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好几日,凉透的北风自窗纸破洞处涌入破屋,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楼失雾原本白皙细腻的手又红又肿,连指甲盖都泛着紫,近乎没了知觉。

    她对着双手连连呵气,搂紧了薄被,才迟钝地想起自己穿书的这件事。

    穿书。

    她过了十几年顺风顺水的生活。

    父母对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身边的朋友也是对她真心相待的。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一穿来看着破破烂烂的屋子还漏着雪,愣得说不出话。

    外边的风太大。

    楼失雾不由得又红了眼,却不敢哭出声来,唯恐惊动了两侧沉睡的人。

    “我想回家。”她吸了吸鼻子。

    室友给她了本记不清名的狗血言情,她隔日就稀里糊涂穿进书里同名同姓的女配角。

    原主本是定安侯原配的女儿,幼年走失被人卖了,几经转手,卖给李家小姐做了丫鬟。

    定安侯早娶了续弦,生了个小女儿,一家人其乐融融时,原主忽然回去了。

    定安侯府看不上她。

    嫌她举止粗鄙,嫌她笨手笨脚惹得夫人小姐不快。

    嫌她长得与她娘宛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小姐心有不快,略施小计,原主便被逼入要死的境地。

    她是父亲心里一根刺。

    然而…

    楼失雾穿来时,原主连认亲的剧情都没走完。

    今年入冬早,天格外冷,护城河都早早结了冰。

    原主没熬过这个严冬,一场风寒要了她的命。

    她没钱买药,她的好主子又恨不得她死。

    原主在要命的高烧里反反复复想自己的爹爹娘亲,念着自己的小名,直到哑透了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儿声响。

    她在雪上哀哀叫了一整夜,天没亮就去了。

    半柱香后,楼失雾穿进了这副冷透的身躯里,不属于她的记忆就铺天盖地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跪坐在地上。

    雪冷得和原主的身体如出一辙。

    过于沉重的记忆。

    不曾历经的原主的痛苦,两份记忆搅得她头昏脑胀,如将魂魄生生撕成两半。一半是病死的思家心切的楼失雾,一半是自幼娇生惯养的楼失雾,她们生着一模一样的面容。

    好窒息。

    更窒息的是…系统告诉她,完成原剧情才能离开。

    离开这个所有人围着女主角转圈圈的世界。

    楼失雾蜷着的小腿像是泡在冰水里,她勉勉强强有些睡意,也被冻得睡不着。

    太冷了。

    原主这些年在李家过得不好。

    李家这几年光景本不大好,李家小姐又是个极蛮横的,稍有不顺,对她动辄打骂。原主的性子,在丫鬟中也受排挤。

    她冷得不行,迷迷糊糊听得有人喊她。

    “春燕,过来…”

    春燕是李家小姐起的名。

    “春燕!死哪去了?”喊她的人不耐烦了,“一日日的好吃懒做。”

    楼失雾一个激灵,忙披了衣裳跑出去。

    和她同睡的丫头被她弄醒,低声骂了句:“春燕,你赶着去投胎啊?”

    楼失雾站在门外被风糊了一脸,正一肚子怒气:“你以为我想?”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丫头翻了个身,“你就一辈子贱命,由得你?”

    那催促声愈发不耐:“春燕!”

    楼失雾冷得发颤,险些栽在门前。

    待她急急忙忙赶到了声音的源头,将门推开。

    屋内烧着炭火。暖风一吹,她手脚都发起软来,只见厢房里的物件被摔了一地,李小姐躺在床上,见楼失雾来了,懒懒道:“你还知道来?”

    “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货色?”她嗤笑道,“给我倒茶。”

    地上全是碎瓷片。

    李小姐心情不好时总摔东西,但她一个月里没几日是心情好的。

    楼失雾的十指都冻僵了,端着桌上的瓷杯,好容易倒满了水,奉上去。

    李小姐对着她甩了一巴掌。

    这一掌用了十足的力气,楼失雾的耳朵半晌都响着嗡嗡声,面颊又疼又辣。

    “这么冷的茶,你存心冻死我?”

    楼失雾心里实在是委屈极了,也只敢小声说:“小姐别气着自己…”

    “你以为我是好心菩萨?你这没用的东西,近日服侍是越来越敷衍了。若不是高人算得你能给我带富贵来,早将你卖了去…”

    楼失雾低着头,为她拉好被子,俯身去收拾碎瓷片。

    屋子内暖烘烘的,她冻僵的小指头被碎瓷片划了一道,迟钝地流出血。

    命里的富贵。

    大抵是说过几日楼失雾就要认亲,侯府的人怎么说也会给李小姐些银子,做做面子上的功夫。

    原主在这里受苦时,她家的人会想到她么?

    她有些站不稳了。

    天没亮就起来忙,一忙到半夜才歇息会儿,又被叫起来。

    她身上伤处的疼钝钝的,答话也迟了些。

    “就这几日。”李小姐瞧她的眼神像打量物件,“我倒瞧瞧你这贱命还能遇什么贵人?”

