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半三更时刻,不醉城内却依旧灯火通明,甚至无一家一户深扃固钥,站在高阁眺望,只见富饶的皇城脚下,伴随着嘶鸣的乌鸦叫声,一顶绝美的花轿被抬了出来。

    “新烛燃尽,花轿起”,随着这句冷冰冰的判词,一切终是尘埃落定。官家仪仗自然浩浩荡荡,所到之处人人匍匐,呜咽悲怆的唢呐声划破夜空,就连荒郊外的竹节林里都能听到哀哀戚戚的回响。

    “咳咳,不行,不能遁了。”

    仙弥谙被呛地猛咳了几口,“谢关山,你还好吗?”她半蹲着喘气,这时候也不忘关心同行的他。

    谢观山还不算太狼狈,他忍住没咳出声,只是斯条慢理地拂去身上土灰,闻言,侧目看她,目光平静却答非所问道:“你头发上有腐草。”

    “什么?”仙弥谙立刻抬起腰,手忙脚乱地撩头发,嘴里嘟囔道:“谁那么缺德在坟墓里放腐草?”

    因着仙弥谙是个急性子,又执念回宫许久,一朝得了这长生丹药的秘法,是片刻都等不了,回到家后就把谢观山弄醒,什么都没管,什么都没准备,拎着人就马不停蹄地赶到这不醉城外。

    不过虽然仙弥谙活了上千年,但对这不醉城却是知之甚少,一方面她没怎么下凡过,另一方面是这不醉城也确实过于神秘,本来记载还挺多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五百年前,时任不醉城城主的鸢沉邑突然宣布闭城,断了与外界的任何往来,久而久之,人们甚至都忘了还有个这地方。

    而《苦毒行策》却直接写道,怨憎会苦——不醉城。

    所以仙弥谙必须来,她本来是想着大门进不去,就带着谢观山遁地,遁进去。只是,没想到,这不醉城必经之路的竹节林,是个古坟营地,地下全是尸体,要不是刚才遁的是个空坟茔,只怕这会儿仙弥谙身上都得带上几根白骨。

    “谢观山,这草在哪儿?”仙弥谙拨了半天也没有看到本根影子,有些不耐烦了,谢观山余光扫过,他明明伸一下手就能拿下来,可他偏道:“靠过来些”。

    仙弥谙没办法,只得低下头靠他手边,很快,轻轻的,如羽毛擦过,仙弥谙眼睫颤了下,一根枯黄色的腐草便已施施然落入谢观山的掌心,也分毫不差地落入她的眼瞳里。

    仙弥谙偷偷松了口气,她向来不喜欢别人的触碰,所以此时,抬起头与谢观山对视,她有些不自在。不过谢观山表情很是自然,一双勾人的凤眸里是无波无澜,这就让仙弥谙不怎么舒服了。

    她控制不住阴暗的地方想去:难不成他经常做这事?

    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还不多,但是仙弥谙还是看出了他几分性情的。

    谢观山这个人,皮囊长的是勾人心魄的,气质却冷冷淡淡,总给人一种多情又无情的感觉。

    高兴的时候和你谈笑风生,风流雅致,有意无意地撩人心弦。

    不高兴的时候冷得没边,讥诮凌厉,平静的疯感只想让人退避三舍。

    怪人。

    谢观山合上手掌,腐草也化为灰烬消散在这空中。

    他发觉,仙弥谙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其实,第一次见她时,他就被她吸引了。

    那天,夜色浓重,体内的蛊虫直接啃食到了心脏,他被迫下水,利用无心湖的彻骨寒意压制身上燥热,两个时辰过去才稍稍缓和了点,只是,突然在一瞬间,蛊虫全部退了下去,过于意外,他一时没控制好力道,设的结界被内力震破,强势劈了一道雷火出去。

    痛感蓦然消失,他惊讶地抬眸,就见一个身着青灰色麻布衣的少女仓皇地紧紧抱着一根树桩,嘴里好像还在骂骂咧咧。

    而等她转过头来,他已经收敛起异色,恢复到一惯的冷漠样。

    除却,额间的昙花悄然绽放,淡淡的清香被掩于冷冷的湖水中。

    谢观山微微抬了下眼皮,活了上万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讲究的女子。

    不过,也挺好的。

    虽然整个人看起来乱糟糟的,别的桃木簪子上还有未干的泥印,但是眼眸却格外清亮,波光流转,像一只狡黠的狐狸。眉间还有一朵精致的红色莲花,娇俏丽质,乌发肤白,不需任何粉黛装饰,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美人。

    长成这个样子,确实不需要捣腾,就是脏兮兮的看起来也明艳动人。

    他又静下心来,本以为这不过是一面之缘,但是没想到,他还没怎么样,这女子却“看上他”了。

    还言之凿凿地要看他“胸”。

    编起谎话来是连个草稿都不打,虽然生气的时候还挺逗的。

    “……”

    也是这时候,他终于发现了事态的不寻常性。

    中指勾划两下,就把人揽到身边。

    一眼就能看出她是鬼,但没想到是穷鬼。

    难怪。

    穷鬼专克这散财蛊。

    当然,最最关键的是,不仅是只穷鬼,还是只异常有意思的鬼。

    这算不算他无聊了这么多年的补偿呢?

