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逄贺川飞往波士顿。

    那之后的几年,温言希没再见过逄贺川。

    无论春节还是寒暑假,逄贺川都不回国,他这一走就像是草原上的雄狮义无反顾地奔向更为广阔的天地,再也不回头。

    再见逄贺川,温言希已经升入高一。

    那一年,宋世为曾爷爷过世,逄贺川回国奔丧。

    十七岁穿着一中校服的逄贺川眉眼间全是少年人意气风发的张狂傲气,二十出头的逄贺川穿着定制黑色西服,再见面,他已不见十几岁时桀骜狂妄的少年气,褪去少年轻狂的逄贺川眉眼间多了成年人才有的端方自持,举手投足全是令人陌生的稳重和矜贵自持。

    葬礼当天,久未归国的逄贺川一声黑色西服现身,他踩着地毯一步一步走到宋和盛身边站定,消音厚地毯吞没皮鞋踩地的声音。

    当年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为一个男人,他站在那儿,个头比宋和盛高,也比宋传名和宋世为高。

    他变了很多,唯一不变的是他依然凌厉轻蔑的眼眸。

    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是不相干的人。

    会场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逄贺川和宋和盛打过照面,双方都没说一句话。

    汪嘉柔和过去一样,看到逄贺川只当没他这个人,不搭理也不多看他一眼。

    只一个眼神,逄贺川站到宋世为面前。

    逄贺川离开时宋世为还是个初中生,而现在他已经成年是大一新生,模样也变了许多,完完全全长成大人的样子。

    彼此对视三秒,谁都不肯退一步。

    宋传名侧首:“世为,叫叔叔。”

    宋世为不甘不愿叫了一声:“小叔叔。”

    逄贺扯着嘴角,他知道宋世为不服他,也不是心甘情愿叫他一声小叔叔,只是因为宋和盛在场,所以不得不服软。

    他和宋世为没差几岁,宋世为不肯叫他叔叔,他可以理解。

    何况他也从没当他和宋家任何一个人是一家人。

    逄贺川说着场面话:“几年不见,你都长大了,也懂事了,还是大哥教的好。”

    逄贺川话里有话,宋传名和宋世为不会听不出来。

    逄贺川这是拐着弯骂宋世为不懂事,顺带嘴也骂了宋传名不会教儿子,教的宋世为礼节不分。

    宋传名瞥逄贺川一眼,又盯宋世为一瞬。

    后者立马会意,心不甘情不愿往边上挪了几步把位置让给逄贺川。

    逄贺川上前,在宋传名下首的位置站着。

    温言希不是宋家人,所以没过去站着,她一直在会场某个角落站着,默默观察这一场发生在宋家人之间的插曲。

    关于逄贺川的身份,温言希在宋家住了这么几年也没弄明白。

    在宋家,逄贺川的来历是个迷,让所有人讳莫如深的迷。

    宋家没一个人敢提,哪怕背后议论也没人有这个胆子。

    说逄贺川是宋家人,可他去美国念书这几年又全然不联系家里,说逄贺川不是宋家人,可偏偏今天这种场合,逄贺川站的位置又那样敏感。

    连宋世为这个宋家的亲孙子都需要靠后站。

    温言希打听过,宋家过去的旧友当中没有姓逄的。

    这让逄贺川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

    逄贺川和宋家究竟是什么关系,温言希始终不知道。

    她想她以后应该也没机会知道。

    还有两年,两年之后温言希高中毕业,她会离开宋家,独立生活。

    告别仪式结束,逄贺川消失不见,他没跟着回宋家。

    后来温言希听林湘阿姨说这次逄贺川回国住酒店,不回宋家。

    周末司机送温言希去老师家上古琴课。

    逄贺川出国以后,他的车,他的司机都成了温言希专属。

    这对温言希而言是好事,她不用每天上学放学都和不喜欢她的宋世为坐同一辆车,也不用每天面对宋世为冷脸。

    古琴课在早上九点。

    八点半司机已经在门口等温言希。

    温言希从家里出来碰巧遇上也要出门的宋世为。

    宋世为径自上了她的车,一句话也没解释。

    温言希站在原地愣了会儿,她花了一些时间消化宋世为莫名其妙上她车这件事。

    宋世为在车里稍候几秒,仍然不见温言希上车,他有耐心等温言希,但还有人在等他,他不可能一直跟温言希这么耗下去。

    宋世为按下车窗,他抬眸:“干什么,早上不上古琴课?”

