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思南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开门、开灯,能闻到淡淡的香味。

    玄关挂了一只香囊,上面绣了花样繁复的符。

    孟思南能认出那其中几个图案是敕令、辟邪、静心的意思,但剩下的那部分就有些看不懂了。

    客厅里摆放了神龛,是孟思南新买的,网购到货,质量一言难尽,但还算稳当。

    孟思南洗了手,打开神龛不太整齐的网格门,里头便亮起了光。

    自动灯带还在起作用,但光亮已经比刚买回来是弱了几分。现在的光更接近于古早的卤素灯,有点儿脏兮兮的感觉,而不是LED灯那种单纯的黯淡。

    孟思南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对着神龛里供奉的雕像拜了拜,又取了竹签香,用火柴点燃,再次敬拜,并将香插在了紫檀香炉之中。

    这香炉反而是这一套东西里质感最好的,也的确是最贵的,还是好多年前孟思南问吴道买的。

    孟思南这么想着,看了眼雕像。

    兽首人身的雕像,白玉材质,却不像博物馆里的瓷器那么精美,反倒更像是塑料做的假货。那兽首的眼睛都一大一小,都没有做对称。

    吴道是大不如前了。也是受了之前那次饿殍入侵的影响。

    据他所知,吴道家里是有些门道的,可惜在吴道这一辈断绝了传承,只剩下了祖辈积累下的人脉。吴道这人比牛海西少了点套路,但也不是多了真诚。他更像是那种不甘心当中介,却又不得不当中介的心态,有些别扭的公事公办,努力假装热心,但又经常露出马脚。牛海西都比他演得真诚。虽说如此,他原本的生意做得也算不错,家里留下的人脉都维持下来了,也结交了一些新的人物。

    听孔冬梅说,他是走了点歪路。他家里原本也不是孔冬梅师门那样纯粹的正派。在吴道的经营下,新结识的人就更偏向于那种不择手段的修炼之人。

    这也不奇怪。

    那个圈子里的正派才是少数。

    真走邪派路线的,其实也是少数。

    滥竽充数、浑说摸鱼的,还有坑蒙拐骗的,才是多数。

    吴道的人脉圈子在饿殍侵袭后就毁了个七七八八,死的死,藏的藏。

    毕竟不是孔冬梅那样纯粹的正派,总是害怕被那股神秘力量再次清算。

    吴道这时候反倒是显露出了几分真诚。

    孟思南联系吴道的时候,吴道一反常态,和他聊了很多,而且不是单纯的推销。

    这材质不佳的雕像就是吴道附赠的东西。正品是玄关挂着的那个香囊。

    用吴道的话来说,现在能搞到这类东西,已经不错了。他已经准备清一清库存,最后赚一笔,就金盆洗手,回老家开个小店,好好过日子。

    吴道是有退路的。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也不像牛海西那样当中介的时候经常忽悠人,他是个纯粹的中介,顾客需要什么样的大师,他就给顾客介绍什么样的大师,剩下的都是顾客和大师去谈。

    比起什么金盆洗手,他更像是城里的打工人,在城里赚了点钱,看世道不好,就准备回老家了。

    但这也不过是表象。

    他很早以前听张和说过一嘴,吴道家里不简单,有些底牌。

    想起张和,孟思南打开手机的通讯录,搜索到了他和张和最后的聊天记录。

    那不应该叫聊天记录。

    那是张和的遗言。

    还有张和推给他的名片。

    黎云……

    孟思南的神情变得复杂。

    其实,要算起来,他最信任的该是张和。

    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最信任张和。

    只是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死掉……

    张和是第四个。

    孔冬梅是他目前最信任的人。他其实和孔冬梅认识得更久,但却不好和张和做比较。

    他会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张和,却不会告诉给孔冬梅。

    张和也是那种正派、邪派都沾点边的道士,不像孔冬梅……

    孟思南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瘫在了沙发上。

    他望着头顶的灯,眯了眯眼睛。

    脑海里如走马灯一样闪过很多片段。

    他的思绪停顿了一下,又从头开始。

    从他最早的记忆开始。

    但即使没有彭云的干涉,那记忆也是模糊的。

    他的父亲……母亲……外婆……

    他的家……

    第一次看到鬼,看到外婆……

    母亲的打骂,发疯……

    父亲的打骂,逼迫……

    孟思南迷迷糊糊的,好像打了个小盹。

    他身体一歪,失重感让他一下子惊醒过来。

    他搓了搓脸,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却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陷入睡眠的。

