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申时,知崇从督察院散职回来,路过归藏轩,就看见这两个丫鬟将眼睛都哭肿了。

    归藏轩院门开着,正巧林氏的陪嫁九儿要去给颜夫人回话,见知崇在门外站着,便笑道:“请二爷的安,怎么不进去坐着?”

    知崇问:“大嫂一向待下宽厚的,怎么今日在外头罚她们跪?”

    “小蹄子嚼主人的舌根,我们奶奶原说了撵她们出去,这两个非不从,指望跪着能求个回心转意呢。”九儿指了指玉溪堂的方向,“我现下紧着去给二太太回话,二爷有话尽管进去说,我们奶奶正闲着看书呢。”

    知崇道:“不必进去了,这两个人我帮大嫂打发了,你等回头知会她一声就行。”

    九儿紧着过去,便一口应道:“那就多谢二爷劳心了。”说着便往孟肇戎院那边去了。

    那两个丫鬟见知崇有意接管,都抹干了眼泪跪着爬到知崇眼跟前,压着嗓子求他开恩:“二少爷明鉴,我们两个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不过是多听了几句玩话,便被一起发落了。我们跪也跪了,要罚也使得,以后再不敢了,只请二少爷留我们在府里伺候……”

    知崇被这两个丫鬟拽住了衣衫,不急不躁道:“站起来,随我去枕风阁再议。”又回头对跟着的小厮说:“把这两个带到我那里去。”

    那两个丫鬟一向在外头伺候,不知孟知崇的脾气,还以为得了公道,便慌忙跟着去了。

    孟知崇主仆两个在枕风阁外面浑然一副谦和有礼的文官模样,一进了枕风阁的院内,关上门便立刻换了一副面孔。

    他平素最恨作奸犯科,不由分说便拽了院内架子上搭的鞭子,一鞭子抽到这两个丫鬟身上,把两人齐齐打翻在地。这两个丫鬟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上就如暴风骤雨般又落了七八鞭。

    孟知崇边打边骂:“就是因为有你们这起子小人,才搞得家宅不宁、朝廷不安,人心一旦坏了,小可搅和宅院,大可蒙蔽圣听。敢在背后派遣主子的是非,你们是生了两条命禁得住老子打?”

    他下手极快极狠,手底下的功夫也了得,拣要命的地方下死手,甚至不用人去捂住两个丫鬟的嘴,只听她们惨叫了两声,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只一片血肉模糊地趴在地上。

    打完这一顿,孟知崇将鞭子往下一丢,让人把那两个人拉出去按老法子处理了。

    有小丫鬟赶快递上湿热的白帕子给他,孟知崇将手反反复复地揩干净,才慢慢恢复平日的面容,自言自语道:“天下要河清海晏,还是得防微杜渐。”

    话未说完,知崇不由得脸色大变——孟宁璋不知何时出现在正屋门口,就站在王氏旁边,表情复杂地目睹了这场血腥。

    王氏脸色煞白,她从不愿见孟知崇这幅样子,每当孟知崇在院子里对人施暴,她都关着门窗在屋里看书。今日原是受老太太的委托教宁璋一些礼仪规矩,不料院里突然响了两声凄厉惨叫,宁璋好奇得很,没等她拉住就一跃而起跑到门外,王氏连忙去拦,却也冷不丁撞见了那两团血肉模糊的尸体,直呕得站也站不直。

    宁璋扶着王氏,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知崇,似是怒其不争,又似哀其不幸,她眼睛里有无数复杂的情绪,却唯独没有对血腥场面的恐惧。

    知崇赶快冲到王氏面前捂住了她的眼睛,极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小声呢喃道:“不怕,不怕,已经没事了。”

    宁璋想起她刚来伯府的第二天,就在枕风阁外听到了与今天如出一辙的凄厉惨叫声。看来孟二少爷表面温和,手段却如此狠辣,而府中人司空见惯,充耳不闻,也算奇罕了。她料想此时的明智之举就是对此事也不置一词,赶快溜之大吉为好,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和知崇、王氏道了别,出门去了。

