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的好心情在回到瑶城之后,就荡然无存了。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易心对自己笑得那么灿烂,还亲切地喊自己的名字。在听到那一声“黎云”后,黎云只觉得一股电流从头顶蹿到了脚底板,让他打了个冷颤。易心和李叔都看到了他的异样。相比于易心的面不改色,李叔毫不掩饰的担忧就只能让黎云苦笑了。

    “快走吧。”易心主动扣住了黎云的手腕,脸上的笑容像是在面对一个至交好友,可她施加在黎云手腕的力道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黎云只觉得自己手腕上多了一副镣铐。

    “李叔,你也去吗?”黎云问道。

    李叔点点头,“我陪着去看看吧。”他瞅了眼易心,又瞅了眼坐在餐桌边吃午饭的薛小莲。

    薛小莲摆摆手,笑着和三人告别。

    只有易心挥手作了回答。

    黎云和李叔都没有带身份证,易心心里焦急,便也懒得以人身前往三院。她干脆一手一个,抓着黎云和李叔就从窗户跳出去了。

    “有和康叔联系过吗?”黎云被易心拎着在楼顶跳跃,迎着刺骨的冷风,问了一句。

    李叔吃力地回答:“联系过了。不过,事情不太好办。”

    这不出黎云的意料。

    “鬼染病,很难办吧。”黎云若有所思。

    李叔却是说道:“这是一个。另一个问题是,易心的男朋友做肝病研究,但不是普通的肝病研究。原本想着你染个肝炎就行。可听老康说,你要只是肝炎,大概排不到她男朋友的号——哦,是他跟着的主任的号。”

    黎云一怔。

    医院里的道道,黎云实在是不了解。李叔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尹士康在电话中告诉他的,也只是事情很麻烦,非疑难杂症就别想见到易心的男朋友了。

    “……也不是完全见不到。住在一个病区里面,肯定有机会碰到,只是顶多看两眼。易心想的那种相处时长,得你病得非常特殊才行。”李叔补充道。

    黎云瞧了眼易心。

    易心笑眯眯的,“总有办法让你得疑难杂症的。”

    黎云默然。他已经不打冷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的恐惧。

    “我觉得这件事……”黎云有后悔自己之前轻率地答应了易心。

    可现在,他刚开口,就感觉到易心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变得特别冰冷,如一把尖刀,随时要将自己的心脏挖出来。

    黎云扯扯嘴角,放弃了和易心讲道理。

    他或许能顺利感染上肝炎,可要得疑难杂症,那就不是他努力就能办到的了。

    黎云决定等去了三院,迟迟无法染病之后,坐等易心自己放弃这荒谬的计划。

    等三人降落在三院的楼顶上,易心松开拉着李叔的手,继续扣着黎云的手腕,往下层走去。

    楼顶天台上锁的门,被易心轻而易举地扭开了。接下来也是一路畅通无阻。

    李叔揉了揉被吹僵了的脸,问道:“那小姑娘都好吧?”

    黎云想到冯思云,不知道该回答“好”还是“不好”,只能耐心地将整件事叙述了一遍。

    李叔一直沉默地听着,半晌都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黎云能感知到李叔沉重的心情。

    等他讲完了,李叔才长长出了口气。

    “我原本还想着……”李叔苦笑,“果然还是不要跟他们碰面了。”

    黎云一惊,“你原本打算回家过年吗?”

    “是啊……毕竟是过年……”李叔怅然地说道。

    他明明刚死的时候,想的挺明白的,可临近春节,他心中就泛起了愁绪。尤其是在和李阿姨打了那一通电话后,他更想念自己的子女了。

    阖家团圆的时候,如果缺了个人,那心里也会缺失一块,空空落落;如果只能茕茕孑立,那就更孤寂了。

    李叔听完黎云的讲述,也知道自己最近的愁绪不全是因为长久的离别,还因为他鬼魂的身份,便也不敢肆意放任这种情绪了。

    黎云忽的转头,看向了易心。

    他只看到了易心的后脑勺和她一晃一晃的辫子。

    “看什么看?”易心头也没回地喝了一声。

    黎云没觉得害怕,也没收回视线,“妖怪也过年吗?”

    “不过。”

    “但也会受到影响吧?”

