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之后,日子变得格外煎熬。

    宁璋虽然走南闯北多了,但最适应的还是隐州的气候,冬天不太干燥,夏天也不太闷热,每个季节都算缓和。

    而昌安完全不这样。宁璋已经在昌安度过了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很干,恨不得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嘴唇都要干裂一遍,冷倒还罢了,她习武之人,很能耐冷,堂屋里是不让人烧炭的,当归和将离都还耐得住,藏冬只得自己揣着汤婆子给她收拾。

    好容易过了冬,春脖子短得就像一个出溜,没留意就入了伏。三伏天实在是热,好像成天蒙了个被子在身上,饶是宁璋体质再好,也禁不住这种折磨人的闷热法儿。天最热的时候,整个府里都少走动,老太太也叫她们都免了晨昏定省,尤其是那几个身子弱的,连门都不必出,以免中了暑气,还叫人把伯府份例的冰都搬到各个主子的屋里去,放在水中、汤中,用来消暑。

    当归看那些话本子上说什么公侯的小姐用冰极为挥霍,屋里成日供着冰山,在房间待着就像秋日一样凉爽,结果在伯府完全见不了这种用度,连吃的冰都抠抠搜搜地节省着用。

    将离分析道:“这是伯府,不是公侯,所以有一定的差距。”

    当归十分认同。

    但伯府里也不是全无这种用度,三个诰命夫人——孟老太太、卫夫人、颜夫人——都是能有机会享受冰山待遇的。孟老太太上了年纪,觉得出出汗对身体有益,但是体恤容璋身子羸弱,便叫人把自己的份例给了容璋;颜夫人以节俭为荣,认为不应该用冰如此奢靡,因此她自己甚少用,只有孟肇戎三伏天去她那里乘凉时才叫人把冰山搬出来;而卫夫人豪爽得多,有就用,没那些七七八八的讲究,还叫宁璋、大阮姨娘等都去垂华堂跟她一起乘凉。大阮姨娘横竖每日都要陪她说一阵子话,便跟着享用冰山,而宁璋有些痛苦不决,毕竟从青天外走到垂华堂,那基本上就能汗湿内衫,她宁肯在青天外待着,哄骗自己心静自然凉。

    总之,整个伯府笼罩在这样闷热干燥的气氛里,每个人都煎熬着和自然环境做抗争,倒没什么人去算计那些不大要紧的事了。

    可就在这样烤人像烤肉一样的酷暑中,青天外又传来了一个噩耗,说是皇后娘娘宫里专门派了个小黄门传信,要孟肇戎的嫡长女入宫做灵丘公主的伴读,七月初一的正日子,宫里就派人来接了。

    这个消息可真是个噩耗,要不是王瑗曾经来孟家住过一阵子,宁璋甚至都不知道公主还有伴读这么个事儿。也就是她们这些武林世家子弟学武的时候有些个年纪相仿的同门一起学,那当然了,毕竟刀枪棍棒都是要有对手才能打起来,可是读书要什么伴?是嫌读书枯燥,得要个人陪着闲聊吗?就便是闲聊,她都嫌无聊,更别说伴读了。

    更何况她之前听王瑗的意思,当这伴读还挺不容易,首先得将自己的名帖履历递到宫里做初选,然后由皇后将合适的姑娘叫到宫中再做一轮面选,如此才可定下来。当然也有不必遴选直接定下的,那些要么都是后妃母族中人,彼此知根知底,到年纪自然就知道可以选作伴读了。但她既没把名帖履历递上去,显然又不是灵丘公主那边知根知底的人,怎么就轮到她了?

    宁璋实在不能接受,顶着一轮毒日立刻冲到了垂华堂找卫夫人求助。

    卫夫人是整个伯府最畏暑气的,她倒也丝毫没亏待自己,堂屋和卧房里都放着半人高的冰雕,一进屋便觉寒气扑面,与屋子外头简直两个季节。卫夫人身着月藕粉色轻绡,就坐在冰雕旁边看书,白榆顺着冰的寒气给她扇风,她甚至觉得冷了些,又围了一层丝绵衫子。

    她早知道宁璋要来,已经备好了冰雪冷元子,一碗搁在自己面前,剩下两碗就在宁璋常坐的冰绽纹围子玫瑰椅旁。

    两碗,连跟着来的只有一个将离都算准了。

    一面是血气方刚怒发冲冠的宁璋,一面是闲庭信步信手拈来的卫夫人,两人的对比简直心酸好笑。

    将离很懂事地谢过卫夫人,坐在一旁开始吃冰雪冷元子。

    宁璋很无语:“靡费。靡费。早知这般靡费,入伏之前我就该搬过来住。”

    卫夫人笑道:“我之前力邀你来,似乎是你拒绝了?”

    “我那时以为聊胜于无,谁知居然如此靡费!”宁璋的眉头都蹙了起来,她本来想找卫夫人出个主意规避伴读,结果一下子太过嫉妒这般待遇,先跟卫夫人夹枪带棒地对上了。愣了愣,她才坐到卫夫人身旁最近的玫瑰椅上,端起了那碗冰雪冷元子,欲言又止。

    卫夫人一个眼神,长夏便带着房中伺候的小丫鬟们出去了,房间里只有她们四个,白榆站在旁边扇扇子、将离坐在旁边吃元子。

    卫夫人便道:“看来你已经知道入宫伴读的事了。旁人为此事争破了脑袋,这事情轮到你头上,只有你当它是个噩耗。”

    宁璋耷拉着眉眼,道:“伯母,你也知道我这脾气,若叫我去宫里规规矩矩的受罪,还不如让我跪祠堂来的干脆。这事儿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运筹的,若只是搞我也就罢了,可是万一冲着孟家来的呢?我在宫里一个不慎,可能能诛九族。”

    卫夫人笑道:“我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竟然还怕这个?”