    再看那三支香,燃得都差不多了。

    大概睡了半个小时。

    孟思南叹气,身体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抱着头。

    他努力保持清醒,努力去回忆从前。

    一路追溯到认识彭云之前。

    那才是他真正的人生,甚至是他真正的性格。

    孟思南一时间心情复杂。

    他向彭云叙述了一个虚假的家,也展示了一个虚假的自己。

    彭东和郁小琴肯定有向彭云询问他的事情。

    话出彭云的口,就变成了真实。

    那些“真实”,不仅是他那个虚假的家,还有虚假的他:

    没有阴阳眼的普通孩子,就是倒霉地托生在了孟家,遇到了可怜的疯子母亲、不负责任的混混父亲,母亲因为外婆的去世而发疯,父亲则时常不着家……

    一个普通的,没什么不良嗜好,算得上是孝顺、懂事的,孩子。

    孟思南自嘲地笑起来。

    彭云为他编织了一场美梦,但却不是出于他的本意。

    或许彭云的确是希望他能幸福。

    只是彭云不知道……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对了,是彭云好奇问他,那个邻居老阿姨说他能见鬼是怎么回事。

    他撒了谎。

    第二天,他就发现自己看不到鬼了。

    那也是他第一次失去能力。

    他能确认这一点,是因为当时他们小区里有两个徘徊不去的鬼魂,分别是九号楼和十五号楼里去世的住户,前者是个老头,在他外婆去世后两年病故,他的老伴还来他家试探过,被他父亲的开价吓了回去,他父亲警告他,那老太太没给钱,他就不能说一个字;后者则是三年之后出了火灾,被烧死在家里,家里人处理好他的后事就卖房搬走了,卖房的时候花钱请他父亲带他过去,当着买家的面说那屋子里没有脏东西。() ()

    当他发现那两个鬼消失了之后,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但这并没有维持多久,他就在某个葬礼上,再次看到了鬼,回家的时候,也再次看到了小区里的那两个鬼。

    当时,他生活中唯一的变化就是彭云这个新搬来的小伙伴。他很容易将自己的这种变化和彭云联系到一起。

    他做了几次尝试,试探出了彭云的能力,也试探出了他的态度。

    彭云对此一无所知。

    不是彭云无意中为他编织了一场美梦。

    他多么希望是彭云无意中为他编织了一场美梦!

    他只是个可怜的小孩,期望有个正常的家庭,向自己唯一的朋友倾诉,而朋友无意中帮了他……

    结果……

    事实根本不是如此。

    孟思南抓住了自己的头发。

    混乱的记忆被扯出了线头,也就一点点解开了。

    啊,他又想起来了一件事。

    有一次去的丧礼,特别豪华,贡品特别好,不是香灰纸钱,甚至不是冷掉的鸡鸭鱼,而是一整头现烤的乳猪,还有个红彤彤的苹果塞在猪嘴巴里。要不是那大礼堂里都挂了白幡,看着都像是什么庆典现场。

    那家人说,老爷子就好这口。还供了好酒,搭了个香槟塔。氛围其乐融融,都说老爷子有福气,儿女俱全,都孝顺,第三代、第四代也都争气,还是喜丧,活到了九十九。

    老爷子的遗照都是金边的。不知道是纯金的,还是贴了金箔。

    应该是纯金的吧,很沉,他们一家打起来的时候,撞到供桌,都没撞翻那遗照。

    孟思南也看到了那个老爷子。

    看着精神矍铄,还有些乐呵呵的,和孟思南对上视线之后,就挤眉弄眼地逗弄他,仿佛他襁褓中的小婴儿,还喜欢这种大人扮鬼脸的游戏。

    当然,后来那老爷子就乐不出来了。

    因为孟思南按照他父亲说的,对着那家人描述了老爷子的模样,看着老爷子惊讶又感慨的表情,又对那家人说:“老爷爷说,家里的房子、公司都留给大哥,股票里的钱和银行存款都留给二哥。他的收藏品也全交给二哥。二哥最懂这些,能照顾好他的藏品。”

