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妇女怔在原地,良久没有说话。

    九紫离火运……

    属于她的时代……

    钱太太盯着面前表情认真的小姑娘,一时间竟有些不能回神。

    偏偏那道心声,又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

    【干得漂亮啊,伏曦同志!】

    【虽然你向来遵循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崇尚科学,但特殊情况需特殊对待,劝导这种思想较为封建的人,就得用魔法打败魔法,迷信打败迷信!】

    可见身旁的人陷入沉默,伏曦又忍不住自我怀疑地皱起了眉头。

    【诶?】

    【钱太太习惯了重男轻女,她总不会觉得,算命老头儿的话,要比我这个女高中生说得对吧?】

    刚刚还备受感动的某人:“……”

    钱太太忽然觉得,能听到别人的心声,有时候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儿。

    毕竟,平日里在饭桌上跟那些老板们虚与委蛇的时候,即使彼此之间恨得牙痒痒,明面上也得笑脸相迎。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像伏曦这般。

    所有的想法全都干脆实在、率真耿直地摊开来,让她不得不去直面对方的抵触。

    钱太太无声地叹了口气。

    看来,在这位小姑娘跟前,她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可不知为何,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她忽然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方才听到“重男轻女”四个字时的尴尬、窘迫和别扭,全都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假泡沫被戳破后的踏实。

    钱太太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放下上市公司董事长的架子,转过头看向小姑娘,表情拘谨又认真:

    “小伏啊,我这个人……是不是挺讨厌的?”

    伏曦闻言,差点儿没把脖子给扭断。

    【!!!】

    她无比惊愕又惶恐地往后挪了一步,再次踩碎一只小鸭子。

    趴在车窗边上偷听的王文珍则一脸无语。

    听听,这都问的什么话?

    都叮嘱过你要旁击侧敲了,干嘛还这么直白啊。

    瞧把我们孩子给吓的。

    伏曦一开口都磕巴了起来:

    “……没、没有啊,钱太太,您、您您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中年妇女低下头,搓了一把凉津津的雪。

    “做人总得有点自知之明……”

    她苦笑道:“我肯定一上来,就给你留下特别不好的印象了吧?”

    说着顿了顿,语气更显自责:

    “你年纪这么小,还这么乖巧懂事,在家里边儿,估计你的父母都没对你说过重话。而我又是骂你,又是推你的……”

    伏曦静了静,停下了抠手指头的小动作。

    她摇摇头,轻声细语:

    “钱太太,您在杀青宴上的时候就跟我道过歉了,那件事儿,在我这儿已经算是翻了篇儿。况且——”

    她盯着中年妇女脸上尚未消肿的伤痕,善意安慰道:

    “您当时见了钱总,正处在气头上,控制不好情绪也是情有可原的。”

    钱太太抬起眼。

    然后,便对上了小姑娘那双如一泓清水般的眸子。

    单枪匹马闯董事会都没怂过的一个人,不知为何,此时竟然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生怕下一秒就从伏曦那儿,听到她充满嫌弃和厌恶的心声。

    可嫌弃厌恶没等来,反而等来了她更为真挚的话语。

    伏曦悄悄握紧了小拳头,吸气吐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而后郑重开口:

    “钱太太,我没有讨厌你,我觉得您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回轮到钱太太磕巴了。

    “……真、真的吗?”

    伏曦点点头,“真的真的。”

    她想了想,努力地整理好措辞。

    “在我心里,您非常了不起。”

    “杀青宴的那天晚上,我就在网上搜索过……”

    【好吧,其实是用系统查到的。】

    【撒个无关紧要的小谎,应该没关系吧?】

    伏曦定了定神,一鼓作气道:

    “……您是通过自己的努力白手起家的,在烟酒这个男人扎堆的行业里,硬生生地拼出了一条属于仓平贡酒的血路。”

    “正因为有您在,从2019年开始,中国杰出商业女性的榜单上,便又增添了一个名字。许许多多的女同胞们,也多了一位可以看齐的榜样……”

    话说半截,伏曦开始脚趾抠地。

    【妈呀!好像有点儿太冠冕堂皇了!】

    【我自己说着都觉得尴尬……】

    可箭已在弦上,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讲。

    “而且,我还搜到了您在商业杂志上的一篇访谈。”

    “那位记者介绍说,您特别热爱公益。虽然自家厂子里酿的是白酒,但捐献给贫困地区儿童的,却是一箱又一箱的纯牛奶。”

