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十二月初。

    早晨七点钟整,天色薄明,阵阵冷风呼啸,街头的树木迎风而动,昨夜的积雪簌簌而下,融化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呼---”

    一辆轿车飞驰而过,汽车尾气呼出重重白气,余音响在未苏醒的城市里。

    本周五起江凌市将会迎来新一轮的雨雪天气,最低温度可达-10℃,雨雪天气,道路湿滑,温馨提示您注意防寒保暖。

    沈黎关闭手机天气预警的短信,将热好的牛奶放在桌上。

    忽然间,手机铃响起。

    副编打来电话,言简意赅:“今早市中心锦华路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你带着新来的实习生去跟现场。”

    电话挂断,沈黎动作迅速换好衣服,同时通知新来的实习生乔思悦。

    事发地点距离她住的小区只隔了两条街,沈黎赶过去时,现场只有一辆变形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一侧的花坛边上。

    附近有晨练的居民率先发现,已经报了警,交警还未赶来。

    车主已经从驾驶室出来,他看起来大概四十岁左右,身上并无明显的外伤,正拿着手机站在路边打电话。

    不远处,乔思悦开车赶到,她拿着摄像机一路小跑着到沈黎面前,“师姐。”

    乔思悦两个月前刚到江陵时报实习,她和沈黎都毕业于淮京大学新闻系,沈黎算是她直系学姐。

    沈黎点点头,昨夜下了一场雨夹雪,到清晨才停,气温又低,路面没来得及清理,很快便凝结成冰。

    “看起来是由于天气原因,地面湿滑,才导致的交通事故。”乔思悦说道,“好在没有人员伤亡。

    沈黎看了眼不远处的黑色轿车,她没多说什么,让乔思悦先去拍些素材,她记录着附近的路况信息。

    车主那边刚挂断电话,余光瞥到有记者拍摄,意识到什么,大跨步走过来。

    “你拍什么拍!谁让你拍的!”说着,他朝离他最近的乔思悦推了一把。

    乔思悦一心护着手里的设备,重心不稳,直往后退,就要跌进身后的花坛里。

    忽然,一双纤细有力的手结实揽住了她,将她护到身后。

    “我们是江陵时报的记者,拍的照片都是正常范围内的拍摄,”沈黎的声线清冷,在寒风中掷地有声,“请您不要妨碍我们工作。”

    距离拉近,沈黎敏感地在空气中闻到一股酒精的味道,是从面前的中年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男人一脸凶相,见又来了个记者,张口还要再骂,视线却在移向沈黎脸上时,突然顿住。

    面前这位记者看起来年纪极轻,清瘦高挑,修长白皙的脖颈间挂着一条蓝色工牌,上面显示:江凌时报,记者沈黎。

    女人一双淡色的瞳孔在寒风中无波无澜,穿着十分简单随意,却让她那张漂亮的脸更加引人注目。

    一阵闪光灯闪过眼睛,中年男回神,只见沈黎拿过乔思悦手里的摄像机,对准他的脸拍了几张照片。

    “你!”男人恼怒道:“你们这拍摄经过我同意了吗,老子要告你们侵犯我的肖像权!”

    沈黎声音冷淡,“你说的这些,我们都一一记录,也会一字一句如实报道。”

    男人还想再辩驳,警鸣声在不远处响起,交警赶到,在酒精测试仪测试下,最后确认男人确实涉嫌酒驾。

    沈黎和乔思悦拍好素材,采访几个常规问题,男人被带去警局做笔录。

    回去的路上,两人坐在车里,乔思悦才有些后怕道:“师姐,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就栽花坛里了。”

    沈黎坐在副驾驶,她正整理着刚才的采访稿,闻言,她温声道:“素材拍摄固然重要,但前提是要保护好自己。”

    乔思悦心中一热:“知道了,师姐,我有分寸的。”

    她和沈黎相处的时间并不久,在她的印象里,沈黎是那种,无论遇到大大小小的紧急事件,永远保持着冷静而理智的人,仿佛什么事在她心里都掀不起波澜,但过于冷静,又会让人觉得她冷漠。

    直到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有位母亲想通过她们报社为重病的女儿筹款,她们辗转了许多媒体机构,在一众主流媒体上已经筹得一批善款,但钱很快就花完。

    她们从地方奔波到省会,母亲带着重病的女儿一家家媒体继续找,而很多都已经给报道筹过款的媒体,最多也只能刊登一小块文章。

    她很同情那对母女,甚至想自己捐钱来负责那个女孩的后续费用。

    但沈黎却制止了她,说这篇报道不用她跟了。她以为沈黎是想放弃这个新闻,毕竟这样的案件太多,能挖掘的新闻价值实在微乎其微。

    直到几天后,她看到了沈黎做的报道。

    沈黎将这件事做成了大版面的专题,详细采访了那对母女的故事,联系了许多相关部门,整篇报道情感渲染地十分感人,最后反响很不错,募捐到了不少钱,小女孩得到了医治,那位母亲还特地千里赶来感谢大家。

    “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其实我只是做了一个记者应该做的。”沈黎

    乔思悦刚大学刚毕业,对记者职业正怀抱着无限的热枕,这件事过后,她毅然决然待在沈黎的小组,跟在沈黎后面跑采访。

    回到报社,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大家互相打过招呼。

    茶水间。

    沈黎接了杯温水正要到工位上,耳边却突然传来几句八卦声,在听到一个名字时,她的脚步突然顿住。

    “金融组今天下午要采访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盈时传媒的贺屿,还是这位贺总是主动联系我们杂志社,做回国的第一份独家专访。”

    “据说这位贺总在大二时就出国留学,在海外创业,这次回来,准备在将公司定在江凌上市。”

