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卫夫人来,行露赶快搬来一个黄花梨木五足内卷香凳,还霜也拿了另一副碗筷布置在桌上,同卫夫人笑道:“夫人惯爱晚来,可惜今儿不巧,厨房送的菜不多,不够夫人吃的了。”还霜这张狂劲儿倒也不太看人下菜碟,谁都能怼两句。

    卫夫人懒洋洋地笑了声:“这蹄子,那便将你的吃食给我罢,我也不嫌。”

    她在黄花梨木圆桌边坐下,林氏便将茶水递上,卫夫人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问起方才热热闹闹聊得什么,林氏三言两语拣重点说了。

    卫夫人笑道:“无非是为着人多地方小起了争执,无妨,圣上给二弟新赐的宅子就在咱们伯府东边,两个院子连着,等收拾好了叫他们搬过去,那便宽敞了。这阵子也容易,我那垂华堂空着,让五丫头在我那儿先住一阵子吧。”

    寥寥几句结束了纷争。

    令璋本来就处于下风,也不敢再争论什么;乐璋见令璋没得逞,心里就舒坦,快快乐乐地也不说什么了;容璋本就知道孟老夫人不喜宁璋,自然也不会卯着劲儿邀她住在云远斋。

    见其他人也不说话,孟老夫人就笑啐了句:“瞧你这惫懒样子,她要跟着你住,还不知被调教成什么样呢。”

    “若能调教成我的一半,孟家才该烧高香呢。”卫夫人朝两个儿媳笑道,“当年老太太相中了我,再三地亲自登门去卫府提亲,才把我骗进了孟家。如今得了便宜又作怪,反倒说起我来。”

    孟老太太恨不得拿筷子敲一下她的手指,刚拿起筷子就又被她逗笑,忍不住多喝了两口汤,才指着卫夫人摇了摇头。

    容璋笑道:“每回大伯母来,老太太胃口都能好许多。”

    孟老太太赶忙道:“我这哪里是胃口好,是被她气的,不得不多吃些补补身子。”

    其实局势本来堪堪有些险恶的,当是在卫夫人来之后,四两拨千斤化解了这番局面。

    这一顿饭吃完,宁璋对孟家内宅的局势也差不多看了个心中有数。

    很明显,孟家大房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大嫂开朗,二嫂娴静,都很受孟老太太器重,所以孟家很能纵容这两人的本性脾气,可以由得林疏云稍稍逾矩的活泼打趣,也可以任由王正瑛不必看任何人的眼色,对谁都可以爱答不理。

    而卫夫人则是胜利的巅峰,儿子争气、女儿尊贵,所以她在孟府可谓横行无忌,连孟老太太都先敬她几分,同样的事情,旁人做是不懂礼数,卫夫人做就是潇洒自如,也因此,兹要卫夫人愿意护着她,那她在孟府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相比之下,孟家几个小姐则过得稍微有些压抑。容璋虽然从小跟着老太太长大,按说也是嫡小姐一般的尊贵了,可不知是她处境艰难还是天性使然,说话做事总是谨慎极了的,行动也都看着老太太的意思,一步也不错。那乐璋就不需提了,在兴州将军府上作威作福,来了昌安自然是要受老太太眼色的,偏乐璋也不太是个知道眉眼高低的,只图个自己爽利,讨不得喜欢也没法子。令璋则稍微可惜点,跟颜夫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大人一样,却没什么灵气,想来孟老太太也不大喜欢这样的孙女,对她也是不咸不淡的。

    宁璋作为二房里最受偏见的一个,也就能做个旁观者分析分析,她看是看得懂,可若要自己亲自去低眉顺眼地讨人喜欢,真差点意思,是真够呛。也不过是想着,昌安非她久居之地,混个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没必要想法子讨谁喜欢。

    用过早饭后,宁璋就跟卫夫人溜达着回了垂华堂。

    卫夫人虽然年过不惑,却仍然心性疏朗,愿意听宁璋讲外头的江湖事,这大荒各国各地的风土民情,由宁璋讲来,栩栩如生,仿佛她也亲临了一样。宁璋讲故事还行,见卫夫人爱听,讲的也很带劲,尤其是讲到各地的美食,恨不得能垂涎三尺来证明确实是美食。

    “所以……章国适合雪顶芙蓉生的地方不多,尤数苍陵郡听箫谷地势最好,可是那地方不供官家,只有听箫谷主才能喝到第一株最好的茶。这听箫谷主肯做生意吗?旁人可能找他买去?”卫夫人极爱雪顶芙蓉,可是这茶叶千金难求,每年能得的雪顶芙蓉不过几两,更别说上等佳品了。

    宁璋摇头:“听箫谷主性格乖僻得很,旁人越是求他,他便越摆谱,总不会令人满意。”

    那听箫谷主裴砚早在二十年前就是江湖上一骑绝尘的高手,也曾令许多江湖儿女心向往之,只是陆家毕竟出过一个旷世奇才陆无涯,那才是陆家后辈心中的标杆,因此也不曾额外捧着哪个江湖高人。

    卫夫人大为叹息,十分遗憾。

    “不过也不是全没法子。”宁璋嘴角一弯,吊人胃口。

    “噢?”卫夫人见这小家伙开始卖弄,倒想听听看是什么天大的法子。

    宁璋贼兮兮笑道:“章国有个叫金屋的黑市,说是在这里什么东西都能花钱买到,大伯母肯出钱的话,一定能从这儿买到听箫谷的雪顶芙蓉。”

    “……那黑市是怎么从听箫谷主手中购得的呢?”