    温言希的古琴老师是业内泰斗邱鸣,是她在江城的古琴老师引荐的。

    这么多年温言希雷打不动每周末都要去上古琴课。

    温言希眉头微皱:“要,要上课。”

    宋世为语气冰冷:“那你还不上车。”

    “可是你……”

    “我车昨儿坏了,送去修了,早上坐你顺风车去个地方。”

    温言希想起来昨天晚上她好像听到林湘阿姨她们在厨房提过这事。

    昨晚宋世为开车撞上路墩,车被拉去修理了,估计没那么快修好。

    反应过来的温言希点点头说:“噢。”

    宋世为关上车窗,不再看温言希。

    温言希被迫接受他决定的表情,活像是他仗势欺人似的,看得人心烦。

    她从小到大都是这副死样子。

    温言希长了一双特别清澈漂亮的无辜眼,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水光点点,很动人,也讨人喜欢,可每一次当他对上她视线,只在她眼里看到盛满委屈不安的神情。

    她的眼神总莫名让他觉得他成了个坏人。

    欺负她的坏人。

    温言希绕到另一侧上车。

    车子开到游乐园停下,游乐园入口站着一个头戴狐狸耳朵发箍的女孩子,看上去和宋世为差不多大。

    很漂亮的一个女生。

    从宋世为下车起,女生的视线就固定在他身上,她朝宋世为飞扑过来,宋世为笑着接住她,笑容温柔:“等很久了?”

    女孩一直在笑:“没有。”

    温言希从没见过那样的宋世为,她从不知道原来宋世为也有笑得这么温柔的时候。

    不对。

    应该说宋世为从没这么对她笑过,宋世为对奶奶,对他母亲都是这么笑的。

    那个女生应该是宋世为女朋友。

    前些日子温言希隐约听徐熙跟汪嘉柔说过宋世为谈恋爱了,女生是他高中同学。

    最早宋家人给宋世为做的规划是送他出国留学,一开始宋世为是愿意的,但宋世为高三那年突然改变主意,不愿意接受家里安排出国留学。

    而那个女生就是让宋世为改变主意的全部理由。

    不由得,温言希多看那个女生几眼。

    女生似乎注意到她视线,目光转过来落在温言希身上。

    温言希一怔,女孩朝她笑了笑。

    甜甜的。

    那一眼,温言希觉得她都要沦陷了。

    女生一笑,眼睛会弯成漂亮的月牙形状,特别动人也特别漂亮的一个笑。

    这一瞬,温言希忽然明白为什么宋世为会为了那个女生放弃出国。

    那个女生像个小太阳一样耀眼。

    温言希很羡慕那个女孩子。

    宋家对她很好,尤其是物质上,宋家从来没亏待过她。

    可在宋家,再怎么样她都是寄人篱下,如果宋爷爷一意孤行想让她出国,她没办法像他的亲孙子宋世为那样说拒绝就拒绝。

    宋家上上下下也不可能像对宋世为那样和颜悦色待她。

    因为那毕竟不是她家。

    她没有自己的家,所以她羡慕被家庭滋养长成小太阳模样的那个女生。

    如果她的爸爸妈妈还在,她也会有成为小太阳的底气,而不是成为一个小心翼翼,每天都如履薄冰的温言希。

    她有点想奶奶了。

    下周国庆长假,她想回去看看奶奶。

    司机从后视镜看到温言希无力地往后一靠,整个人跟泄了气似地深吸一口气,司机担心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和老师请个假先去医院看看?”

    温言希摇头:“没有不舒服。”

    她本来真没觉得身体不舒服,但司机这么一问,也不知道是她心里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感觉小腹涨涨的,有股力量往下坠,不太舒服。

    结束古琴课,温言希和同学约好看电影。

    老师家离电影院很近,温言希比约定时间提前半小时到地方。

    她以为她一定是最早到的那一个,可电影院门口已经有人在等。

    温言希同班同学肖飞羽早早等在电影院门口。

    温言希初中毕业之后没有继续在国际学校念书,而是转入普高,也就是逄贺川曾经念过的那所高中。

    帝都最好的一所高中。

    看到温言希,肖飞羽朝她招了招手。

    温言希走过去:“你什么时候到的,等很久了吗?”

    肖飞羽双手紧握,显得有点紧张:“我想你上完古琴课应该就会过来等,你一个人待着也无聊,所以我提前过来陪你等大家。”

    温言希没听出肖飞羽弦外之音,单纯以为他人好:“谢谢,你人真好。”

    远处红绿灯路口,一辆黑色柯尼塞格ONE停在那儿,车窗降下,男人手肘搭着车窗,右手把着方向盘,冷酷眸光不动声色锁定身穿白色百褶裙的少女。

    男人侧线坚毅,他食指顶着墨镜框往下按了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目光锐利,视线自上而下扫过远处那对男女。

    电影院。

    男孩。

    呵。

    青春期的小怂货开始抽条了,小短腿长成大长腿,白嫩嫩的,晃眼得很,儿童期圆乎乎的脸蛋褪去肉呼呼的顿感,长成少女小巧秀气的小脸。

    只那双眼睛,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圆圆的眸子,目光盈盈,像极了丛林中隐藏在树叶之后的小鹿眼。