    “群里还有人发照片,颜值也非常逆天,到时候挖一挖这位贺总的情史,话题和热度肯定很高。”

    声音渐渐变得遥远,沈黎站在一边,神情有些放空。

    距离上次听到他的消息,已经过去多久了?沈黎有些想不起来。突然间,她感觉到胃部一阵痉挛的疼痛。

    这几年记者日夜颠倒的生活,作息极其不规律,导致她的胃病日益严重,疼痛感让时间变得清晰,也让她记起来,她毕业回到江凌做记者已经有四年了。

    而她和贺屿,已经分别六年了。

    回到工位,沈黎找到自己一直备着的胃药,微苦的药咽下喉咙,连带着那些久违的情绪一起按捺下去。

    钟亦辞背着摄像机快步从外面走进来,一头短发稍显凌乱,她瞧见沈黎旁边的乔思悦,冲她招招手:“正好,跟我去跑个采访。”

    沈黎收拾好情绪,将乔思悦手里的资料接过来,“剩下的我来做吧。”

    钟亦辞和她是同一时间来到江陵时报实习的同事,两人在同一个小组共事了四年,采访过江凌市大大小小许多新闻。

    只不过后来两人在一些采访理念中有了分歧,现在两人都各有能力,很少在一起做采访。

    乔思悦实习第一个带她的老师就是钟亦辞,她有些不太情愿地跟着钟亦辞走了。

    一天的工作结束,沈黎做好下周的采访提案,准备去楼上拿给主任过目。

    她等在电梯外,看着不断跳跃的红色数字跳转到1,电梯门向两侧打开。

    电梯空间里有三四个人,被拥簇在中间的男人身材高大,看起来尤为瞩目,一身黑色高定西装看起来矜贵无比,还未看到脸,便感觉这人像是刚从活动现场回来的明星。

    当沈黎的视线定格在男人脸上,脑里瞬间空白。

    仿佛注意到沈黎的目光,男人抬眼朝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沈黎反应过来,她侧过身,让他们一行人先出来,她能够清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难以忽视的目光。

    久违的情绪在胃里翻涌,沈黎维持着自己表面的平静,直到男人和她擦肩而过,电梯门合上,男人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

    电梯缓缓上行,她才慢慢松开自己手里攥着的纸。

    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即使重逢,两人也会如同陌路人

    却没想到,她再见到他时,痛感会如此强烈,一股酸楚感弥漫在她身体里,此刻,自己的心脏也如同手里的纸一样,被人狠狠攥住,留下一道道褶皱。

    冬天的黑夜来得格外早,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来的雪,一辆黑色商务车不知道在路边停了多久,车顶已经积了一层皑皑细雪。

    贺屿坐在车里,车窗半降,冷风和雪顺着窗口吹进来,他像是未曾注意到一般,目光一直注视着一个方向,

    沈黎出来公司时,已经很晚了,整栋大楼的灯几乎都已经暗了下来。

    地面上的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她站在公司楼下,按亮手机,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打到车。

    “沈记者。”一道声音传来,沈黎抬头看去。

    是今天早上酒驾的那个中年男人,不知道他在这蹲点了多久,两只手瑟缩地抱在一起,见着沈黎,两眼直放光。

    “沈记者,托你的福,老子今天驾驶证被吊销,还交了罚款。”男人呸了一声,接着话音一转,“不过,只要你陪我去喝个酒,这事就这么算了,要不然,老子天天在这蹲你,在你公司门口散播流言,到时候可有你受的!”

    男人脸上带着无赖的笑,说着,手向沈黎的身体探去。

    沈黎没理会男人的话,她指节用力,将男人手掌截住,顺势抬脚一踹,男人退后几步。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男人恼羞成怒,朝沈黎扑过来。

    沈黎朝反方向跑,她刚想要拿出手机报警,突然,后面传来一阵痛苦的嚎叫声。

    “你哪只手碰到她了?”贺屿的声音平静,脸色却一副风雨欲来的阴沉。不等男人回答,他抬脚将男人踹到在雪地里。

    他的动作幅度不大,每一下却狠而重,透出一种不要命的狠厉,中年男人根本不是对手,很快在地上哀嚎求饶。

    “贺屿。”在呼啸的风雪声和男人的叫喊中,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

    声音落下的同时,像是某种开关。

    贺屿暴风骤雨般的动作终于停下。倒在地上的男人被打得快要昏死过去,趁着空档,连滚带爬地跑了。

    冬夜里的雪下得更加汹涌了,两人谁都没有开口。

    “沈黎?”一道声音打破凝结的气氛,一辆跑车停在了他们身边。

    沈黎抬眼看过去,驾驶座的男生有些眼熟,是曾经来找她们报社报道宣传自己画室的一个学生。

    男生对沈黎道:“下这么大雪,正好顺路,我送你回去吧。”

    沈黎顾不得推脱,她现在不想面对贺屿,只想逃离这个地方,于是她对男生道:“那麻烦你了。”

    贺屿的目光微动,注视着沈黎,沈黎神色平静:“今天的事谢谢你,我还有事,先走了。”

    直到沈黎的身影离开,手上突然一阵剧痛感袭来,他这才意识到,在刚才的打斗中自己的手掌不知被什么刮伤,鲜血正顺着他手指淌着雪白的地面上。

    贺屿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看都没看一眼,他望着沈黎离开的方向。

    巨大的深蓝色夜幕下,簌簌的雪在灯光下斜斜吹着,周围嘈杂的噪音都随着寒冷的风裹挟着向远方散去,化作缥缈的背景。

    久远的回忆如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沒,一股难以忍受的钝痛感蔓延过心脏。

    他这才意识到,他和沈黎之间相隔的那道深渊,永远不可能愈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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