    宁璋道:“这九族里的确有些无辜之人,真出了什么事,我便是能跑得了,未必人人都跑得了,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卫夫人道:“若只为了这个,那你不用担心。你入宫那次,很合庄妃的眼缘,知道灵丘公主要伴读,她便找我要了你的名帖,举荐了你。两个公主伴读出身为你担保,选中你也没什么奇怪的。”

    “啊?”宁璋痛心疾首,是谁也不该是她俩啊,庄妃和卫夫人按说最是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人的,怎么还会把她往这个火坑里推?宁璋简直一时语塞。

    卫夫人搁下书,散漫地歪在太师椅中,笑道:“你若是实在不愿意,也有办法,到时候告个身体不适,后头还有其他备选等着。只是我要是你,会先从其他角度看看这个事情,再行判断。”

    宁璋问:“伯母还有什么角度?”

    “我为你争取这个机会的时候,一来是因为外头的确有些爱嚼舌根的人,总是抓着你从隐州小地方来这一点聒噪,我固然可以教你充耳不闻,可是作为长辈,我也想从根本上帮你解决一些麻烦,比如做公主伴读,那说明皇家认可了你,以后要是再有人聒噪,就是在挑皇后的眼,而你呢,兵不血刃地解决了麻烦。”

    见宁璋满脸都是“为何要把这些人放在眼中”的表情,卫夫人笑着点点头,继续道:“当然,你很疏朗,这点也是我喜欢的,只是你在昌安一日,固然可以特立独行,但是就像你方才说的那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些规则你看不惯、瞧不上,但是按照这个规则来,可以省却许多麻烦,这是我的初衷。”

    到底是昌安第一流的才女,能把旁人求之不得的公主伴读当信手拈来之物来“省却许多麻烦”,这过程她肯定费了一番心力,可在事后说起时,总还是有一些清高的气质。

    宁璋点点头,算是心悦诚服。

    卫夫人又道:“如果你留在昌安,一个公主伴读的身份,会为你带来很多方便。而如果你不在昌安,即令回到江湖,那么我想,你如今肯来昌安这一趟,也并非只是因为老太太的要求,而是因为你自己想要见识一番远江湖的朝堂、想要感受当权者和参权的族群是如何思考行事的。而你如今被缚于高墙之中,其实只能体会朱门酒肉臭,倒很难感受你曾经生活的那些地方,究竟是被什么力量掌控、影响的。我若是你,就会更想到漩涡的中心去看一看。”

    如果说宁璋刚才的心悦诚服是体会卫夫人的苦心,而此刻的心悦诚服,就是真的甘拜下风。她竟然从没想过到漩涡中心去看一看,当她面临漩涡的时候,第一想法居然是规避,是不要被卷进去,而不是逆流而上。卫夫人坐镇伯府,却比她更有江湖侠气,宁璋不仅感到愧赧。

    卫夫人观之感之,道理便点到为止,忽又笑道:“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件事会吸引我。”

    “什么?”

    “给灵丘公主做伴读,日日去笃思馆读书,就能日日见到卫澜。”卫夫人的笑意添了两分促狭,“他如今给三皇子做伴读,可是笃思馆的常客。”

    宁璋的目光忽地亮了起来,她几乎已经完全被卫夫人说服,直到听到卫澜二字,便知道自己算是彻底投降了。她于是扭捏起来,恨不得直往卫夫人身上扭,希望从这种扭捏中能够自然流露出来“我同意去当伴读”的信息,而不用自己亲口答应。

    但卫夫人可太不是善茬了,她当然看得出来,偏要故意说:“如果你不愿意,我是从来不勉强你的,少不得我替你跑一趟宫里,将这事推得干干净净。”

    “这么热的天,也不必特特往外跑一趟了吧……”宁璋很无奈,实在面子功夫比较倔强,不大愿意亲口承认。

    将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卫夫人饶有兴致问:“将离,你笑什么?”

    将离道:“夫人还是不太了解宁璋啊,她这人是绝对不会为美色所折腰的。夫人不提卫二公子倒还罢了,一提他,那宁璋肯定就要退避三舍了。”

    将离已经把“我就是要拿你开涮”的意思明明白白摆在了脸上。卫夫人立刻领悟,与她一唱一和,就是想逗一逗宁璋,看她着急一下,亲自说出想做伴读的话。

    宁璋最要面子,明知这两人只是捉弄她,便高高挂起:“我这个人除了不为美色所折腰呢,最主要是还很听话,我尊重伯母的意见,伯母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听。”

    将离轻轻咬了一下嘴唇,然后鼓了鼓腮帮,满脸得逞的笑容:“噢~原来你当卫二公子是美色,我还以为你喜欢他的内心呢。”

    宁璋一愣。

    果然,果然。在耍嘴皮子方面她就是没赢过将离!怎么每次说起来都忘了!

    宁璋赶紧义正词严:“灵渊当然……当然是内外兼修,不只美色。”

    “噢~所以你果然喜欢卫二公子。”

    卫夫人和白榆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宁璋未及豆蔻,此时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当然主要是小孩子家开玩笑,大家觉得开心,说一说便罢了。当然,如果宁璋和卫澜真的有情有意,以后真能嫁到卫家,那对她来说也是喜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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