    从逄贺川高考出国算起,直到这一年,他已经四五年没见过小怂蛋。

    怂蛋长高了不少,变漂亮了,皮肤养的雪白,站在太阳底下整个人亮的发光,就是她身边那个“黄毛怪”看着有些碍眼,一双眼睛黏糊糊的,总往小鬼身上黏,看得人不爽。

    逄贺川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儿在老宋的葬礼上他好像没看到这个小鬼,也有可能是他没注意。

    怪不得昨晚回酒店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逄贺川盯着远处的少女看了有一会儿,完全没注意到路口绿灯已经亮起。

    跟在他后边的车等不住,按喇叭嘀他。

    逄贺川回过神,一脚踩上油门,跑车冲出白线扬长而去。

    温言希听到跑车加速冲过的声浪,她回头看到一辆黑色跑车飞快从她眼前闪过。

    车牌号99999。

    肖飞羽注意她心不在焉,他问她:“看什么呢?”

    温言希回头看他:“没,没看什么。”

    “时间还早,要不我们隔壁咖啡店坐会儿,等他们过来?”

    温言希看了看手表,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半小时:“好的。”

    看完电影,司机来接温言希。

    回到宋家,温言希发现院子里多了一辆陌生黑色跑车。

    这不是宋家的车。

    视线下移,温言希看到车牌号。

    有点眼熟。

    她应该在哪里见到过。

    仔细想想,好像就是今天。

    在哪儿呢?

    汪嘉柔走到门口就看见温言希站逄贺川那辆车前面打转,不知道脑瓜在琢磨什么,她突然出声:“胃口挺大啊。”

    温言希一抬头对上汪嘉柔讽刺意味满满的眼神,她低头:“我,我回来了。”

    刚到宋家那会儿,温言希随宋世为叫汪嘉柔奶奶,后来有一次汪嘉柔发火让温言希别再叫她奶奶,她们没关系。

    那是温言希初一时的事,从那时起,温言希再没叫过汪嘉柔奶奶。

    汪嘉柔看她,想起早上那件事:“早上世为坐你车,你还不高兴了?”

    温言希感觉心倏地被吊起来,悬在半空,汪嘉柔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宋家人多眼杂,多的是人代汪嘉柔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添油加醋的成分比较多。

    温言希解释:“我没有,只是世为哥哥突然说要和我一起走,我有点惊讶。我不会,也不敢的。”

    那是宋家的车,宋家的司机,宋世为想做什么都可以,她一个外人怎么敢拒绝宋世为。

    汪嘉柔还算满意她的回答:“你清楚就好。”

    温言希低着头,暗暗想着以后她会更小心的,不能再被汪嘉柔,被别人抓到议论她的把柄。

    “婶儿,年纪大了,小心高血压。”

    蓝衬衫搭白T的逄贺川双手抄兜,慢慢悠悠从屋里晃荡出来,他冲温言希扬了扬眉,神情恣意张扬。

    温言希久久地看着他,又一次愣在原地。

    逄贺川扯着嘴角问她:“小侄女,长大了怎么反而变没礼貌了,不知道叫人?”

    “小……”

    逄贺川故意一顿,打断温言希:“还是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被别人带坏了?”

    说话间,逄贺川的眼神有意无意瞟过一旁的汪嘉柔。

    果不其然,汪嘉柔脸都气绿了。

    很好。

    他高兴了。

    温言希不瞎,不可能看不出来逄贺川拐着弯骂汪嘉柔,他已经不靠宋家,更不用在宋家待着,骂完汪嘉柔,他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温言希和他不同。

    保守估计,温言希至少还要在宋家待上两年。

    等逄贺川一走,汪嘉柔势必要把这笔账记在温言希头上,到时候她就惨了。

    温言希不想继续被逄贺川当枪使,她急忙开口:“小叔叔好。”

    逄贺川双眸微眯,觑她一眼,谈不上喜恶的一眼,他从兜里拿出车钥匙向上一抛:“既然小侄女喜欢,车送你了,当是见面礼。”

    出于本能,温言希接住车钥匙,不过脑子还出于状况外:“什么?”

    逄贺川抬了抬下巴,视线越过她肩头落在她身后那辆超跑:“你不是看上我车了?”

    嗡的一声,温言希感觉她脑子都要炸了,她什么时候说过她喜欢那辆车?

    “没,我没有。”

    原来这是逄贺川的车。

    温言希突然觉得手里的钥匙烫手得很,她走过去把车钥匙还给逄贺川:“小叔叔,别开玩笑了。”

    汪嘉柔表情轻蔑,她一眼扫过逄贺川和温言希,转身进屋。

    这几年逄贺川在国外赚了几个臭钱,回来就在她面前瞎显摆。

    谁稀罕。

    逄贺川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更吓人,像是藏着暴风雨的午后烈日:“我像开玩笑?”

    手上钥匙忽地变得更加烫手。

    温言希很想丢开这块烫手山芋,但现在这情况她丢不开,只能继续烫手。

    现在温言希终于想起来白天在电影院前面她看到跑车就是逄贺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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