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璋未拿乔作态,也跟着唤了一声。

    施眉打开食篮,上层放着几碟子精致点心,下层放了两个护膝,她将那护膝一对拿出来,仍笑道:“如今来了伯府,也不叫设小厨房了,邵姨娘就亲自给姑娘做了点心备着,原说今日请姑娘到关山苑一叙呢,谁知竟……也不妨,以后还长着,多的是机会。这套护膝是邵姨娘和三姑娘叫拿给姑娘的,霜降的气节,跪一晚上可不是玩的。”

    “多谢你家姑娘和姨娘,只是父亲既有心罚我,若知道姨娘私□□恤,许是会更不高兴吧?”

    施眉笑道:“将军爱护姑娘,虽一时雷霆脾气发作,等气消了还是要心疼的。我们姨娘最是明白将军,她既敢打发我来,也是知道将军只是一时气急的。”

    她将点心和护膝都放在宁璋面前,又觑了一眼宁璋的意思。

    宁璋本来未置可否,见她稍有问询的意思,便淡淡笑道:“谢谢你家姑娘和姨娘的好意,只是我既在人前信誓旦旦领了罚,便无谓在私底下想法子躲过此劫。好意我领了,东西还是请婶子带回去吧。”

    施眉见她坚持,也不好再劝,叹了句“何苦来”,便将东西收好原样带回去了,临走前为叫她放心,还又交代了句:“跟着姑娘来的两个陆家哥儿,方才邵姨娘叫我给他们安排了两间客房先住着,姑娘不必为他们太过忧心,等明日见了老太太和大太太,再看安排他们两个今后怎么着。”

    宁璋面露感激,不过由于在陆家没什么机会锻炼“感激”的表情,所以露了个四不像。

    施眉走后,将离便趁外头婆子吃宵夜的当儿翻了进来。

    宁璋先觑了眼外头的动静,见没人留意,才问:“你何时来的?”

    将离道:“刚才就到了,趴墙根底下听你跟人唧咕了一会儿。”

    宁璋鼻腔里哼了一声:“深更半夜听墙根。”

    同时为自己和将离的差距感到叹息,她现在还是连将离潜行的呼吸和脚步声都听不见,真是够呛。

    将离道:“我听这府上的人说,之前孟三小姐罚跪过祠堂,才跪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昏得不省人事了。”

    宁璋忍俊不禁:“那她也太虚了。”

    “……”

    将离无语望了望面前叠成小山样高的牌位,“孟陆氏隐乔”的牌位就在左边一角搁着,肃穆却平淡,就搁在那儿,全看不出那牌位的主人生前是一个怎样杀伐决断的巾帼英雄。她心怀敬意地对这牌磕了个头,然后才恭敬又节制地叹口气,很无奈地看着宁璋。

    宁璋不自觉地缩了缩身体,往往她看到将离呈现这种表情的时候,就不是可堪玩笑了。

    “将军府的人也许就是这么虚,所以你孟五小姐要挣个铁骨铮铮的名头,好让全昌安都知道孟家有一个好厉害的小姐,能在祠堂好端端跪了一天?别的大家闺秀都顶不住,偏你喝水似的轻而易举?”

    来之前陆老夫人和杳杳舅妈几番苦口婆心劝过,说陆家毕竟是信守承诺的,既然当初答应了不教她武功,那就得瞒得好点,别叫人发现。发现了虽也没什么惩罚的法子,毕竟陆家老脸丢尽。

    宁璋倒不怕惩罚,怕就怕陆家老脸丢尽。所以将离这个提醒好用,她立刻抖擞精神:“那我寻机会便晕?”

