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月落乌啼,雪窖冰天。

    深冬时节寒意彻骨,但对于天子脚下富贵皇宫而言并不算什么,飞楼檐宇,各处都铺满了地笼,炭火燃燃,将整个皇宫烘得如春日般暖意融融。

    有一处例外。

    临华殿,寒风穿不过春意盎然的正殿,转而去向西偏殿,将这四处透风如筛子一般的偏殿冻得如冰窖一般。

    在这天寒地冻的西偏殿之中,舒韫拢着一小个炭盆,里面只剩下两三块黑炭,被风一吹,这点火星子险些就这么灭了。

    冷风侵肌,少女穿的却并不多,一双纤细素手冻得发白,身体不自主地打着颤,寒意无处不在,她避无可避。

    母亲去世后,年少的舒韫便寄居在京中叔父家,半年前刚刚及笄。可只因叔父独生的堂姐不愿参加大夏三年一度的采选,婶母便将舒韫从大房过继至二房叔父名下,要她替堂姐入宫。

    她家中父亲尚在桂阳老家经商,听说她能进宫为妃,乐不可支地做着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黄粱美梦,还亲自到京城来,将舒韫强逼着送入了宫。

    大夏的采选的规则,入选的官宦女儿先待定为采女,若日后侍寝或得到皇帝旨意赐婚,才能定下名分和位份,如今舒韫的名分还尚未定论,只和同为采女的林静阑住在陈贵妃的临华殿偏殿。

    寄人篱下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若是主位娘娘是个好相与的便罢,可临华殿的主位陈贵妃,偏偏是个最跋扈的,对舒韫和林静阑动辄打骂,遣散了她们的宫女,还叫内侍省克扣她们的份例。

    舒韫知道,陈贵妃是有皇子傍身的人,跟她们这些连名分都定不下来的采女不一样,叔父又只是个六品的户部员外郎,她不如其他采女们家世显赫,左不过这样忍气吞声,在宫中苟延残喘罢了。

    虽然缺吃少穿,日子过得艰难点,但西偏殿还是被两人日常打理得井井有条,至少有个住人的模样。

    舒韫低着头,天气寒冷,鼻子被冻得酸酸的,眼里的水意被黑炭燃烧散开的烟气熏得聚了团,啪嗒一声滴在手背上,炭盆上架着的小铜锅跟着咕嘟咕嘟冒了泡。

    水开了。

    舒韫小心翼翼倒了一小杯热水,步履匆匆走向床边,那里躺着林静阑。

    她走得快,牵动手臂上的伤痛,可舒韫浑然不觉,只俯下身去,轻轻唤着病容憔悴的林静阑。

    “静阑姐姐……”她费力将林静阑扶起,靠在自己肩头,试图将已经半温温水送入她口中,可林静阑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舒韫放下茶杯,探了探林静阑的额头,比昨日还要烫。

    少女内心惶惶,眼底泪意更浓。

    林静阑比舒韫年长两岁,入宫以来一直对舒韫照顾有加,虽不是亲人,却比叔父婶母待她还要好,此番染上风寒,也是舒韫被心情不顺的陈贵妃叫去无端挨了三十藤条,她在寒风中跪求的缘故。

    一开始只是咳嗽,可后来愈发严重,到如今林静阑已经高烧三五日了。

    宫规森严,采女们是无权传召太医的,舒韫去正殿百般求告,想请陈贵妃帮忙传召太医来为林静阑治病,哪怕只是施舍一点退烧的药也好,可都被那些眼高于顶的宫人们拦了下来,连陈贵妃的面都见不到。

    病榻之上的林静阑听见她哽咽,微微睁开眼:“傻妹妹……哭什么……”

    她费力地抬起手,抚摸舒韫乌浓如缎的长发,咳了两声:“还……还疼吗?身上的伤可好些……”

    林静阑气息轻得如一缕烟,话说到一半便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舒韫赶紧将她躺平下来,拍着她心口顺气。林静阑喘不上气,一张苍白的脸因憋气而添了几分血色,她用力抓着舒韫的手,竟俯身喷出一口血来!

    “静阑姐姐!”舒韫大惊失色,血沾上了她的裙摆,氤氲开来,像冬日里开得盛的红梅。

    舒韫心底的惶恐再也遏抑不住,泪水断了线一般落下来,慌忙起身:“姐姐你等着,我今天一定帮你求药回来。”

    说完舒韫抹了一把泪,推开门冒着风雪跑出去。

    她没有再去正殿求陈贵妃,舒韫知道,陈贵妃巴不得她们都悄无声息死在这深宫中,自己此刻去求她,十有八九反而会被扣下,甚至会再因惊扰主位而被斥责惩罚。

    偏殿后面是一长条下人房,此刻天透黑,因着下雪,夜空中一丝星光也无,舒韫低声下气地挨个敲过门去,就算是受奚落讽刺也毫不在意,哪怕是能要点生姜,煮些姜水喂林静阑喝下驱驱寒也是好的。

    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开门,有谁会为了一个小小的采女去得罪陈贵妃呢?