    临走的时候,她还小心绕过了地上的血迹,就像绕开一滩水一样不以为奇。

    知崇盯着她走的背影,脸色不自觉沉到了底。

    自那之后,宁璋安分守己度过了几个月,转过年来开了春,东边的园子也收拾好了,孟老太太找人算了日子,说二月廿三宜搬迁。

    原说这园子是给孟肇戎一家的,可孟肇戎住惯了祠堂边上的大院子,觉得此处甚是方便,离大门又近、离内宅又远,便不想搬了,只叫几个子女搬过去。

    令璋选了离孟肇戎院最近的一处两进院子,起名明珠阁,庭院方、尺合宜,古朴敦厚,砖瓦相度,又方便晨昏定省。

    容璋和闻璋则选了溪流两岸离得最近的彩绘雕楼,容璋那处名为绛玉轩,曲折蜿蜒、藏而不露,明瓦窗、砖雕楼,脊角高翘,清淡雅素,自成一派园林之景;乐璋那处名岫玉馆,院落自是斗拱飞檐、彩绘金饰、精雕细琢,附近又有花圃、苗圃、鹤、鹿、兔、雀等物,一片热闹光景。

    则崇相中了东北边山脚下的一处土楼,题了个卧冰院之名。

    玄崇年纪尚小,总算巴巴地求了孟肇戎和颜夫人同意,留在玉溪堂住着。

    孟老夫人担心偌大个园子没有人照应他们,便叫景崇和林疏云夫妇也搬过去。林疏云本就看中了土楼旁边依山靠河而建的小楼,小青瓦、马头墙,高脊飞檐、隽永清幽,最妙的是那山脚开凿出的温泉眼就在这小院里,孟老夫人找她说项,她自是一口答应下来,而景崇夫随妇便,也跟去便是。林疏云还找卫夫人特意提了“入境庐”三字作匾,差人精心打造了给挂上去。

    如此一来,除了主院之外,留给宁璋的只剩下一个建在半山腰的小院,那小院因地势太高路程又远,被人挑剩下了,却偏偏合了宁璋的意——此处视野甚妙,可以一览整个孟府的布局,甚至还能远眺到再东边拥有大片梅树的宁园——她在此处练武功,自然可以避开所有耳目。

    一时这些院子便商议定了分法。

    趁这几日,各院里纷纷忙着收拾、清点东西,就等着正月十六一到,大家欢欢喜喜地一齐搬过去。

    彼时三皇子遇刺一事引起的朝中恐慌也渐渐消停。春闱之后,圣上亲姊长宁长公主先宴请了几个当朝官员的夫人,皇室的举措仿佛一道心照不宣的豁免令,告诉大家小心朋党的漫长冬季过去了,昌安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宴饮与社交。

    一日早上,宁璋正与卫夫人一起喝小厨房用野鸡崽子闷的鲜笋汤,听长夏说门房刚送来信,文治侯夫人姜氏带着卫家两个公子登门恭贺孟家新园子建成之喜,叫姊妹们都去云远斋见见客人。

    卫夫人又给宁璋添了一碗鲜笋汤,叫她吃饱了再换衣裳过去。

    卫夫人身边除了白榆、长夏之外,另有一个拔尖的二等丫头名唤藏冬。因卫夫人看出将离和当归原都不是宁璋的丫鬟,她便将藏冬指给了宁璋,私下也嘱咐她应把当归将离当半个客人,不要拿丫鬟的规矩约束她们。

    藏冬听要换衣裳,便欢欢喜喜替宁璋挑着见客人的衣裳,生恐她在几个姊妹中输了场面。

    宁璋半躺在黄花梨的贵妃榻上,揉揉喝饱鼓起来的小肚子,不以为然道:“找我那件墨灰色颌领窄袖的外氅来,里面不拘穿什么裙子,颜色一律要点苍的。”