    将离略一沉吟:“倒也不要立刻就晕,好歹撑到天快亮的时候再晕。若真像这些姑娘一样虚弱,委实太丢人了些。”

    宁璋深觉有理,点头算记住,叫她放心。

    …… ……

    事实证明,宁璋并不能让将离放心。

    天色约莫鱼肚白的时候,宁璋睡得正酣——她打坐到半夜困了,原想着先瞌睡一会儿再晕,谁知睡到现在——几个守夜的婆子听到门外动静,哈欠连天去开门,见是卫夫人跟前最得脸的大丫鬟白榆,说是卫夫人交代了,先将宁璋请到垂华堂去,不必再跪了。

    白榆身后还跟着四个抬藤椅的婆子,准备得足了。

    卫夫人从前在孟府固然是一言九鼎的,所有丫鬟婆子莫敢不从,但后来这二老爷孟肇戎实在有些体面官衔,后来老太太又格外抬举颜夫人叫她学着管家,那婆子着实有些为难,说颜夫人早先吩咐了的。白榆笑着叫她放心,说已经告知颜夫人那边了。婆子这才松了口气,请她进去。

    人都进来了,宁璋才从睡梦中惊醒,心道糟糕,稍微有些忘了将离的叮嘱,但……也还来得及。她索性闭眼装晕,一动不动,且又微不可察地换了个姿势,显得就是晕在地上,而不是香香地睡了半晚。

    白榆果然是见过这些场面的,不惊不躁地指挥几个婆子把宁璋抬起来,轻手轻脚放到藤椅上,一路抬着往垂华堂去。

    宁璋本来就有些瞌睡,几个婆子走路稳健,藤椅坐得舒服,她就乐得再打会儿瞌睡,直到这微微的颠簸停了,她们把藤椅放到了地上。宁璋迷糊中感觉有一个顿挫,一些细碎声响之后便忽然清静下来,好一会儿了,既没有人多口杂的说话声,也没有人来人往的行动声。她正想稍眯起眼睛看看局势,便听耳边一个清脆轻柔的声音道,“五姑娘醒醒,咱们到了。”

    原来装晕被看出来了?

    宁璋慢吞吞睁开眼睛,却见左右只有白榆一个,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宁璋赶快以手扶额,强作虚弱:“啊哟……”

    白榆笑道:“往日咱们府上的小姐若是挨罚,跪不多会儿便都装晕了,偏五姑娘实诚,竟一直撑了整晚。我们夫人早知姑娘是个有骨气的,才打发我赶快来请,否则姑娘真跪到日上三竿,那才在咱们府上出名了呢。”

    宁璋揉揉脑袋,试探道:“卫夫人?”

    白榆笑着把宁璋扶起来:“正是,夫人就在里头等着姑娘呢。”

    …… ……

    在隐州时,宁璋外祖母和舅妈经常也聊点江湖八卦,聊到昌安孟府时说过这么一句,孟家倘若只有一个干净的人,那就是忠义伯孟肇和的夫人卫清韫了。

    卫清韫是文治侯嫡出的独女,从前在昌安城高门贵胄的闺阁小姐中是出了名的貌美才高,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不输须眉,且她行事洒脱,性情疏朗,极有林下之风,去卫家提亲的媒人数不胜数。卫老侯爷眼光很挑,他觉得女婿的前途是否光明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是一定要爱重自己的闺女,一定要爱重。

    卫老侯爷夫妇两个千挑万选,最后选定了孟家的长子孟肇和。事实证明卫老侯爷眼光的确很好。孟肇和与卫夫人互相爱重,彼此相扶了几十年,在昌安城很是一段佳话。

    当年陆隐乔刚嫁入孟府时,身家背景一应全无,昌安城里的勋贵夫人们不爱同她交往,只有卫夫人与她一见如故,替她在孟府主持伸张。后来宁璋在陆家养着,也多亏卫夫人常常给孟老夫人吹耳旁风,才让宁璋在隐州高枕无忧。