    如今皇后之位空悬,陈贵妃协理六宫,她又是信王的生母,如今太子被废,未成年的皇子们又尚未封王,信王一人独大,将来如何,恐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雪虐风饕,少女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终于有个小宫女看不下去,开了条门缝喊道:“舒采女,您别求了,咱们都在临华殿办差,也是身不由己呀。”

    是啊,身不由己,她何尝不是身不由己呢?

    舒韫失魂落魄地扶着墙,泪水在脸颊上凝成了冰,她望着宫墙,想到临华殿外去求助,可她和林静阑从进宫起就没有出过临华殿的门,如今还有谁能求呢?

    她转过身,背靠着墙滑下来,心里涌上深深的绝望,手足无措之时,宫墙的那边,冒雪清扫宫道的杂役们碎嘴抱怨的声音窸窸窣窣传过来。

    “这宫道就非要今天清出来?圣上不是说这半月来雪大,朝臣们上朝辛苦,免了这几日早朝,若有急事在传唤吗?”

    “旺福哥,你这几日请假了不知道,今日沈都督班师,圣上特地下旨明日上朝,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厚赏沈都督。”

    名叫旺福的小内侍听得一愣一愣的,粗声问:“沈都督?哪个沈都督?”

    “哎呀,就是那个江东沈氏出身的长公子,领雍凉都督的沈彻呀。”

    沈彻?

    舒韫听到这个名字,瞬间睁大了眼睛。

    带着灰手套的小内侍抽了抽鼻子,倒豆子似的讲起来:“三年前他到雍凉地界任职,几年间将凉州失地收复了个七七八八,上个月还把羌胡打到了玉门关外!”

    旺福声音陡然升高:“玉门关!这么厉害!”

    灰手套的小内侍接着说:“那可不,说起这位沈都督说起来也是个传奇人物,听说他十几岁的时候独自乘船出行,途中被水匪截杀,跟着他的侍卫和小厮无一生还,偏他还活着,这可不是老天有眼,为大夏留下了一位奇才。”

    旺福好奇道:“这倒听着有趣,是怎么回事?”

    “听说当时沈都督浑身是血,险些被江水卷跑了,是被一户盐商给救了……”

    舒韫心如擂鼓,不由想起那件往事。

    当年她才六岁,尚未进京,随父兄去扬州贩盐,刚好遇上水匪打劫。

    被劫的那船看起来气势不凡,一看主人便是富贵人家,只是那船已经被水匪占据,周围的江水被血水染红,飘起来的全都是主人家随从的尸体,甚是可怖。

    但仔细看去,舒韫却发现其中有人奋力划水向着舒家的船而来,她害怕地躲在阿兄怀中,看见一个清隽的少年从江水中抬起湿漉漉的眼睛。

    他瞳仁亮的很,虽有些慌乱,但却没有十分惧怕,喘了几口气后便冷静了下来,阿兄将他救上来,火速绕路前行,索性那些水匪忙着对沈家的船进行分赃,再加上父亲平日经商路途多有打点,那些水匪也就没有再追上他们。

    后来沈彻在他们家养了大半年的伤,临走时还送给舒韫一只胖墩墩的玉狸奴作为谢礼,这玉狸奴,此刻就在舒韫腰间挂着。

    舒韫从腰间扯下来那只莹润的小狸奴,握在掌心。

    那时她常常唤他彻阿兄,沈彻虽性冷话少,看见她却也会露出几分笑意,抱着她轻声哄,舒韫甚至觉得沈彻比自家阿兄还要亲切,沈彻离开之后,年少时的朦胧情愫就此被斩断,她哭了好几场才慢慢缓过来。

    内侍们口中提到的沈彻真的是他吗?

    如今他已经成了都督,班师回朝,意气风发,而她却被困在这高墙之下,朝不保夕,生死难料。

    舒韫望着那玉狸奴失了神,宫墙那边,小内侍们还在笑嘻嘻地说话。

    另一个年纪看起来年纪尚小的内侍十分好奇:“不过话说回来,太极殿的灯还在亮着,这个时辰宫门可已经下钥了,沈都督还能出宫了吗?”

    旺福瓮声瓮气解释:“这有什么,朝臣们和圣上彻夜讨论国事也是有的,看见太极殿东边的棠梨馆了吗?留宿宫中的朝臣们一般都会住在那。”

    小内侍们一边刷刷扫着雪,一边嘻嘻笑着走远,舒韫也慢慢走回了偏殿。

    林静阑已经睡了过去,身上盖着两层厚被子,可还是在不住地发抖,舒韫拧了凉帕子小心地搭在她额头,随后立在床边,咬着唇望着病情愈发严重的林静阑,指尖渐渐掐住掌心。

    在这临华殿困着,定然是没有指望的。

    她闭了闭眼,下定了一个决心。

    她要去棠梨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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