    “您曾坦言,自己家境不好,小时候连口有营养的鸡蛋都吃不上,17岁进城打工那年,身高还不足一米五……”

    钱太太彻底愣住。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是连她两个儿子,都不愿意听的絮叨话。

    钱太太忽然想起,伏曦掌镜的那张照片上,把自己拍得格外高大伟岸。

    还莫名想到,似乎在几年前,有一位被她赞助过的女导演,曾这样讲——

    镜头不会撒谎,它呈现的,往往是拍摄者最真挚的情感。

    小姑娘诚恳朴拙的话语仍在继续:

    “所以,您说孩子就是祖国的花朵,是世界的未来,还由衷希望那些女孩子们不要和你一样,希望她们每天都能吃上肉蛋奶,白白胖胖,茁壮成长……”

    冷风席卷着雪花,一起糊在了人的脸上。

    不知不觉间,钱太太竟已泪流满面。

    伏曦顿时紧张起来,手跟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钱、钱太太,您在公安局里哭太久了,眼睛会很疼的。”

    “别在外面吹冷风了,先上车吧,等雪人堆好了我再喊您下来。”

    钱太太抬起袖子,胡乱擦拭了一把。

    “没事儿没事儿,我不冷。”

    心里热腾腾的,像是簇拥着旺盛的篝火一般,又怎么会冷呢?

    伏曦咬了咬唇,蹙着眉头盯着她瞧。

    【……emmm,鼻涕都快被冻得掉进嘴巴里了,就这还说不冷呢。】

    【唉,你们大人真的好假哦。】

    钱太太:“……”

    一旁偷听的王文珍,此刻终于按耐不住探出了头。

    她伸出胳膊,在大巴车的车身上叩了叩。

    响声沉闷,引人注目。

    “钱太太,上来吧,我还有点儿事,打算跟您聊一聊。”

    钱太太抬头望了过去。

    王文珍嘴角处噙着一抹友好的笑意。

    一如她们在某项活动的饭局上,最初相逢时的模样。

    -

    车上门窗掩着,还开了温度适中的暖气。

    伍晗骄喝完一杯黑糖波波牛乳茶,又拿起一根吸管,“啪——”地扎开一杯奥利奥流心芝士。

    整个空间里都弥漫着香香甜甜的味道。

    何思泉督促她好好学习。

    “人家伏曦给你讲的数学题,你都理解透彻了?”

    伍晗骄抱着平板吐了吐舌头,关掉了刚更新的动漫。

    秦承宇大声嘲笑:“哈哈哈,何导您要求太高,小伍她能听懂个七八成就不错了!”

    伍晗骄不服气,梗着脖子嘟囔了一句:

    “你当年文化课第一很了不起吗?数学不照样刚及格……”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秦承宇说着,作势就要把刚摸过车窗玻璃的冰凉小手,往她毛衣里塞。

    大家嘻嘻哈哈闹做一团,气氛很是温馨。

    钱太太走到王文珍身边,安静落座。

    王制片这会儿就不跟她搞什么虚头巴脑的了。

    一上来,便开门见山道:

    “您还在公安局里边的时候,我们从伏曦那里,听到了仓平贡酒的又一场浩劫。”

    “是吗?”

    钱太太接过纸巾,擦了把鼻涕和眼泪。

    她的情绪,此时仍旧沉浸在小姑娘刚才的那番话中。

    对于自家公司的未来,都不似之前那般在意了。

    王文珍望向车窗外。

    看了一眼那道老实巴交堆雪人的身影,还是决定把自己听到的,全部讲给面前这位当事人听。

    “三年之后,钱总原形毕露,您的公司股价大跌,仓平贡酒的其他股东们一致决定,召开董事会罢免您的职务,从此,您就只能被逼着退居幕后。”

    意料之中的事。

    钱太太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最后却只能笑得无奈。

    “……那帮死老头子,早就想把我踢出去了。”

    王文珍轻轻拍了拍她微微发颤的手,接着道:

    “不过,他们显然没有您适合执掌大权。”

    伏曦的心声透露,钱太太被赶走不到两个月,仓平贡酒就再一次上了热搜。

    公司总部的十几位女职工们集体发声,实名举报新任总经理违反劳动法,强行辞退孕期的女员工……

    “什么?!”

    钱太太猛地竖起眉。

    她在得知自己被罢免时没有动怒,可听到这里,却异常气愤。

    “那位女员工有什么过失行为吗?他们凭什么辞退人家?”