    “热水呢?我要洗面。”

    楼失雾知道李小姐今日受了气,这会儿又折腾起她了。

    “小姐早些歇息。”她也不敢多留,抱了铜盆起了身,“小心气坏身子。”

    她一直走到外面白茫茫的雪地里。

    “我跟你说话呢!”主子扯着嗓子。

    她又说了几句极难听的话。

    外面又在落雪。

    一片一片的雪,无暇欣赏的人看了便烦。薄薄一层,烛火一照,晶莹剔透的。

    楼失雾摸着红肿的面颊,又想到自己的家。

    高中最后一场模拟考,妈妈用保温桶拎了热气腾腾的排骨汤带给她。也是这么一个下雪天。

    烛火下模模糊糊看不清的雪,总让她想起小区楼下的路灯。爸爸有时候会站在路灯下等她回家,用粗糙的大手拂去她肩头的雪。

    可她定睛去看,又发觉那不是路灯。她只是望着雪出神。

    这时有人走上前来。

    “我们春燕这么漂亮一张脸,被谁打了?”

    楼失雾怀里的铜盆掉在地上。

    她的手被冻得不听使唤了。

    雪还在下,软绵绵的雪片砸在肩上像刀子,融化了,湿哒哒顺着衣裳往下流。

    那笑声止住了。

    楼失雾楞楞的,她抬起头,只见一张放大了的老脸。

    满脸横肉,鼻头上还蒙着一层油,一双小眼睛正色迷迷看着她。

    “我来了好几日,怎么没发觉怎么标致的小娘子。”

    楼失雾忙从地上捡起铜盆,右边的鞋滑稽地湿透了,她往后退了退。

    笑她的也是李小姐的丫鬟,正喊楼失雾:“春燕,王大人和你说话呢。”

    “瞧瞧这小妮子,羞了。”她一手揽着王大人的肩,一双眼却看着楼失雾,“王大人可是府上的贵客…”

    楼失雾又气又惧:“我…”

    她再往后一步,就要抵到墙了,去看那王大人又逼近了。他身上酒臭混着油脂味一并逼近了。

    “春燕儿。”王大人喊她的声又黏又腻,蒙了猪油似的,“不如我明日向小姐讨了你去,做个姨娘。”

    “不要!”

    “做主子总比做丫鬟好,你说是不是?”他说着,竟是动起手来。

    楼失雾吸了吸鼻子,胃里一阵排山倒海。

    她想到死了的原主。

    要是被赶出去,她能到哪儿去。

    原主已经死了。

    她不想死。

    她将铜盆一砸,也不敢回头看,就往前跑了。

    “小杂种,敢砸本大爷?我碾死你就像碾死只蚂蚁…”

    “王大人消消气,春燕…”

    “我要她好看!”

    楼失雾不知自己跑了多久。

    院里的树冬日落光了叶,光秃秃的树枝抽在她脸上。

    等那些窒息的气味和声响都小了,她肩头早落了一层雪。

    她踩在雪上,鞋掉了一只,又惊又惧。

    楼失雾又想起她的家。

    温暖的,垫着毛毯的客厅,灯总明亮。玻璃窗上一层水雾。还有她的爸爸妈妈都坐在沙发上,楼失雾以前总不喜欢和他们一起看电视。

    可是都回不去了。

    她一个人到了离爸爸妈妈很远很远的地方,这里也下雪,只是没有帮她整理羽绒服帽子的人了。

    “好想回家。”

    “宿主,不可以的。”系统的声音永远冷冰冰的。

    楼失雾蹲在雪上,眼前隐隐发黑。她身上冒着冷汗,脸颊和手一样疼。

    “我要死了。”她说。

    “不会的,剧情没走完,你死不了的。”系统说,“忍一忍吧宿主,走完剧情就好了。”

    “我真的要死了。”

    她想吐。

    空空的胃里没什么能吐出来的东西。那点儿薄粥早消耗了。

    “我要回去。让我回去吧,你去找那个死掉的楼失雾。我爸爸妈妈还在等我。”

    “他们会想我的。”

    “原主也有父母。”系统打断她的话,“过几日他们就来找你。”

    “过几日,他们把你从李家接出去,这几日很快的,眨眼的功夫。”

    楼失雾抱着膝头。

    她将脸颊埋在两腿之间:“我真的要死了。”

    被冷死,被李小姐弄死,或是死在王大人的报复上,哪种死法都不体面。

    她冷得思绪都断断续续的。

    “好冷。”

    系统终于有些动摇:“明日。”

    “明日的这个时候,老侯爷就要接你了。知足吧。”

    天的东边微微泛白,因下雪的缘故不太明显。楼失雾佝偻着腰,捡起她的破布鞋。

    “我能熬到明日么?”她喃喃道。

    那些雪一直一直下,她的思绪里全是雪花片。

    落在这里的雪,落在家里的雪,还有穿进原主身体时那要将人逼疯的、生生将魂魄撕成两半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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