    易心脚步一顿,微微侧头,对着黎云冷笑一声,“是啊,你们人类最了不起了,世界全围着你们人类转呢。”

    黎云没再说话,还避开了易心的视线。

    易心冷哼一声,辫子一甩,抬头看看门牌,推开了面前的门。

    尹士康早坐在这办公室里等着了。

    见到三人进来,他挤出一个笑容来,看向黎云的目光满是同情。

    “东西准备好了?”易心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好了。这个是我们这边一个病人的杯子。”尹士康从身后桌上拿起了一只马克杯。

    黎云的脸上终于有了比较大的表情变化。

    “你是要让我用这杯子?”黎云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想你比较能接受这个。牙刷、筷子就算了,对吧?”尹士康尴尬地说道。

    “难道不应该用点病毒原体之类的东西吗?”黎云反问。

    他预想中的染病,是尹士康非常专业地给自己来一针,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尹士康连忙摆手,“那东西太危险了,我怎么好随便拿出来?”

    “不能拿出来,就让我进实验室。”

    “那也不行。太危险了。这有严格规定的,需要穿防护服,得在手套箱里操作。不能随便胡来。”尹士康神情严肃。

    “我是鬼,我本来就是为了感染去的。”黎云也一本正经。

    “那也不行。万一泄露了怎么办?我们都不是专业的。那些设备很复杂的。再有就是,检验科、实验室那边查得特别严,监控不好关的,所有的东西都有监控。”尹士康摇着头,拼命拒绝。

    “我不会用这个的。”黎云只好死死盯着那只马克杯,表达了自己坚定拒绝的态度。

    他生前就有洁癖。虽然洁癖的起因是他严重的过敏反应,但二十多年的人生让他已经养成了洁癖的习惯。让他用别人用过的杯子,他先得恶心地吐出来。

    尹士康无奈放下那只杯子,“好吧。我本来也觉得这办法不太行。”

    易心却是突然伸手,将那杯子拿了起来。

    “等等!”黎云脸色大变,“这只能让我感染肝炎吧?我感染了肝炎也见不到你男朋友!”

    黎云语速加快,生平头一次那么快地说话。

    易心扣着他手腕的手本来正在加力,闻言也不由顿住。

    黎云已经一身冷汗,皮肤上也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红色,看起来是已经起了过敏反应。

    他好久没有出现过这种过敏反应了。瘙痒遍布全身的那一刻,他自己都愣住了。

    易心和李叔、尹士康都诧异地看着黎云脸上、手背上的红点。

    “只是想想,都起反应了。”黎云自己也很惊讶。

    他想起了白无常对自己的那番话。

    对于鬼来说,是意识决定物质。他现在这一身过敏反应,毫无疑问是心情紧张所导致的。

    “有和肝病相关的过敏吗?”易心放下了那只马克杯。

    “三院还没遇到过这样的病例。”尹士康很肯定地回答,“倒是有肝功能异常,同时有过敏问题的病人。”

    易心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之色,“那还有什么办法吗?”

    尹士康看看黎云,看看易心,“不直接感染,就只能吃药了。”

    “你不早说?”易心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黎云身上的红疹也在缓慢消退,显然是能接受这种染病方法。

    “多吃点肝损伤的药物,大概率就能得肝病,只是这不好控制,会生什么病,急性还是慢性的,该吃多少……”尹士康一根根掰着手指头。

    他虽然在三院“工作”了几十年,却不是任何一种疾病的专家,万事只知道皮毛。

    “……偷药也不方便。都是处方药,你们要大量吃,不管从什么途径,都很难弄到那么多药。就是真的成功了,也不一定难治。”尹士康又道。

    药物导致的肝损伤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解决办法也是现成的。要如何控制药品种类和药物剂量,却是个难题。太轻了,达不到易心的目的,太重了,可能黎云就一命呜呼了。

    这也是尹士康最开始没提出这方法的原因。

    如果可以的话,尹士康觉得让黎云感染个肝炎,应付完易心就是了。即使以后治不好,黎云一个鬼,也不用担心肝炎对生活质量的影响。

    要不是怕易心带着黎云千里迢迢跑到北京,见不到想见的人,带着怒气回来找他算账,尹士康压根不会给这三个医疗体系外的家伙解释其中的门道。

    李叔这时候出声问道:“你就没什么关系,让黎云直接挂那个什么专家号,指定医生来看吗?费用不是问题,弄那种特需病房也可以。”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眼易心。() ()