    王文珍回忆了一下。

    “……嗯,好像说是那位女员工孕期好几个月,公司不仅要求她加班,还迟迟不给她批产假。”

    “被逼无奈,女员工只能向公司请了半天假去处理父亲的后事……没想到回来之后,工位就被清空了。”

    钱太太攥紧拳头,双眼通红。

    “您先别激动,这些事儿现在不都还没发生吗?”

    王文珍道:“我很能理解您现在的心情,我们车上的大家都能理解。”

    钱太太回头看去。

    座位上,曾因她在饭桌粗鄙发言,而面色不虞的何思泉、秦承宇、伍晗骄她们……

    这会儿正投来善意的目光。

    “因为,伏曦在心里夸过您,说您是一个特别懂得为女性员工考虑的好老板。”

    王文珍拍着她的背。

    隔着厚厚的貂皮大衣,手心里传递着温暖。

    “她说,您的公司专门设立了月经假。对待怀孕的女员工,更是体贴入微,不仅调度灵活,就连生了宝宝都会送上超大份红包。”

    “她还说,您不单单疼爱自己的孩子,也非常体谅每一位做母亲的人。公司为此设置了儿童自习室,还配备校车,帮那些工作繁忙、难以抽身的女员工接她们的孩子放学……”

    钱太太默默听着王文珍的满口称赞,却并没有什么骄傲自满的神色。

    反而低下头,理所当然道:

    “这些……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王文珍转过头,笑着望向剧组里的同事们。

    “你们看,论当领导者这方面,我还得向咱们钱太太好好学。”

    坐在一旁的钱太太忽然间站起了身。

    她站在大巴车过道中央,面向诸位女同志,弯起臃肿的身躯,十分用力地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

    “唉呀,您这又是干什么嘛。”

    王文珍连忙去拉她。

    钱太太不为所动,执着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一来宴会厅就说那些辱骂你们的脏话,对不起……”

    她说着双腿一曲,甚至还要往地上跪!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冲过来把她按回了座位上。

    何思泉温柔道:

    “钱太太,伏曦的态度,其实就是我们这些人的态度——这事儿已经过去了。”

    “过不去,”钱太太满脸自责,“我实在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儿……”

    伍晗骄也凑到她身前,语气轻快。

    “没什么的钱太太,我们这帮人早就被骂惯了,比您那些话难听的多的是,耳朵都能听得起茧。”

    她一边喝着奶茶,一边道:

    “就像我,才十四五岁的时候就被营销号造黄谣,甚至还被人编排,说我妈、我姑姑都在剧组里跟导演发生过不正当的关系。”

    小姑娘虽然说着不在意,但内里显然还憋着一口恶气。

    “所以我就想着,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站在最佳女主角的领奖台上,狠狠地打烂他们的狗脸!”

    秦承宇也插了一句:

    “是啊,钱太太,被你骂上两句,我们又不会多掉几块肉,那点儿言语攻击压根儿就伤害不到我们的。”

    几个人轮番劝解一通。

    这才勉强打消了钱太太要给她们行大礼的离谱举动。

    王文珍坐在钱太太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钱太太,其实吧,我一开始听到你骂我们,的确有点儿不高兴。”

    “对不起……”

    “别,您先别急着跟我道歉。”

    王文珍继续循循善诱道:

    “我只是想让您回忆回忆——你用来骂我们的那些话,自己难道就不耳熟吗?”

    她笑得语重心长:

    “什么婊.子,什么臭娘们儿……我就不信,这些词儿没像把小刀似的,扎在您自个儿身上过。”

    钱太太嘴唇微颤,缓缓抬起了头。

    是啊,这些词儿——

    在她十几岁待在村子里,被老头儿偷窥洗澡的时候;

    在她刚进大城市练摊儿,被隔壁商铺老板娘掌掴的时候;

    在她跟着钱建峰卖假酒,后来拼着一股劲儿做出自己的品牌,成为一家公司领导人的时候……

    她自己也数不清,究竟被人骂过了多少回。

    “伏曦说,您的脾气的确是有点儿火爆,可这也正是您自我保护和争权夺利的武器。”

    王文珍看着她宽厚有力的大手,感慨道:

    “钱太太,您若没有这副性格,恐怕也很难取得如今的成就吧?”

    一个没有背景的农村姑娘,倘若再脾气软弱些,早就被这个男权社会给吃干抹净,嚼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钱太太忽然难过到无以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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