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已不似冬日那般严寒。

    天地也从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中苏醒过来,开始焕发新的生机。

    天空电闪雷鸣,一场春雨来得猝不及防,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晚。

    今日天光还未大亮,陈府正院里的下人已早早拿着扫帚清扫地上的落叶和断掉的树枝,湿滑的地面也被铺上了毡毯,毕竟清早姑娘们是要来给老爷夫人请安的。

    像以往一样,沉珂早早就起了床,正由她的贴身侍女芸儿为她梳妆。

    “小姐生得好看,却偏偏喜欢穿素色衣衫,我瞧老爷赏赐的藕粉色钩针绣方目纱缎裙就很衬姑娘颜色,”芸儿为她梳好发髻,对着镜中人那张姣好的面容扼腕叹息道,“偏偏姑娘最不好那些,放着压箱底实在可惜了。”

    铜镜光滑,映照出美人容貌。

    她白皙如玉的鹅蛋脸细腻温柔,弯弯的柳月眉是一双清澈晶莹的眸子,唇瓣不点自是红得娇艳,似是雪地里耀眼的红梅一般惹人挪不开眼。

    沉珂嘴角弯了弯,未褪去婴儿肥的脸庞尚显稚嫩,一开口却是与她岁数不符的沉着淡漠:“别瞎琢磨了,打扮得花枝招展作甚,做好咱们的本分就好。”

    芸儿轻叹了声,不再辩驳。

    她何尝不知道自家姑娘在这府里的境遇?

    沉府祖上经商,世代富庶。到了沉珂父亲这一代更加光耀门楣,沉父年轻时便中举当官,兢兢业业做出了一番成绩,前不久刚从江南升迁至京都,官至正四品,现任大理寺少卿一职。

    府里有三位姑娘,沉珂位列第二。可她虽名义上为沉府二小姐,却是不受宠的洛姨娘所出,是以沉珂既不像大姑娘有嫡女那样尊贵的身份,又不像三姑娘一般有受宠的亲姨娘为自己说话。她的生母洛姨娘身子弱又人微言轻,连带着她的处境也举步维艰。

    眼见芸儿垂头丧气,沉珂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又安排道:

    “天气转暖,母亲的嗓子恐受不住这气候更迭,你帮我把我收集的药草拿来,等会请安一并给母亲送去。”

    她口中的母亲是这沉府的当家夫人安氏,也是沉父的发妻。

    安氏换季时节时常干咳不止,沉珂从江南来京都时特地带来了自己种的金银花,此花入茶对咽喉肿痛嗓子干有奇效,是以呈上。

    芸儿不禁夸赞道:“是,姑娘真是心细。”

    安氏素有咳疾,她家小姐虽献不上金贵的珍惜药材,但这些药草可是小姐亲手一点一滴养大的,晾晒存储,其中花了无数心思,也谈得上十分有心了。

    沉珂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嘴角扯了扯,面上浮现出一个苦涩的笑。

    她如今已近及笄之年,即将婚配,她后半生生的气运全系在嫡母一念之间。要是嫁个家世人品皆过得去的儿郎是最好,可若是嫡母随便指个人把她草草嫁了她也毫无办法。只求嫡母顾念她这点好,给她指门过得去的婚事,她这番苦心便也不算白费了。

    今日沉父要上朝,请安的时辰早了半个时辰。

    沉珂依旧是第一个到的,清晨的雨露打湿了她的衣裙下摆,她进了正院等侯,顺带着拿着帕子整了整缎鞋上沾上的泥水,确保自己端庄不失分寸。

    里面的人尚未传唤,沉珂只能立在檐下等候。

    正院服侍的侍女捧着一盆热水进去,走得急急忙忙地,差点洒在沉珂衣裙上,侍女却似乎并未发觉,挺直了背脊扬长而去。

    不受宠的二小姐,连府里的下人也格外轻怠,若是换成了大姑娘,哪敢如此造次?