    “哦,那黑市是他夫人开的。”

    “……”

    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垂华堂,正巧撞上从里头出来的则崇。则崇生母小阮姨娘和卫夫人院中的大阮姨娘是同胞姊妹,小阮生则崇时难产而亡,后来则崇便养在兴州将军府邵姨娘膝下,大阮一直惦记着他,如今搬来了昌安,两人自然是多亲近的。

    则崇见到宁璋,仿佛有话,欲言又止。卫夫人原想带着两人进院中玩,因白榆说大老爷刚下朝回来,仿佛有些事情,卫夫人便先进去了,留两人自己说话。

    则崇看到宁璋时,油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通情,大约都是自幼丧母,怪可怜见的。他极真诚地抿起嘴笑,笑容淡淡的:“你跟着大伯母,是来做客,还是就在她院中住下了?”

    宁璋答:“大伯母说咱们房子少人多,叫我先跟着她在垂华堂住,等东边的园子盖好了再搬不迟。”

    “那便好。”则崇的眼睛里仿佛含着深深的忧愁,他说那便好的时候,叫人真觉得是那便好,然后他想了想,欲言又止住了。

    宁璋好奇心重:“三哥,你本来要说什么?”

    则崇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呼出一口气,叮嘱宁璋:“你跟着大伯母,很好。这里人心复杂,除了大伯母,其他人便是对你好,也不必对谁都掏心掏肺的相信。”

    他说完这句话,便觉得是触犯了很大的规矩似的,和宁璋摆摆手,一溜小跑着回去了。

    宁璋略感无语。

    她虽才来昌安不久,可却在江湖上见识了太多人心险恶,不必谁都掏心掏肺的相信,这话还用旁人教她?更何况这虎狼窝似的孟府,从前对母亲就算不上好,除了卫夫人,还有谁会真对她好来着。实在是多余担心。

    可是转念一想,若真是无缘无故的人,何必热脸贴别人冷屁股来嘱咐这些?

    从她之前听来的孟家轶事判断,则崇不是个嚼舌根的人,他更像是一个沉默寡言不出风头的人,也因为怕出风头,在孟肇戎眼中显得不够有英雄气概,所以一向不讨他的喜欢。今日他竟能说出这些话,恐怕是吃过亏的人,便看不得别人吃同样的亏吧。

    那么……孟则崇这些年在邵姨娘院中过得恐怕并不顺心。

    宁璋琢磨着进了院里,她不知自己被安排到了哪间屋子,就想着先去堂屋寻卫夫人,结果刚过垂花门,便见当归在东厢房门前的抄手游廊上冲她招手。

    东厢房显然是早就收拾好了的,房中纤尘不染,布置也都是按着小姑娘的身量来的,连习字的桌子都同宁璋的身高相匹配,且又别出心裁的布置了许多机关术,比如那盒子便有两种不同的打开方式,正常打开便是文房四宝,可用暗扣打开,里头便是另一番空间。

    这房间的精心布置程度绝非一日之功,看来卫夫人早就有心要养她这段时间了。

    将离道:“听说你今日早上在孟母那里很不快活,咱们来昌安本也不是刀架在脖子上被逼着来的,只是周全个礼数,如今你要是过得不痛快了,我们就回去。”

    当归持怀柔意见:“这就回隐州也太不像了,不看别的,就看卫夫人费的这番心思,少不得也得给她两个月的情面,暂且忍耐吧。”

    宁璋盘腿坐在椅子上,没吱声,拣了只大的柿子抱着啃。

    将离瞥了她一眼:“你不会是被孟母几句话给训老实了吧?”

    “自然不是。”宁璋一张口说话,柿子汁液顺着她的下巴颏流下来,她就着袖子一擦,咧嘴道,“我一开始想来昌安,是为了拓宽视野长见识,江湖事咱们见了很多,见过许多百姓过得并不快活,我就想知道都城这些达官贵人们是怎么想的,朝堂到底是怎么看这天下的,若一味只站在草莽的立场上去想,可能很多事总是想不明白。有时候咱们打抱不平,万一这打抱的缘由本来就不平呢?朝堂和乡野,本应是双向理解的。”

    宁璋虽然武学上没什么天赋异禀的,但这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心,还算有点。她坐在东厢房的窗前发愣,不仅想乡野朝堂,也在想方才则崇那一番欲言又止的模样,总觉得这个孟府且能留她一阵子,还有许多事值得知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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