    易心果然根本不在意钱的问题。

    说来他们的钱都是老板发的,至于老板哪来的钱……黎云觉得,老板那样的妖怪天然就不需要考虑这种身外物,就跟武侠小说里的大侠随手就能掏出金元宝一样。

    尹士康为难道:“如果是在三院,或者在瑶城的话,一切好说。北京的话,我可没那么长的手。”他一屁股坐了下来,“这事情难办。我能找着医生联系到北京那边,可你们去了那里,又不是看一眼就回来了。我在里面动手脚,会被人发现的。”

    尹士康能借用三院那些专家教授的手机,还很清楚他们的人际关系网络,也能随手用一用那些关系网。只是想不穿帮的话,这种“借用”就只能一次性行为,而不能是持续性的小动作。

    黎云瞄了眼易心。

    “倒是你们,没什么能找到的关系吗?”尹士康反问道。

    李叔摇头。

    黎云也摇头。

    尹士康本来就不是问他们两个的,而是在问易心。

    他知道易心是活了上百年的老妖怪,黎云他们的公司里还有两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妖怪。几百年的“人生”,总该有些故交吧?

    黎云马上想到了在杨仓教堂遇到的那个鬼。

    那位带着妹妹的鬼魂和易心认识,只是对方已经借尸还魂了,借用的身体是个年轻姑娘来着,本人和易心的关系说不上多好。

    黎云只见过易心的这一位“故交”。老板成天不见踪影。薛小莲成天在办公室晒太阳。这三只妖怪究竟有没有朋友,黎云全不知道。

    唯一能确定的是,易心应该是没有异性好友的,她只有满屋子已经变成干尸的前男友。

    易心脸色不好看,根本没回答尹士康的这一问题。

    看来答案是否定的了。

    黎云又看向了尹士康。

    “那我真没什么办法了。要不切掉半个肝看看吧。”尹士康一摊手,有些开玩笑地说道,“记得,伤口得切得复杂一点,最好表面没有伤。到时候送去一拍B超、一照CT,医生肯定吓到,那些专家教授会抢着给你做检查的。”

    这就是要用灵异手段来解决问题了。

    黎云打了个激灵,警惕地看向易心。

    就见易心正认真凝视他的肝脏部位。

    “你要做什么?”黎云捂着肝脏后退一步。

    “我倒是可以在局部位置吸血。如果将你肝部的血液全抽走……这可以算是疑难杂症吧?”易心征询尹士康的意见。

    “你得先到北京,打听好那位专家在医院里的时间,掐着点让小黎被送进去。那边的专家不少,别让其他人抢了病人。”尹士康做了解答。

    “喂。”黎云不满地抗议了一声。

    如果是做疾病实验,他还愿意配合。他有自己的打算,染个病体验一下,正好能满足他的需要。可让易心动手,搞一些他无法复制的伤害,那对他来说就只有牺牲,没有回报了。

    易心根本没听他的抗议,煞有介事地冲尹士康点头,还指挥起了尹士康,“那你想办法打听,再给我准备好一份疾病史吧。总不能我去北京看鸿飞的时候,他就正好突发疾病那么巧。”

    这么听起来,易心还挺细心的。

    黎云想起来,她似乎对待每一段恋情都非常认真——非常认真地做人设、编剧本。

    黎云还想要抗议,就听到手机叮咚叮咚地响个不停。

    李叔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是他手机的消息提示音。

    “是微博上的私信。”李叔说道,看了眼黎云,“是那位‘广场上的张先生’。”

    牛海西?

    黎云皱眉,“他又要做什么?”

    “还是老样子,给我们介绍……顾客。”李叔一边阅读,一边吃惊地说道。他眼珠在眼眶里转动了几圈,好像是将一段话读了好几遍,才接受了其中的内容,“真的是顾客,给钱的。”

    “他骗了人?”黎云凑了过去,也是借机和易心拉开了距离。

    “不是骗人吧。他本来就是做这一行的,认识不少人。”李叔指了指手机屏幕,“喏,你看。他自己说的。也是人托人找到他,要给个有钱人看看。”

    “认识不少人?”易心突然起了兴趣,和黎云、李叔凑到了一起。

    黎云心中警铃大作。

    “那正好问问他,有办法挂上北京那边的专家号吗?”易心二话不说,指挥起了李叔,又问尹士康,“那专家叫什么来着?”