    要是搁以前,他肯定对此嗤之以鼻。

    但是,现在,他有些抗拒不了。

    仙弥谙这个人,翻脸极快,骨子里就高傲,但心眼不算坏。高兴的时候,说不定还能跟你称兄道弟,越点界也不计较,但不高兴的时候,脾气出来,这使唤人的劣性就暴露的彻头彻底。

    也是因此,谢观山分寸拿捏的格外好,就比如现在,他“咳咳”,垂下眼睫神色痛苦,“抱歉”,他还特意往旁边走了两步。

    仙弥谙顿时感到了点内疚,她发誓以后再也不带他遁地了。

    本来肺腑就不好,灰尘再呛进口鼻,进入心口,无疑是给这破身体雪上加霜。

    “那个”,她刚想安慰他一下,浓浓的雾气突然袭来。

    瞬间,整个竹节林都被白雾团团包围,地面湿滑,泛着诡异的气息,仿佛有蛇在耳边吐息。

    这时节,怎么会起雾?

    糟了,这么近她都看不清谢观山的脸了。

    “谢观山,手过来”,再不喜欢也没有旁的办法了,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这林子不一般,不醉城既闭城不让外人进,这竹节林肯定是机关重重,这么多尸体说不定都是被害的过路人,“谢观山?”她又叫了声,有些着急了。

    “我在。”温热的触感袭来,仙弥谙愣了下,随后握紧。

    人是她带来的,她怎么都要让他安然无恙地回去。

    这是她的责任,也只是责任。

    “哇哇哇”,“你们为什么要挖我祖宗的坟?”

    嘹亮的哭泣声,以及微弱的火光,打破了这份氛围。

    而谢观山大概也是被吓到了,牵在一起的手握得更紧了,十指相扣甚至都握出了汗水。

    仙弥谙先是呼吸滞了下,然后就这样说服了自己。

    算了,可以理解。

    脚步声越来越近,仙弥谙瞥到了一个提着灯笼的男子的身影,她警惕地盯着前方,心里其实有些忐忑,他刚刚说的祖宗坟,莫不会就是她遁的那个?

    虽然,被她遁也是一种福气,但是毕竟死者为大,她也是不是故意的。

    “你们,你们,为什么,要破坏我祖宗的坟墓!”

    终于看清人脸了,竟然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而且看起来是个傻子。

    仙弥谙注意力全在他脖子的花色围兜上,上面还有红烧肉残留过的痕迹,视线再往上,一张本来还算干净的脸竟然抹了各种花脂水粉,尤其嘴唇上口脂还没涂好,都涂到外面了,脸颊两侧的腮红还是桃花粉色的,眼睛一只大大的,一只小到只能看到一条缝,大晚上的,看着怪吓人的。

    仙弥谙:“……”

    她下意识瞥了眼谢观山,见到他也微微蹙起眉头才心安下来。

    她可没有容貌歧视。

    “那个,什么你祖宗的坟?”仙弥谙一脸无辜问道。

    岂料,这话一问出,对方哭得更凶了,“坏人,坏人还不承认。”

    甚至躺地上撒泼打滚。

    仙弥谙听的头都大了,她凶道:“闭嘴 。”

    “知道我是谁吗,我能路过这儿,你祖宗就算死了也要磕两个头。”

    “你…”,小男孩抽抽噎噎的,被吓地退了两步,仙弥谙高高在上地看他,她弯下腰,挑眉道:“你是哪来的小傻子?”

    “我才不是傻子,我祖宗可是财神娘娘!”小男孩撇嘴大喊道。

    听到前半句仙弥谙还没什么反应,但在听到后半句的时候仿佛耳膜被雷轰了一样,而谢观山更是笑出了声,她黑了脸,用锋利的指甲掐他掌心肉两下表示不满,“你这傻子在胡说八道什么,财神娘娘活的好好的,是你能编排的吗?”

    她松开谢观山的手,一把提起这小傻子 ,板着脸开始一本正经地教训:“这句是谁教你的?”

    “呜呜呜…”“你放开我”,小傻子哭花了脸,双腿在空中乱蹬,不服道:“书上就是这样说的。”

    “什么书!”仙弥谙要刨根问底,到底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造谣她死了,她定要取他狗命。

    “弥谙,要不然先放下他吧。”一直没吱声的谢观山却在这时候出声制止了,他拍拍她肩膀以示宽慰,眉目见分明有隐隐的笑意,却郑重其事道:“一个傻子,不值得。”

    仙弥谙蹬他一眼,哼了声,反道:“要是说那是你的坟,我看看你还能不能道貌岸然地说出这些话。”

    谢观山也不恼,反正更勾了勾唇角。

    “小傻子,快说,不然我可不放过你。”仙弥谙把人提的更高了,故意做出很凶的样子。

    谢观山干脆保持缄默,懒懒地站在一旁,准备看戏。

    仙弥谙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甚至都有些唏嘘了,“喂,小傻子,谁把你搞成这样的?”

    浓雾消散,竹树上开始“滴滴答答”下往下滴水,谢观山挥了回衣袖,仙弥谙也察觉到了,她突然觉得很没意思,倏得就把人放了下来,小男孩趴在地上,哭得更惨兮兮了。

    “谢观山,你说的没错,和一个傻子较真好像真挺没意思的。”仙弥谙叹了口气道。

    谢观山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呜呜呜,书上就是这样说的,我的祖宗奶是财神娘娘,祖宗爷是长生老祖,呜呜呜。”小傻子又爬了起来,转头就从衣服里掏出一本书,“书上就是这样说的!”

    这话一落,谢观山差点没崩住,他太阳穴猛地跳了两下,“你说什么?”他眯起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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