    老爷子当时就变了脸色,变得像是故事里的恶鬼,恶狠狠地瞪着他和他父亲。

    时隔多年,再回忆起这事情,他仍然能背出当初那段话。他也记得孟天打得他几乎皮开肉绽,还罚他不许吃饭、睡觉,硬是在几天内背下了那些剧本,以及那老爷子的外貌、说话的语调、习惯用语……他还看了好久的录像,是老爷子每年在公司里的致辞发言和他们家里庆生、过年的录像。

    孟天还为此搬回来了一部录像机,将那一箱子的录像都逼他看完。

    这部分内容倒是没派上用场。

    因为他亲眼看到了那老爷子,甚至看到了他发怒,学着他的怒吼、斥责,改了他的原话。

    这是他的临场发挥。那些喜庆的录像里可没有这种场面。

    那语气,让他几个年长的儿子女儿都信以为真了,反倒是年龄小的私生子女根本不了解这些,直接为了钱推搡起来。

    遗照没有翻倒,那颗苹果倒是落了下来。

    他饿了几天了,也不是滴水未进,只是光吃白饭、白水,实在是想要吃点其他东西。

    父亲说,做得好了,回家就有好吃的。

    但现在有现成的。

    大人们吵得不可开交,他父亲也没机会管他,他就偷溜着躲到了供桌下,狼吞虎咽地嚼碎了那颗苹果,又伸手想要拽那头乳猪。

    他的手被一只苍老的手捉住了。

    那老爷子死死盯着他。

    力气大到要将他提起来。

    他痛得哭出来,只觉得自己的胳膊要被扯掉了。

    他哇哇大哭,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就连孟天,都光顾着围着老爷子的长子和次子转悠。

    他被掐住了喉咙,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老爷子凑到他脑袋边,声音苍老又阴森,不似人的声音,威胁他改口,让他重新说一遍他的遗言。

    他被放开,扯着嗓子喊着老爷子说的话。

    孟天冲上来就给了他一巴掌。

    老爷子的儿女们只是停顿了一瞬,就重新吵起来。

    老爷子的身体佝偻了下去,看着自己的儿女,又转回头,看向他。

    他想要缩到孟天的身后,却被孟天气得又打了一巴掌。

    他倒在地上,被老爷子的阴影笼罩着。

    枯枝一般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却又放开。

    老爷子咧开嘴,露出了只有牙印、没有牙齿的恐怖笑容,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一双眼睛也仿佛失去了眼珠,只剩下了黑洞洞的眼睛。

    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恐惧的表情。

    孟思南好像现在都还能听到那老爷子的诅咒:

    “小孩,你也会有这一天的。你会比我更惨。在活着的时候就看到四分五裂的家……”

    孟思南抬头看向了对面的神龛。

    香早已燃尽。

    他想起了自己以前曾有过的念头:

    或许母亲是因为愧疚而疯的,愧疚于失手杀了外婆;

    或许母亲没回来是因为她已经魂飞魄散了,在被父亲带回来的那团黑雾附身的时候,灵魂就消失了;

    或许父亲没回来是因为他在外面被那黑雾杀死了;

    也或许是因为他愧对母亲,忏悔于自己失手杀了母亲……

    当然,这些都是彭云还在的时候,他一闪而过的念头。

    他现在很清楚地知道,他真实的看法……

    母亲是被吓疯的,怕外婆来报复她,也怕外婆将真相告诉给舅舅,舅舅会报复她;她死后没回来,可能是魂飞魄散了,也可能是因为他对彭云说“她算是解脱了,这样就很好”;父亲没回来是因为他和彭云提起孟天的时候,总说孟天经常离家,不会一直呆在这里。

    而他……

    根本就不想他们回来。

    在排除那些说给彭云的谎话,排除掉彭云扭曲了的那个现实之外,真实的他、最真实的想法……

    孟思南拿出了手机,给孔冬梅和吴道发去了同一条消息。

    他犹豫了一会儿,又给黎云也发去了消息:【我想要封掉我的阴阳眼,彻底封掉。】

    没等那些人回复消息,孟思南后仰靠在了沙发上,手机扔在了一边,两手搭在额头上,遮住了视线。

    他闭上了眼睛,又发出了一声轻笑。

    那老爷子可没说对。

    在遇到老爷子之前,他的家就已经四分五裂了。

    遮住眼睛的孟思南并没有看到,对面的神龛内,雕像上浮现出了红色的符,玄关挂着的香囊上的符绣纹也隐隐散发出了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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