    芸儿忿忿盯着侍女,恨不得门槛把她绊倒,摔个底朝天才好,芸儿转过头来又看了看二姑娘,姑娘正不知瞧着哪儿发呆,似乎全然未放在心上。

    不多时,三姑娘沉瑜也来了,她打扮得俏丽,身着京都时兴的袄裙,发髻上还别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一时不知是看她那张施了粉黛的芙蓉面还是这身明媚的装扮。

    沉瑜瞧见沉珂还穿着去年开春做的衣裳,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讥笑了两句就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又等了半刻钟,嫡姐沉瑾终于踏着不急不慌的步子珊珊来迟。

    她刚一露面,沉夫人身边的嬷嬷便叫道:“都进来吧。”

    三人恭敬地请安问好,依次落座。本按年纪排序的座位,今日沉瑜却不知抽什么风,坐在了本该属于沉珂的位子上。

    沉珂也没计较,顺从地坐到了离父母最远的位置上。

    “咱们家的姑娘真是个顶个的水灵,”沉夫人安氏打量着底下的女儿们,含着笑说道,“阿瑾和阿珂都已近及笄之年,大人也该注意下朝中的青年才俊,为阿瑾她们谋划婚事了。”

    沉徵摸了摸胡须,点了点头:“夫人言之有理,不知夫人可有人选?”

    “母亲,孩儿不愿嫁人,只愿一辈子陪在母亲身边尽孝。”沉瑾站起身来,走到安氏面前蹲下,头伏在安氏膝上依偎撒娇。

    安氏嗔怪地戳了戳自家女儿的额头,尽显慈母本性。

    “你这傻孩子,姑娘家哪有不许人家的,又耍小孩子脾气了不是。”

    随即安氏又徐徐开口道:“前阵子,城门校尉宋大人派人来府上提亲,恰逢夫君公务在外久不归家,我一人也不好决定,如今大人回来了,大人瞧着如何?”

    此言一出,沉珂心一悬。

    城门校尉?从四品的官职,若是年纪轻轻便已是从四品,已然是了不起。

    此等青年才俊,安氏多半是给嫡姐相看着的。毕竟父亲为官多年,官路浮沉,目前也刚升四品。

    沉徵略一思索,不解问道:“夫人说的可是宋言钦?”

    安氏点了点头:“正是,他妻子丧期已过,家中尚有幼子嗷嗷待哺,正意欲讨门填房……”

    “胡闹,”沉徵甩了甩衣袖,面色阴沉不悦,“他已是而立之年,又是鳏夫,我沉徵的女儿怎可嫁与他?”

    再大几岁,都和他的年纪差不多了。

    安氏义正言辞地辩驳,丝毫不畏惧沉徵的威严:

    “妾身还不是看着宋大人是皇上眼前的红人锦衣卫宋证的兄长嘛,要是能和宋家结成亲家,宋证也能在殿下面前为夫君美言几句,便是我们沉家的福气了。我瞧着阿珂要是嫁过去,是极好的了。”

    她这话确实说得人心动。

    沉徵余光扫了下底下坐着的女儿们,心中打起了鼓。

    大姑娘是嫡女,自是不可能嫁给宋言钦当续弦,三姑娘尚且年幼,且赵姨娘看她和眼珠子一样,自也是舍不得。

    一来二去,只剩下适龄的二女儿。

    他对这个女儿一向不甚在意,她性子安静,凡事都不争不抢的,行事作风并不像她的姨娘。

    想到洛姨娘,沉徵眉头皱了下,眼底是化不开的幽深。

    孩子终究是无辜的,沉徵回道:“此事不着急,容我再想想。”

    他虽未完全答应,却也不代表着拒绝。

    沉珂一颗心仿佛坠入谷底,浑浑噩噩地再也无心听他们又谈论了什么。

    请安结束,沉珂本还想找安氏说些什么,却被告知嫡母身体欠佳准备休息。长姐沉瑾却是留在了屋内,三妹沉瑜同她一同走出了院子。

    沉瑜瞧见沉珂这般气馁的模样,扶了扶发髻上闪着光的金簪,忍不住说道:“二姐姐好福气,阿瑜便等着吃你的喜糖了。”

    “小妹慎言,尚未拍板的事情,”沉珂心上不喜,柳叶眉微微拧在一起,“何来贺喜一说?”