    藏冬笑道:“颜色太暗了些,不衬气色。”

    将离帮忙解释了一句:“平日她一向这么穿,若因为外姓的公子哥儿过来就打扮起来,没得惹老太太不高兴。”

    藏冬应声,未料五姑娘表面上惯爱玩闹的,实际心里倒比明镜一般,从此对五姑娘又是一番看待。

    卫夫人带着宁璋到文远斋时,已见孟老夫人、颜夫人和容、乐、令三个姑娘俱端坐在各人的位置上。

    三个姑娘都是精心打扮了的,容璋以清丽见长,只略施粉黛,摘了几只迎春花儿暂在发髻上;乐璋娇嫩可爱,穿了一身浅粉色撒花织锦长裙,戴了串足金嵌烟玉的璎珞圈,又特意梳了婉转清丽的飞仙髻;令璋年纪尚小,打扮得却似个小大人般庄重,精神端庄地双手垂在膝盖上,安安静静地当个摆设。

    姜夫人和卫泱卫澜仍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姜初很会穿衣裳,每回见到都穿的裁剪极熨帖的新衣,她正对着颜夫人和孟老太太说笑,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卫泱斜靠在紫檀木扇面官帽椅的扶手上,整个人气质松散,卫澜微偏着头听着长辈讲话,嘴唇轻抿、目光清澈,着一身江牙海水石青绣边的白色袍子,就像画中仙。

    他看到卫夫人和宁璋过来,便站起身子同姑姑和五妹妹问好。

    卫夫人淡淡一笑,对宁璋道:“这就是我跟你提的卫家舅母和你大哥哥卫泱、二哥哥卫澜,记得吗?头年里一起蹴鞠的时候,咱们见过的。”

    她有意瞒下宁璋和卫澜从前在青谷马场里的交情不提,只在孟老太太面前作出这种清淡的样子,姜氏、卫澜、宁璋立刻心领神会,也就收敛了形容。

    宁璋只乖乖点头喊了声姜舅母和两个哥哥,便挨着令璋后头坐下了。

    卫夫人坐下便嗔道:“你这几个月去哪了?每次想叫你出来蹴鞠,卫府的丫鬟都说你不在。”

    姜氏两手一拍,道:“且说呢,泱儿今年参加春闱,我怕应酬太多惹他分心,前几个月便和侯爷一起带着他去宋老先生在远郊的庄子里住,澜儿跟三皇子做伴读,索性叫他常住宫中也不必出来。”

    说到此处时,卫澜也看向宁璋,默默点了点头。

    宁璋也默默点点头,难怪这些日子去马场都没见过卫澜。

    卫夫人撇了撇嘴:“泱儿拿状元如探囊取物,你们倒愁的什么似的。”

    “亏你不将这些瞧在眼里,才说得如此轻巧。前几年景崇和知崇两个科考时,也是紧得不知如何,单你不当回事。”姜夫人笑着搡了搡卫夫人,“前几日春闱刚结束,这不一来听说你们园子收拾好了,我就赶快带着他俩过来贺喜,准备了点小彩头给几个丫头。”

    旁边一个丫鬟捧上来个托盘,一应四只香囊齐齐躺着,挨个儿给四个姑娘送去。

    孟老夫人笑道:“容儿沾了她们的光了,以前收了不少,今儿还同她们姊妹一般多。容儿,还不快谢谢你姜舅母。”

    容璋是从小养在昌安的,自然跟卫家人更熟,孟母此举也是有意维护他们之间的关系。容璋只是淡淡一笑,就在座位上起身道了声谢,也没显得自己多出挑。

    孟老夫人道:“你姜舅母和泱儿、澜儿又不是外人,小时候还一起玩笑的,长大了反拘谨起来。”

    姜初瞧容璋的模样,还打趣道:“必是厌了他兄弟两个,不愿同他们多说了。”

    众人又是一团哄笑。

    宁璋忍不住觑了卫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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