    因此宁璋虽未见过卫夫人,却对她很有些好感。

    宁璋低眉顺眼地跟着白榆一径走,进了垂华堂的正屋,入东侧套间的暖阁。

    垂华堂与玉溪堂虽都住的诰命夫人,可这两个院子的装潢大不相同,若说玉溪堂更多是庄严、华丽、肃穆,那么垂华堂则如隐士居所,一应器具摆设看上去虽朴实无华,却极耐人寻味。过了堂屋,进东套间,只见一整间墙壁上都挂着弓箭刀枪剑戟,宁璋被那墙上的陈设吸引了注意,扭头多看了几眼。

    白榆笑道:“昌安城的女眷里,就属我们夫人的骑射最好。”

    便听暖阁里面那人声音懒懒地回应:“矮子里面挑将军罢了,她们都没正经学过。”

    宁璋的注意力被声音吸引,目光从挂着剑戟的墙上骨碌碌地转向暖阁里,见暖榻上拖下来一条鹅卵青金线褥子,半搭在卫夫人身上。卫夫人未梳妆发,睡眼惺忪地半坐着靠在秋香色织锦靠枕上,旁边有个安静的姑娘给她慢悠悠捶着腿。

    卫夫人面色虽倦,眼里却有些活泛的光:“你来了便好,我那些骑马射箭的功夫也有人陪着耍耍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宁璋记得舅父舅母的叮嘱,不可显露武功,便赶快装模作样了一句:“老太太不叫我学武功,所以……”

    白榆笑着把宁璋拉到卫夫人的榻边坐下,又递上一盏热茶给她,道:“五姑娘不必拘束,咱们夫人是最爱玩闹的,不会跟老太太去说这些。”

    卫夫人斜了她一眼:“骑射乃君子六艺,又非习武之人才可学。”

    白榆忍笑道:“是是是,许多高门勋贵的小姐也都会学些骑射呢。”

    宁璋面带期盼地瞧着卫夫人:“我们在京中也可以骑马?”

    卫夫人笑道:“自然。我未出阁前还常常参加息国公夫人举办的骑射会,次次我都是魁首呢。”

    “那息国公夫人如今还办骑射会吗?”宁璋好奇。

    白榆摇头:“息国公夫人如今都六十有几,四世同堂了,没精力再举办骑射会。”

    宁璋心中十分遗憾。

    白榆却又笑道:“不过咱们夫人也是个闲不住的,息国公夫人之后,就数咱们夫人设局设宴最多。现下里五姑娘也来了,往后骑射击鞠一准儿热闹,我们可有得瞧了!”

    宁璋立刻雀跃起来,和卫夫人的话匣子打开,两人不住口的说了些骑射上的功夫,彼此都觉得投机。直到了用早饭的时辰,老太太那边打发了人来请,卫夫人才想起先把宁璋叫来的原本用意,忙叮嘱了两句。

    “咱们家老太太是顶顶注重规矩的,说话难免刻薄些,你在她面前只管应着,若有听不下去的不必回嘴,也少些麻烦,有什么事儿先忍过去再来找我。”

    宁璋心中很暖,想是昨日她和父亲顶嘴,传到卫夫人耳中,她才一早等着同她说这些体己话。再深一想,恐怕自己母亲从前就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府上的人,她如今这么忧心忡忡地叮嘱自己,想必也是不想让自己重蹈覆辙。

    这么想着,宁璋很替母亲觉得委屈,也不知从前在这儿过的是什么受尽白眼的日子,好端端一个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女,偏来这高门贵府受委屈。唉。又觉得卫夫人品性真心实属难得。

    白榆提醒了句:“行露在外头等着了。”

    卫夫人见宁璋眼眶微微泛了红,赶快拍了拍她小脑袋,低声宽慰道:“你先去,我梳洗起来后就去。等明儿带你去我城郊的马场跑马。”

    宁璋转忧为喜,眉眼弯了起来,眼睛里还闪烁着亮晶晶的星子。她乖巧状同卫夫人暂告了退,便随着行露先一步去云远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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