    “姐姐难道是不情愿?虽是继室,这样好的夫家,嫁过去便是正夫人,庶出的女儿有这么一桩好婚事还不知足吗?”

    沉瑜素来得宠,任性惯了,说出来的话也没有轻重,向来是想到什么便是什么,沉珂分辨不出她是故意嘲讽还是口无遮拦。

    沉珂皱着眉。

    这真是一门好婚事吗?身为庶女,她不祈求嫁入大富大贵之家,却也盼着与夫君琴瑟和鸣、两心相契。她虽对宋大人这人不熟,但去街上买胭脂却听人议论过这宋言钦的闲言碎语。都说他的妻子冒着生命危险为他诞下麟儿,他却是那秦楼楚馆的常客,为了博花魁一笑一掷千金不说,还闹着要娶青楼女子进门,活生生把产后虚弱的妻子气死……

    “闭嘴,你一口一个庶出的女儿,你难道不是从姨娘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沉瑾踏着碎步从正院走出来,眼底全是轻蔑,她走上前去,握住沉珂的手:“三妹口无遮拦,你切莫放在心上。”

    “大姐,你……!”

    沉瑜一向和沉瑾不对付,但是碍于沉瑜嫡长女的威严,她也不敢出言顶撞。可当着下人的面被这样一番训斥,她颜面尽失,脸拉得老长,跺了下脚走了。

    沉珂这边,显然也对长姐突然的热情摸不着头脑。

    长姐一向高傲,以往沉珂百般示好,她也都是不冷不热的。

    “阿珂,我已和母亲求情,她答应替你回绝宋大人。”

    沉瑾挺着笔直的背脊,说出的话也是铿锵有力,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信。

    沉珂瞧着她侧脸,像极了安氏,饶是年纪轻轻便有了当家主母的气派。

    “姐姐此话当真?”

    沉珂心头松了口气,却隐约察觉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虽不喜这门婚事,但嫡姐三言两语便能让沉家放弃这么好的朝中姻亲?

    见她不信,沉瑾瞥了她一眼,“你这丫头,宋大人年长你那么多,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大可带你去找母亲重新应下。”

    沉珂连忙否认:“不……感激长姐,阿珂福薄,担不起这样的福气。”

    “你既不愿,看来我也是帮了你一回。”

    沉瑾瞧见沉珂飞扬的眉梢,知她这妹妹惯是好应付,随后缓缓开口问道:“你可知晓安阳侯府世子宁嘉泽?”

    沉珂摇了摇头,大名鼎鼎的安阳侯她倒是有所耳闻,安阳侯是当今太后嫡亲的弟弟,又凭着平定西北的功勋很得先帝青睐,封侯赐爵,坐拥良田千亩,相传他京都的院子比亲王的都要大。

    但这侯府世子却是闻所未闻,相比是十分低调。

    “长姐提起这人是何意?”

    “我有一事需你帮忙。母亲说太后要当今圣上为世子赐婚,举办了一场赏春宴,意欲挑选官家女子给世子相看,而我们府里也收到了拜帖。”

    若能与侯府攀上亲家,沉府自是跟着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沉珂瞧着嫡姐脸上全无欢欣的样子。

    沉瑾继续说道:“我近日常感身子不适,恐殿前失仪败了沉府的颜面,沉瑜又是个年少不知事的,便你替我去吧。”

    “这怎可使得?”沉珂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她同嫡姐虽是同样的教养嬷嬷带着长大,但嫡庶有别,庶出的女儿哪能出席皇室宴会?

    “我意已决,赏春宴在十日之后,若你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我会为你置办。母亲说了,此番你不只是代表着你自己,更代表着沉府的脸面。”

    沉瑾目送沉珂踏着凝重的步子走开。

    服侍她的丫鬟不解道:“小姐,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让给二小姐?”

    沉瑾垂眸,手上绞着帕子,若是别的皇亲国戚也就罢了,可如今的侯府已是今昔不同往日,朝中早有传闻,皇帝想要架空安阳侯府的兵权,没了兵权,安阳侯府不值一提。

    而那侯府世子宁嘉泽?

    更非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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