    尹士康乖乖走过来,在李叔的手机上写了名字。

    “等等。你知道这人底细吗?”黎云反对。

    他的反对完全无效。

    李叔的手机已经落到了易心手上。

    谁也不敢从易心手里抢东西。

    易心已经将那条带着名字的消息发了出去。

    ※※※※※

    俞丽将自己关在了一间公寓中。

    这小公寓是很多年前她和乌经纬一起贷款买的老房子,面积只有四十多平,现在还保留了当时原状,家具都很简陋粗糙。

    俞丽回忆着,这应该是他们两个买的第三套或是第四套房子。那时候他们的公司已经经营了一些年,只是他们做工程的,天南海北地跑,又时不时碰到款项拖欠的问题,手头的资金并不多,生活还是很节俭。当时公司接了个在枫城的项目,预期要做一年多,两人便买了这间小房,一方面自己住着,一方面权当投资。

    不得不说,两人在地产投资上没什么眼光。枫城这么多年来房价有所上涨,却也没到两人买房时畅想的价位。不过两人这时候已经不在意这点房价了。这小房子也在夫妻两个分割财产的时候,被随意分到了俞丽名下。

    俞丽还记得自己和乌经纬在这儿度过了一个春节。除夕的时候,他们给老家的父母和儿子打电话,讲了几个钟头。等到大年初一,两人又各自捏着手机,给生意上的朋友拜年,直打到手机发烫、电量用尽,都没完事。到了年初二,两人就又分头到处联系工人,哄着人尽快回来干活。

    俞丽缩在狭窄的二人沙发上,有些出神地回忆从前。

    她会选择这里,不是因为怀念,而是经过高人指点的。

    那位高人听了她的情况,将她名下房产看了一遍,指了枫城,说这地方最安全。

    俞丽也不知道这儿有什么安全的。

    大概是小城市,人少,鬼也少吧。

    俞丽想到此,觉得这房子冷清得吓人。整个公寓楼都没什么人气。

    这不是她的主观感受。现实便是这老公寓如今根本没多少住户。枫城这些年发展不如意,年轻人大量流失,公寓住宅也就没了市场。

    一墙之隔的那处小区就热闹一些,家家户户贴了春联、窗花,挂了红灯笼。那里的温度似乎也比这边高一些。

    俞丽想到此,走到了窗边,俯视那近在咫尺的小区。

    她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立刻紧张地一转头。

    背后明明没有东西,但总有一道视线黏在她的身上。

    俞丽抓紧了挂在胸口的护身符。

    她从老家农村出来,小时候接触过村里的神婆,走南闯北的时候则没少跟那些大师、高人打交道。她有常来往的高人,只是那一位马大仙人往常看还挺有能耐的,风水、转运样样行,这次才露出了马脚,对她遇到的事情束手无策。俞丽只好重新找了人,到处托关系,希望尽快解决自己身上的问题。可她找到的高人也只是提供了一些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搬家是其一,护身符则是其二。

    这一过程中,乌经纬出了不少力,只是他人还在海南,不知道是那生意真的没谈完,还是躲着她和他那个小情人。

    俞丽想到此,无奈又愤恨。

    她吐出一口气,心情转换后,发现那股视线消失了。

    因为心情紧张,她明明刚站起来不久,这会儿却是又累了,便走向了沙发。

    沙发上,现在没有人,但在一边座垫上却有一个屁股印。

    俞丽第一眼看去只当是自己刚才坐的印子。

    这老旧沙发,里头的弹簧大概都坏了,海绵垫子也已经失去了弹性,坐过之后根本无法复原。

    俞丽这么想着,坐在了刚才坐过的地方。

    她坐下后,身体就僵住了。

    她习惯性坐在沙发的右手边。在买了这套小公寓前,她和乌经纬就是这样男左女右地并肩坐着。此后,无论是多大的沙发、如何排列的座椅,她都习惯坐在靠右的位置。

    俞丽的眼珠子缓缓落在了眼眶的左侧,看向了自己左手边的沙发垫。

    那里,屁股印还在。

    是……以前乌经纬留下的痕迹吗?

    俞丽努力回忆着。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眼睁睁看到沙发上的屁股印轻轻动了一下。就像是一个人坐在那儿,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将重心移动到了身体的右侧,移动到了她坐着的这一边。

    微不可查的呼吸喷在了俞丽的脸上。

    俞丽的尖叫卡在了嗓子眼,让她一口气没提上来,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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