑兵都甩下马背。

    *

    闹得人仰马翻,陆柔汐不禁细想,

    何人敢让冲撞宰相的车队,竟敢在虞王宫门外如此无礼?

    她透过车帘的缝隙,瞧见一排排举旗士兵手里翻飞的红绸旗上,都绣着金边黑体的祁字。

    是他!

    四下心弦一紧,不由得心跳加速。

    陆柔汐连忙掀开帘子,任由雪风刮痛脸,紧张问道,

    “宝簪,爹爹没事吧?”

    宝簪见她忽然探出个头,神色慌张连忙抢过陆柔汐手里的帘子好好放下,对里低声说,

    “姑娘快回去,大相公无碍,姑娘放心。”

    “爹爹无碍就好。”

    陆柔汐点点头,心有余悸,想来那些家马也是惧怕齐穆泽的军马。

    天色渐渐昏暗,众人点了灯笼,陆柔汐刚见帘子外面管翁的人形阴影褪去,就有庞然大物挡住了帘外的烛火光照。

    有人从马上下来弯腰拱手,回复道,

    “陆姑娘,实在叨扰了,今日雪大,还请姑娘先回,明日御使自会遣人将金玉宝器送到贵府。”

    *

    陆柔汐正当不解齐穆泽为何会轻松放过自己。

    神思恍惚渐渐地心跳却在莫名的加快,仿佛是身体的警觉,让她焦躁不安起来,一只手捂住胸口想让身体安定下来,一只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抿了抿唇,秀眉蹙起。

    猛的一下,雪风呼啸刮起车帘。

    陆柔汐挑眉瞥见香车外有人骑着一匹雄健的宝马,英姿绰绰立在几丈开外,目光扫视,雪夜下视野模糊,看不清他的上半身,但能感受到那人的气度绝非等闲,肃然气派。

    身边周围人纷纷迅速噤声,似乎那马上静默的男子才是众目焦点,陆柔汐瞧着内心惊奇,此马竟能做到庄重威武亦举蹄无声,马与人皆气势十足,马儿应是军马,那人也定与它是在战场上生死相随才能气场完全一致。

    马匹高出常马许多,男子腰段刚好被旁边随从手里刚点的精致宫灯明晃晃映着。

    明亮唯存腰间,她定睛瞧见他腰上系着一枚款色眼熟的香囊。

    那人似乎转头朝她的马车看了一眼,但且不知对视与否,吓得陆柔汐下意识飞速收回视线。

    匆匆敛了目光,传进来一声马儿的扬蹄嘶鸣,外面马上男子已然夹马扬长而去。

    窗外大雪飞舞,虞国送女车队持灯相让祁国皇子的使者队伍,兵卒和侍从手上提着各式的宫灯犹如两条明灯长龙在巍峨屹立的虞王宫前错道游行。

    静默雪地里,马车内。

    陆柔汐静默守着眼前案几上半明半昧的火光,低头轻扯收拢裘毛披风。

    忽然间抬头,瞳孔印下烛火的倒影,表情满是不可置信。

    原以为今日的头痛犯病是因为自己大喜大悲的缘故。

    印象里每回见他,她都会心跳加快,万分紧张,六年了,如今日这般头痛厉害的景象,自那日的梦魇消失后她再没遇上。

    思绪混沌,记忆翻回了六年前定都的元夕节--

    她记得,娘亲留给她的那枚香囊上绣了她的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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